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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前尘旧事
“回家的途中,我们遇到了强盗,全叔叔不会武功,我们又身无余财,就在要性命不保之际,只见清光一闪,似是有人闯入,那人身法快得难以形容,顷刻间那些强盗便应声倒地。我们知是被人所救,连忙拜谢救命之恩,抬头看时,却见那人竟是个身着水绿衣裳的年轻女子,美得难以形容,她向我走来的时候,就像是春风拂面而来一般。”
陆抗心念一动,道:“你说的这女子是不是叫凌清字惜霜?”
夏侯雪一怔,愕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抗的嘴角逸出温暖的笑意,道:“原来真的是凌姑姑,她是我父亲的旧友,剑法登峰造极,精绝天下。我小的时候她教过我三年剑术的,然后便单身负剑,浪迹天涯去了,从此我再未见过她,想不到你却见到了她。”
夏侯雪愕然道:“凌姑姑?”当年救她的那个绿衣女子年纪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陆抗却叫她姑姑,这教她如何不惊?
陆抗闻言笑道:“凌姑姑的内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因此能容颜不老,虽然她年纪与我父亲相仿,看起来却如少女一般。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把她错叫成姊姊呢!”
夏侯雪道:“想不到凌女侠与你们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当日她救了我们之后,见全叔叔年事已高,手无缚鸡之力,我一个弱女子生逢乱世,无依无靠,难免要受人欺负,她于心不忍,便用七日的时间教了我一些呼吸吐纳的方法,还传了我一套《踏雪无痕》的轻功。这些年来我勤加练习,已可以身轻如燕,虽然她教我的功夫不能用来攻击,但用来躲避袭击却已是绰绰有余了。”
陆抗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她习得了凌姑姑的内功心法,难怪她今年三十有七,看起来还是如此年轻。
陆抗道:“凌姑姑的武功博大精深,我幼年得她指点剑术,虽然不过只是窥得她武功的一鳞半爪,但已觉是受用无穷了。”
夏侯雪轻叹道:“可惜我资质浅薄,不配得她真传。你算然聪明绝顶,但却是将门子弟,以军国大事为重,无暇精研武学。可叹凌女侠武功精绝当世,独步天下,却竟然无一人能继承她的衣钵,真是令人惋惜!”
陆抗淡淡一笑,道:“你不必难过,凌姑姑曾对我说:‘武之真谛,始于戈而止于戈。’我想凌姑姑她心怀天下,一生负气仗剑,救人无数,为的不就是能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少受战乱之苦吗?那天下太平之日,便是她挂剑封刀之时,这一天终会到来,那时她夙愿得偿,这一身武艺还何须传人呢?”
夕阳的余晖将陆抗的衣衫染成了金色,他的双眸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显得他年轻而英气逼人,恍如许多年前夏侯雪记忆中的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虽然他已经不再年轻,但是梦不会老。
周瑜鲁肃吕蒙陆逊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江东男儿,虽然他们已经故去,但是梦不会消逝。
曾经一统九州天下大白的梦啊,虽然已经缥缈得遥不可及,可却依然如梦最初时那般辉煌绚丽,竟不曾有丝毫褪色。
“天下太平?”夏侯雪苦笑道:“我早已没有这种奢望了。”
她遥望着夕阳西下,黑暗似野兽般撕咬着最后的光明,天下渐暗,他们迎来的不会是光明,而是注定的黑夜。
她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凌女侠一直把我跟全叔叔送回到了家乡,才飘然远去。我和全叔叔从此过着简单平凡的生活,但我十六岁的时候,全叔叔也永远离开了我。他的子女早些年都死在战乱中了,他的身边只有我,一如我的身边只有他,我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而他这一走,我什么也没有了。
“他无儿无女,我就为他守孝。有一天突然有一队官兵走进我家中,领队的大臣竟然叫出了我的姓氏,并说皇上要召见我。当时的皇上还是北魏的曹奂,但是天下人都知道,他不过只是个傀儡,要召见我,十有八九都是那个即将成为天下霸主的司马昭。我想到当年司马氏对我夏侯一族是何其辣手无情,如今找到了我这个夏后氏的孤女,难道竟是要赶尽杀绝吗?那一队官兵围着我,我知道我逃不掉的,于是我只好跟着那位大臣去见皇上。我万没有想到,司马昭非但不杀我,还封我为渭阳君,让我回到夏侯家的旧宅居住。”
陆抗冷笑道:“司马昭果然狡猾多端,封你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对他来说毫无损失,却可以以此来笼络人心。你毕竟是愍侯夏侯渊的孙女,那些大臣见到曹魏大将的家眷受到如此厚待,自然会人心归附,胜过让他赏赐任何高官厚禄了。”又问道:“当年他屠戮你夏侯一族,如今又欲颠覆曹魏王朝,你难道不恨他吗?”
夏侯雪道:“我当然恨他。见他的时候我的怀里揣着匕首,如果他要杀我,虽然我不会武功,但仗着踏雪无痕的轻功和这只匕首我至少还能有逃脱的机会。而当他封我为渭阳君的时候我呆住了,随即很快想到了这支匕首的另一个用途——我可以用来杀他。
“司马昭没有什么高明的武功,而且他绝不会想到我这样一个弱质纤形的女子竟会在大殿之上刺杀他,以我的轻功完全可以绕过所有的守卫将匕首狠狠刺进他的胸膛。当时我就在想,夏侯一族,曹魏王朝,所有的国仇家恨都可以一并了结,甚至就算是你,也会希望我这样做的吧!”
陆抗却摇了摇头,道:“不,我不希望你枉送性命,况且就算杀了司马昭,也毁灭不了一个晋王朝。”
夏侯雪漾起一丝浅笑,道:“我最终放弃了杀他,却不是怕枉送性命,而是因为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不恨他。那时他慈眉善目地对我笑,他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活,虽然我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可是什么夏侯一族,什么曹魏王朝,对我却连这样的虚情假意也没有。他们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陌生到在我的脑海中竟然捕捉不到任何有关他们的记忆,我除了这个姓氏,还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为了这个姓氏,我离开了我最亲的人,为了这个姓氏,我颠沛流离,几乎命丧黄泉,为了这个姓氏,我孤苦无依,尝尽世态炎凉,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至少司马昭,是这六年来除了全叔叔外唯一对我笑的人,难道我还要为了这个姓氏杀了他吗?
“就在我几乎就要放弃了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哥哥。是啊,所有的国仇家恨对我来说都可以放下,但我忘不了我哥哥替我挡的那一刀。是他害死了我哥哥!我上前了两步,下一刻我就可以杀他,他却说起了我的父亲,说我父亲投奔刘氏伪朝,身死名灭,还使得国家从此失去一名良将。但我父虽不忠,儿女无辜,他原拟赦我兄妹,哪知我哥哥已是客死异乡,他追悔莫及,于是多年来寻找我的下落,而就是为了补偿,才封我为渭阳君的。他说着说着,踯躅三叹,竟然落下泪来,而那满朝文武,竟也有不少随着他落泪,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的眼泪,但却因为他的那一段话最终放弃了杀他。”
夏侯雪忽然停顿,向前走了两步,长长地舒一口气,似是想要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陆抗看见她的双肩微微颤抖,纤丽的身影如在风中飘荡的萍。
陆抗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边,像少年时一般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依旧如二十七年前半莹润细嫩,只是变得修长了,而他的手虽然已经粗糙,但却仿佛比曾经更加温暖有力。
她回眸凝望着他,目光有些许的迷离,仿佛穿过了二十七年的悠悠岁月,又重新寻找到了当年梨花树下的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当这双手重新十指紧扣握在一起的时候,就仿佛这二十七年的光阴,什么也没有改变过。
她轻轻地笑了,若清夜幽放的昙花,短暂而绝美。虽只是刹那芳华,却使这尘世间的姹紫嫣红皆黯然失色。她的目光盈盈如水,多少缱绻柔情,多少断肠相思,如涟漪在清眸中荡漾着,荡漾着,化作了泪珠,悄然落下。
晶莹的泪珠凝在她的雪腮边,宛若花凝晓露,陆抗轻轻拭去了她的泪水,触手只觉她的肌肤细嫩柔软,如儿时亲吻过的梨花瓣儿。
他柔声道:“阿雪,一切都过去了。”
“阿雪,阿雪。”那一声呼唤,似是近在咫尺,却又仿佛来自不可重回的过去,在她的耳边飘荡着。
“是啊,陆哥哥,一切都过去了。”夏侯雪浅笑道。
只要有这只彼此紧握的手,还有什么过去不能淡然面对?
只要有这只彼此紧握的手,还有什么命运不能欣然接受?
夏侯雪的声音无比清晰:“害死我哥哥的不是司马昭,而是我的父亲。他当年阵前倒戈,叛魏降蜀,自己是保得了性命,却将我和哥哥推向了狼群。他明知道司马氏是狼是虎,他明知道他这一走我们必死无疑,可他就这样走了,抛弃了我和哥哥,抛弃了夏侯一族,抛弃了爷爷一生守护的土地,去了杀死我爷爷的那个凶手建立的国家——蜀汉,去做他的蜀汉车骑将军去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他的亲生儿女。”
她凄然一笑,道:“如果他不走,哥哥也许就不会死,至少,至少不会死得那么孤单,那么凄凉,至少还有父亲在他的身边。”
陆抗终于明白了为何夏侯雪刚才会那样难过,被亲生父亲抛弃,任谁都是难以接受的。他心道:夏侯霸当年阵前倒戈,情势危急非常,也容不得他考虑那么多了。不过叛国事仇,抛妻弃子,实为君子所不齿。他念及此处,对夏侯雪怜意更甚,只恐令她伤心,这番话始终没忍心说出。只是问道:“你恨他吗?”
夏侯雪遥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怎会恨他,我又怎能恨他,他是我的父亲啊!唉,况且他已经去世了那么久了,我恨他做什么呢?
“我最终接受了皇上或者说司马昭的封赏,带着全叔叔的灵位回到了小时的家。多年的老宅已经重新被打扫干净,然而曾经一家团聚的欢乐场面再也不会有了。我进去的时候,只剩下冷冷清清的墙壁和石阶。”
她忽然苦笑一声,道:“我回到自己的家里,竟然会感到陌生,感到害怕,其实皇上还赐了许多下人给我,但我却始终觉得在这个空荡荡的大宅中,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外面下着雪,我一个人蜷在被子里,想到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家呢?这一座空宅子,又怎么能是我的家呢?”
陆抗叹了口气,柔声道:“阿雪,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夏侯雪浅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苦,因为你还记得我。”她的笑容若云淡风轻,道:“后来,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你了。”
“我?”
“是啊!”夏侯雪神色一黯,幽幽道:“我当时虽远在北方,但是也听说了陆家的事。我想你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陆府,会不会也像我现在这样孤独寂寞呢?”
其实那一年已经是陆抗娶张瑞为妻的第三年,并且他们还生下了长子陆晏。那时军务也不大繁忙,下雪的时候常常一家人红炉煨酒,其乐融融,陆晏刚会说话,一会儿一声“爹”,一会儿一声“娘”,让人觉得虽然屋外风雪冰天,屋内却是春光暖暖。陆抗想到自己一家团聚,夏侯雪却是孤旅天涯,一阵心酸,又蓦然想起家中的梨花林自父亲和阿雪去后便鲜有人至,有一日他偶然走进,只见梨花凋落飘零,满目凄然,竟让他伤感了许久。
许多事原以为早该淡忘了,谁知随着岁月的流逝,却反而渐渐深刻起来。
就如同种子种下的时候总觉得埋得很浅很浅,本该经不住这尘世间的一点风霜,谁知它竟在这惨淡人世中逐渐萌芽生长,逐渐根深蒂固,逐渐占据了一个人心中不可替代的位置。
自那日看到梨花凋落,陆抗就再没有勇气走进那梨花林,只是在与家人相聚的时候,他总是望着窗外梨花林的方向怔怔出神,在家人的欢声笑语中显得十分落寞。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以为早该荒芜的梨花林年年自开自落,虽然始终寂寞无人见,但繁茂却犹胜从前,妍若春雪,美如梦幻。
夏侯雪的声音仿佛就从那一片梨花林的深处悠悠飘来:“于是我急切地想见你,我收拾好了行装,决定离开晋国重回江东。我知道司马昭派的那些人虽然表面上是来服侍我的,其实都是他监视我的眼睛和囚禁我的枷锁。但是他绝不会想到,像我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却身负轻功绝技,只要我轻轻一纵,那三丈高墙岂能困得住我?”
“可你......”陆抗遥望远方,长叹一声:“始终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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