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缇传

　　第二话
　　第二天一大早，媣蕉就到屋里等着伺候崔缇起床。洗漱、更衣、梳妆、叠被，样样麻利齐整，动作却并不显得粗鄙。崔缇看在眼里，心想不愧是悬子修看上眼的，确是乖巧娴淑的可人儿。
　　崔缇同媣蕉聊了南溪的风俗物产，府里的老老小小。媣蕉说话轻声细语，惹人怜惜而不显矫作，字里行间透着懵懂少女的纯净芬芳，崔缇很是喜欢，临出门前又赏了她一对碧玉耳坠。

　　马车慢腾腾的走在灰白石板路上，南溪城的建筑宏大质朴，不同于鹜暝的紧凑浮华。城内种满了树，嫩嫩的绿色瞧着叫人心生怜爱。没有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没有一个大过一个的招牌，路上行人疏疏落落，无论是耄耋老翁还是总角小童，不管是文人墨客还是市井商贩，都一派悠哉逸哉，恬静满足。
　　悬子修介绍着这是某某官员的府邸、那是某某望族的产业，好在他们只在盛夏时零零散散的来此小住，否则这南溪城也要被灌满混浊的朝堂的气味。主道尽头，一座宅子占了北边的大半地方，宅子的规制比城内其他宅子都要高，不用说崔缇也知道这是皇帝的行宫，悬子修也非常默契的略过不提。先帝在位的后十年身体一直欠佳，是以没有出过远门；王炙登基四年，内政外交已搅得他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出巡游览。南溪的行宫闲置了十余年，犹如失了宠的妃子，掩不住的颓唐败落，寂寞惆怅。
　　参观完南溪城，崔缇执意要到城外逛逛。城东南八里处名曰漫榭，山秀水美，是南溪人郊游踏青的地方。车至漫榭，刚好是午饭时点，崔缇捡了家磬国人开的馆子，悬子修道自己未带银两，说是要让莞蒿回去取，崔缇好笑道：“罢了罢了，我付就是。”
　　悬子修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有南溪青鱼、野生麂肉、小炒山花。连日颠簸劳累，加上水土不服，崔缇不是太有食欲，只随便尝了几口。悬子修一碗饭毕，菜没下去多少，便说是饱了。这家馆子布置不错，料想不会便宜，但结账时价格还是吓了崔缇一跳。悬子修却半点不觉奇怪，他是吃惯见惯了的。
　　饭毕，崔缇跟着悬子修顺着石阶往山上登。南溪的叶子不在秋天凋落，就是冬天也一树繁荣，直要等到次年春天，老去的叶子才在新生叶子的遮掩下悄悄飘落。昨夜下过大雨，山上的泥土都还湿漉漉的，枯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滑滑的。及至半山腰，悬子修在亭中石桌上摆好琴，调好律，轻轻的抚起来。平日里要让悬子修拿一张纸他也是不干的，但背他的宝贝琴他却乐意得很，登山跋涉也不嫌累，小心翼翼的，生怕半点磕碰。这就是琴师和琴之间外物不可比拟的情谊吧。
　　崔缇坐在亭边听了一会便起身独自往山林里去了。今日虽未再下雨，但天却没有晴开，见不着太阳，山里泛着淡淡的水汽，眺望山下一片迷蒙。崔缇从怀中掏出心形陶笛，摸索着陶笛粗糙的紫砂表面，上面带着自己的温度。买了三年一直没敢吹过，怕吹不好给人笑话。听着悬子修的琴声，崔缇此时也很想奏一曲，以抒心中之情。和歇珩说好了要常联系，再过个十天半月，应该能收到他的信了吧。
　　待悬子修一曲抚毕，崔缇收起陶笛往回走——陷在思念中太久会爬不出去的。
　　悬子修见崔缇回来，手中不停，面色不改，幽幽问道：“刚才为何走开？”
　　崔缇淡然答道：“你刚才在与琴对话，我不便打扰。”
　　“那现在为何又回来？”
　　“你此刻在颂南溪之山，赞南溪之水，我回来与山水一起聆听。”
　　悬子修笑了：“相识多年，我竟不知身边有一位知己。已经很久没有人懂过我的琴语了。”
　　听懂琴语并不是多么高深玄奥的技能，关键在于心意。静下来用心听它倾诉，感受它的起起落落、抑抑扬扬，便能了然。即便是音乐大师，若不敞开心扉，真诚相对，也不能懂得琴中之语。崔缇不懂音乐，她只是用心听了。

　　半个月过去了，歇珩的信没有到；一个月过去了，歇珩的信没有到；两个月快到了，歇珩的信依旧没有到。崔缇犹豫是否自己先写过去，但觉得在鹜暝的三年自己主动得实在太多，这次定要让他主动一回。忍不住的时候，崔缇会提起笔来，但挣扎一番后终是没落下笔去；有几次其实都已经写了，甚至还装进信封过，但总觉这是自己在犯贱，便撕了未寄。
　　悬子修越来越频繁的向崔缇示好，崔缇都只是一笑带过。一日，悬子修道：“我若能娶到缇这样的好姑娘，此生便圆满了。”不想崔缇干脆的应道：“好，我嫁你。”
　　悬子修愣住了，半天才说出：“你……认真的？”
　　崔缇大笑道：“你若是认真的我便也是认真的。”
　　类似的话，悬子修之后便没有再提起过。
　　又是雨夜，听着悬子修的琴声，崔缇不由得恍惚起来，喝着喝着茶，便醉了。喝酒醉的是身，而意要醉的时候，喝什么都能醉。
　　崔缇回想起了许多往事，全都是年少时和王炙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醉意深了，便觉得时间依旧处在当年，大家围在一起嬉笑游戏，王炙的娓娓情话犹在耳畔；醉意醒了，但觉揪心之痛，失落至极，眼泪禁不住簌簌滑落。烛光昏昏，悬子修走过来抱住她，崔缇本想将他推开，但他身上那股名为“曾经”的味道却叫她迷恋，她伸出手试图抓住，抓住的是悬子修温暖的身体。悬子修低下头吻她，她侧过脸，温热的鼻息吹在耳畔，崔缇沉沦了……
　　即是醉了，便不辨对错，只图畅快。但醉了总有醒的时候，醒了便要面临抉择。悬子修不日即将离开南溪到沥国去看海，眼下沥国和闸国随时可能翻脸，再不去以后只怕就没机会了。悬子修邀崔缇一同前往，崔缇不经考虑便谢绝了。人不能一直醉着，即便自己能醉一辈子，但面对终是清醒的旁人，所以必须清醒着。
　　媣蕉不舍的拽着悬子修的衣角，眼中全是泪花：“南溪不是你最爱的地方么，为何这么快就要走了？”
　　悬子修抚着她的丝发道：“南溪有隽秀青山、澄澈溪水，但这些无论多美，都不能取代海浪的澎湃，亦如海浪不能取代它们一样，懂么？”
　　媣蕉不懂，她抽泣着哀求道：“公子，让我跟您一起去好不好？”
　　悬子修擦着她脸上急急滚落的泪珠，笑得越发温柔了：“媣蕉只属于南溪，南溪也只有媣蕉。”
　　崔缇穿上少女的衣服，站在楼上看着悬子修的马车驶远，媣蕉的哭声从屋内阵阵传来。莞蒿从来不多话，他分明看到了崔缇眼中的不舍，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恕莞蒿无理，小姐为何不同悬乐师一起走呢？”
　　崔缇回过头看着他，颇有深意的一笑道：“我不是媣蕉，也不再是小女孩了。”说完轻轻抚了抚腹部，转身进屋安慰媣蕉去了。
　　悬子修描绘的世界很美好，但是他只能给予美丽短暂的幻梦，给不了真实长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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