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如果不是回首，绝不会有什么太厚重的感觉。那个时代，就像桌上那幅泛黄的旧照片一样，有着身穿笔直中山装的青年人，有着身着蓝布上衣剪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我放下手中的照片。
　　“奶奶，我今天学了苏轼的《江城子》，真是太感动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奶奶有听说过么？”
　　“呵呵，才子风流。”怎么会没有听说过，怎么会没有。
　　随手拿起那本宋词读本，指尖触及的第一页还只是开端的桃红柳绿，一页一页翻飞，下一页已至末尾的残红衰翠。

　　“佩仪，娘虽然不明白你们新式人的思想，但你要记住严家的女儿无论到哪都要恪守妇道的。”娘一下一下地为我梳头，我微微眨了下眼，“娘，我明白的。”
　　新婚那晚，你说了很多话，“佩仪，你还记得那本掉到水里的书么？”怎么会不记得，那天有个莽撞的青年人把我撞倒，那本书是新买的宋词呢，全湿了。“佩仪，其实那天我是故意的，呵，我在那之前早就听我爸说过你了。”我也听说过你啊，杨家独子，有为青年，仪表堂堂。“佩仪，我真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刻。”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我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傻瓜，你醉了。”
　　后来，你到报社工作，而我却留起了长发，日日在家料理家务。餐桌上，有时你是万分疲倦的，有时却是神采奕奕，意气风发。你会兴奋地说着外面的学生运动，说着革命党。对呀，那个时代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更神气呢。
　　“三立！我说过多少遍，食不言，寝不语！”三立的母亲一向不喜欢他去参加这些危险活动，她宁愿他庸庸碌碌，也不愿他成为满怀雄心壮志的英烈。
　　“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回到房中我才敢问。平时，三立都会跟我说他在外头的事，可近日他一回来就钻进书房，还总是早出晚归，行色匆匆的样子。不知怎的，我心里头总是有着隐隐的不安。
　　“没什么，那个李言之，你也认识的啊，不就是报社的事情吗。”他伏在案上写着什么，见我走近，又故作换页的样子，把文书掩住。
　　“李言之，他不是激进分子么？”我虽然不出门已久，可时局的事情我还是有听闻的。
　　他听了我的话，一颤，似乎因为墨水洒下来而惊。“佩仪，我以为你是通晓事理的。”
　　“我只明白要爱国，也要爱护自己的身子。”
　　你抬头看了我一眼，很久都没说话。不是我和你的距离远了，三立，我也上过学堂，我也知道国家危亡，可是作为一个妻子，我只希望你平安。

　　那天，我正在擦拭桌子，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面拥来，熟悉的气息清爽清爽的。“喏，送给你。”一束白玫瑰捧到了我眼前。“哇，好漂亮，干嘛忽然送我花？”我回过身，碰到他有点刺刺的下巴。“因为，看见花很新鲜。”他笑了。
　　不知为什么，雪白的花在眼前一晃，脑中又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那晚，半夜梦醒，手一侧，又落了个空。书房的灯亮着，隐约有几个人影，我悄悄走近。果然又是他们，已经好几个晚上了，这里几乎成了他们秘密集会的地方。
　　“吱”一声，门突然从内打开，三立见我站在门口显然有点惊讶，但他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说：“佩仪，麻烦你去泡壶茶好吗？”我接过壶，刚要转身，他又小心翼翼地说：“轻点，别吵醒爸妈。”
　　屋里那个宽额方脸的人我是见过的，就是李言之。我放下茶壶的时候手有点重，李言之望了我一眼，我盯着他说：“李先生，有什么事是非要三更半夜的时候谈的吗？”
　　他咳了一声，三立扳过我，想叫我出去。
　　“想必李先生肯定不是独子吧？”
　　李言之扬了扬嘴角，并没接我的话。
　　倒是三立，他碰碰我的脸，有点尴尬。柔声说，夜凉，去睡吧。
　　我自知不该阻扰你，既然你为的是民族大义。可是，可是报纸上的暗杀，爆炸让我夜夜都生噩梦。也许哪天，我就会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杨三立！

　　即使我不说，三立的父母也隐约洞察出了什么。几天后他们把他叫了去。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为民族为国家我们不是不许的，只是……”三立的父亲曾是个士大夫，他是明白儿子的抱负的。
　　三立的母亲打断了他的话，有点怒气，“三立，你听说了没有，前几天也就是王勇的儿子，被说成是革命派，一枪就毙了。留下两老，他的妻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三立只望着他的老父，说：“爸，你为儿子取名为三立，三立不正是立德立言立功之意么？儿子做事自有分寸，你们不要操心。”末了，他又说了句：“佩仪是我妻子，我又怎么舍得让她受苦呢。”
　　你回过身来，我们四目对望，你点头朝我轻笑。

　　我太傻了，舍不舍得与会不会是不同的，而我竟然也相信了。
　　直到有一天，有人急急敲门，打开门，是一个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他说：“这是杨兄弟的。”他往我手里塞入一封信。他四下望了望，急急钻入一条小巷中。电光火石间，我认出了他，他是李言之！
　　天啊！
　　你叫人赡养你的父母，安顿好一切。这就是你所谓的自有分寸。
　　你的爱分给了全民族，唯独没有我……
　　你的信，我只看了一遍就再也不敢打开，那是一个伤疤，一揭就血肉模糊。你叫我要明白事理，你对我说愧疚，你叫我去改嫁，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舍不得让我受苦吗？
　　…………

　　“奶奶，在想什么呢？都愣了神了。”孙女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奶奶，你说做好桂花糕等我回来吃的，糕呢？”小孙子不依不饶。
　　“哎呀，奶奶忘了。老来多健忘，呵呵。”
　　“惟不忘相思！我学过这句，是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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