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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九 光华·双陆
“灼儿莫非担心,郭十八娘被当做引起轩然大波的托国大相被害一案的……嫌疑?”郑云儿表情憋屈地说出最后两个字,脑海中不禁浮现那个未有深交,却随性坦率的大公主之女郭玉霑的模样举止,看起来实在与杀人凶嫌的定义相去甚远。
“我不知为何玉霑姐姐夜宴时会在四方馆出现?更不晓得她为了甚么原因避开众人直接面见托国大相,实在是匪夷所思。”杜灼眉头微颦再度陷入沉思,她忽的抬起头看向大嫂,想说的话还未出口,便被郑云儿飞快打断:“不可,这种风头浪尖,灼儿还是少去凑热闹,即便真要去大公主府,也须得长主或是阿爹首肯。”
“跟太母、爹爹说,定然是不准的,嫂嫂通融通融,灼儿只去问个清楚便回来,绝不多作耽搁。”杜灼心急,拉着大嫂郑云儿的手不停摇晃,一面低声哀求。
“且不说我是否为你瞒过府中众人,单单讲一条,方才阿宝也说了,大公主等人已被陛下软禁府中,即是软禁,定有宫内禁卫看守,灼儿如何进得去?妹妹一样不想,就这么来回奔波,非但于事无补,更累了自己,百害而无一利呢。”郑云儿说得语重心长,句句点出杜灼的浮躁与不计后果。
“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玉霑是灼儿最亲近的姐姐,灼儿此刻还在瞻前顾后,岂不是对不起我与她之间的情谊?”如灼说着声音哽咽,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她却强迫着自己忍下哭泣。
郑云儿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去岁“蛛女”事件中离世的妹妹,若换作她,亦会为妹妹做同样的事情吧?云儿定下主意,脸上神色一凛,毅然说道:“知道了,灼儿你且去,但午间用膳之前必须赶回来,还有你的咳嗽一直不好,路上注意身子,勿再染上风寒加重病情了,这两点你可以答应么?”
杜灼感激不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许下保证。为免府里人发现,二人又筹划一番,当下决定此次出行一切从简,杜家小姐仅与马夫惟明同去,侍女阿宝与其嫂郑云儿留下遮掩,尽量躲过长辈们的盘查。
既已做出决定,杜灼不再耽搁时辰,回房换上不显眼的侍女衣衫戴上帷帽,偷偷溜到马厩处找到惟明,须臾间她二人便踏上了去往翊善坊大公主府的路途。
马蹄声声传入耳中,如灼无瑕他顾,任心里担忧泛滥,关于表姐一家受到非难的想象变了几遭,而脑中的景象总是徘徊在表姐与舅母唐兴公主的恐慌、沮丧之间。转眼来到恢宏威仪的大公主府前,讶然发现事实并未如她所想,除了正门处立着一列西方天王般凶神恶煞的武士外,一切如常,往来进出的婢女侍童面色平淡仿若并不知晓坊间关于凶案的猜测,就连求官的士子、官员们也不见减少,依旧急切递帖请求拜见。
如灼暗暗纳罕,转想到舅舅金吾将军掌管禁军的身份,又对眼前见到的松懈情况有些许释怀了,负责看守工作的皆为舅舅手下,所谓的软禁形同虚设,惟一有碍的不过是出行不易这点而已。
交代马夫惟明驾了车子在附近巷内等候,杜灼摘下帷帽,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小心挨近大公主府角门一侧。兀自在转角处观察了许久,正在焦急如何进入公主府之时,抬眼见着常年陪伴表姐郭玉霑身旁的侍妇,杜灼急忙压低了声音挥手招呼。
那妇人先是一惊,而后警惕的四下望了望,左右不见有人注意,侍妇快步走到杜府小姐面前,将其拉到一旁隐蔽处,急急问道:“小姐如何来了?”
不等如灼回答,妇人伸手作了个禁声的姿势,再度留意起周遭众人的动静,须臾间不觉异样略微放下心,妇人忙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先不讲这些,小姐与老妇进去再言,这里人多嘴杂,难免叫人发现了。”
杜灼只得点了点,妇人说着掉转身,放下刚才的谨慎小心,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表情,对着门房说道:“突想起大主吩咐的一件事未办,出门买香的事暂且不去了,烦劳哥哥帮忙注销了外出这项。”
听着老妇跟个不惑年纪,几乎可作其晚辈的男子叫“哥哥”,如灼差点没好笑出声,触到门房疑惑探究的目光,她忙敛了笑意低下头,妇人见状适时开口,道:“哦,这孩子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特来跟我讨些米粮用度。哥哥方便则个,不过一刻钟时间她便出来了,绝不给哥哥添半点麻烦。”
妇人说着靠近了些,伸手递过去个什么东西,如灼踮起脚尖偷偷觑了一眼,隐约觉得老侍妇给的是粒拇指大小的圆润珍珠。门房舒缓了脸上表情,盯着身穿婢女青衣的杜家小姐又看了看,才装模拿样地说:“既如此,我也不是甚么不通人情的人,不过记得,一刻钟之后须得出来,不然勿怪我按章办事。”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多谢哥哥成全。”妇人千恩万谢说了不少好话,回首对杜灼使了一个眼色后不再与贪钱门房纠缠,匆匆朝正殿走去。如灼抑制不住在心里揣测起来,想着大公主府看似平和有序实则紧张不安的奇怪氛围,隐约有丝不对劲。
不知觉来到殿前,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一阵朗笑声,接着便是郭玉霑的声音传入耳中:“娘亲耍赖,娘亲耍赖!方才这骰子分明搭在另一颗边上,娘亲却趁着女儿不注意,偷偷把它拨成六点!”
“谁看见了?谁看见了?十八娘问问一旁伺候的侍女们,有谁看着本主擅动手脚了?诬蔑母亲,可是害怕这盘双陆(注一)输了?”
这番对话听得杜灼控制不住脸上惊愕表情,片刻前还想象着二人受到的监禁如何艰难,谁想不过转眼功夫,现实再次推翻了她原有想象,沮丧丝毫没有,风闻为托国大相被害一案嫌疑人的表姐郭玉霑与其母此刻正笑嘻嘻地玩着双陆。
跟随侍妇来到唐兴公主面前,唯唯低头行了个礼。坐于胡床之上,自顾移动琉璃棋子的大公主头也不抬,看似随意问道:“不是才出去,争的又回来了?守门的不让出?”
老妇人拱拱手,恭谨答道:“并非门房不许,而是……”她略微顿了顿,回首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杜灼,才接着道,“老妇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也没见过甚么世面,特意带来沾沾大主的福气。”
玉霑闻言,好奇地往进来的女子看去,她倏地瞪圆了眼,张大了嘴,想要说的话却被母亲出言打断:“十八娘,该你了,磨磨蹭蹭,还不快些摇骰子?”
“娘亲……”玉霑想要开口,见到母亲暗含警告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忙拾起棋盘上的象牙骰子扔进筒里,“咕噜、咕噜”,骰子在紫檀木制成的双陆筒内晃动、碰撞,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规整声音。
眼睛注视着倒出的骰子,唐兴公主一面好笑女儿的两点数目,一面说道:“老妈妈也是从小伺候着本主的人了,今日正巧庄子上有些山珍野禽、时令蔬果送到,你给这位亲戚拿些回去罢。”
大公主面色不改,依旧注视着棋盘间棋子的移动,紧接着又对身旁服侍的婢女们下达数个外出拿物件的命令。好容易支开周围人,她才站起身虚掩起格门,回首拉着杜灼的手,急问道:“灼儿争的来了,你娘亲可好,十八娘的事情未牵连杜府罢?”
面对舅母瞬间变化的表情,如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愣了片刻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笑说道:“爹娘、太母都好,灼儿听到传闻,担心玉霑姐姐,故而偷跑过来,谁想公主殿下与姐姐二人却在府上自得其乐玩双陆。”
唐兴公主与女儿相视一笑,出言反问:“难道灼儿认为,我该与十八娘在府里抱头痛哭么?”
“叫妹妹失望了,我娘亲每日都快乐非常呢,求官的人少了,无聊的应酬免了,连每月进宫听老宫妃们说闲话也省了,你说她会哭丧着脸么?”玉霑扫了母亲一眼,边打趣,手指也不停,趁着众人不留意,她飞快推双陆棋子前进了一步。
其母眼尖,大喊道:“我看见了,那颗棋子!十八娘,此番人赃俱获,还不快快向母亲弃甲投降?”
“呼……”如灼长长吐出一口气,笑说道,“亏得灼儿先前还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未想到半点事没有。”
室内的二人变了变脸色,杜灼隐隐察觉到气氛骤变,不禁喃喃问:“难道灼儿说的不对么?”
玉霑挽着如灼的手,依着床榻边坐了下来,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从何开始说起,领杜家小姐进来的侍妇面露不安,在旁催促道:“大主,十八小姐,门房那里说了一刻钟须得出去,你们有话快些讲,不然……”
“甚么门房,本主让着三弟才不作声,争的?连我公主府见个亲戚他也不许?”唐兴公主忽的上来一阵脾气,满脸不悦反问,吓得先前说话的妇人嗫嚅着低下头,不敢再说时间紧迫的话。
“舅母说的三弟莫非是……皇太子?!”杜灼猛地睁大眼,玉霑在旁摆摆手,止住了她的问题。
“算了,灼儿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唐兴公主皱起眉,转头对着老妇人吩咐道,“你去外边守着,不许有人进来,即便是驸马也给我挡在殿外,本主有事与杜家小姐商议。”
侍妇刚走,大公主便说道:“灼儿在府外见到了罢,父皇派来监禁的兵士皆是左右神武,而禁军兵丁全为驸马手下,不过放着作个摆设,给托国人看看样子罢了。”
“或许皇帝陛下担心托国人威胁舅母的安全,特意说是软禁于府,实则是派兵保护呢?”唐兴公主赞许地看着讲出这番说话的如灼,点头同意,道:“的确,父皇居于至尊之位,虽有心帮我,却不得不顾忌朝堂局势,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行事。”
三人沉默下来,直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唐兴公主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如灼,出乎意料说出一句:“灼儿,此刻府内诸人行动不便,舅母只得托你去见个人。”
杜灼正要回答,身旁的表姐郭玉霑忽然神色大变,涨红了脸说道:“娘亲要如灼去找那个人么?恕女儿不能同意,女儿……”
玉霑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隐忍着某种翻腾的情绪,如灼不解那既非愤怒又不是憎恨,却伪装成愤怒、憎恨的怪异表情,但见表姐倏地站起身,急切却话语坚定说道:“女儿绝不先开口求那个人!”
说着玉霑提起裙摆离开内室,留下如灼怔怔看着表姐消失于格门之后,回首望向轻声叹息的大公主,心里被众多疑惑填塞,却无一得到解答。
注:
一、双陆,唐代时兴的室内两人游戏,相传为印度舶来,在专门的双陆棋盘上,每人有十五颗棋子,用双陆筒摇骰子(一般为两颗)后,依照所摇点数前进,先进入对方一边者为胜,玩法类似于现在的跳棋、飞行棋,但具体已然失传,现今无法复原这项古老的棋类游戏,实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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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画紫檀双陆局+杂玉双陆子*
日本东大寺正仓院藏唐代双陆棋盘、棋子,骰子为象牙所制,双陆子有琥珀、水晶、石英、琉璃等各种材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