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痕

　　双手扶在窗台，静静张望。窗外仍是那条林荫道，日西斜，树影拉的好长，参差斑驳，像一张网，照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肩上。
　　并没有等多久，那两个人影又一次走入视野。他们不慌不忙走着，低低说笑，每一步都走在她心上，美一声都响在她耳旁。经过窗下时，其中一人向上望了一眼，仿佛知道有人在等候，然后是一阵更大的笑声。
　　直到他们走到路的尽头，再也看不到踪影，她仍是没有动，良久，低低叹了口气。
　　“何苦？”清亮的嗓音在寂静的走廊显得很突兀。她并为吃惊，像是早已知道他的到来。转过身，沉静如秋水的眼眸无一丝波动。 “我喜欢这儿的景色。”
　　“包括喜欢每天送方则一件东西并每天等在他经过的路上？”
　　“我想这不关你的事，林齐学长。对不起，有事，先走了。”旁若无人地擦肩而过，留下若有若无的幽香，让林齐有一刻的失神。想起来意，忙追上去，微张双手，露出一个迷倒众生的微笑：“等等，我请你喝咖啡。”
　　少女轻轻扬眉，那湾秋水划起丝丝笑意，和着一抹了然。“好，地方我选。”
　　
　　音乐流淌，舒缓而略带忧伤，桌上的烛光摇曳着，轻烟袅袅飘散。望望窗外昏黄灯光下摇摇欲坠的招牌，在回首看数不清看不尽的点点烛火，很有种迷离的感觉，仿佛时光倒退了几十年。
　　“想不到这喧嚣的城市中还有这样的所在，来的人好象不少。”林齐收回视线，好奇地望向对面的少女。
　　“都是些怀旧的人。二十年前，这里胜极一时。”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店名是取这个意思吗？不俗。”
　　“难忘江湖难忘你。相忘，谈何容易。也正因为这样，来这儿的人始终不少。”
　　侍者的出现打断了林齐想问的话，你又在难忘什么呢？
　　“请问要点什么？”“红茶，谢谢。”“红茶？你确定？那是绝迹好多年的饮料了。好吧，一份红茶，一份咖啡，不加糖。”
　　
　　对于对面烛光中的女孩，林齐所知并不多，仅知她叫清萌，本学期突然冒了出来，对方则纠缠不休。一向对这种主动送上门的女生不甚在意，对不知好歹的更是好感全无，但初见清萌，便被她清纯的眼神和沉静的气质打动，观察了一段时间，却发现她的神秘气息越来越浓。毫无来由的痴心，锲而不舍的追逐，失败后的冷静坦然，偶尔划过的忧伤和沧桑，言谈举止中的古典气息，就如此刻，她的眼恍惚迷离，仿佛在缅怀一段逝去的时光，有仿佛在等待某些人或事。她，一个不到20岁的女子，有着怎样的故事和过去呢？
　　“是谁要的红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伴着苍老而急切的声音冲过来，雍容华贵的气度全无。
　　清萌浑身一震，缓缓站了起来。“云姨，我回来了。”
　　“你——你——回来就好。他呢？他怎么——？”老妇的眼中泛起泪花。
　　含笑拉起林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林齐。林齐学长，这位是本店的老板，云姨。这么多年了，真想念云姨泡的红茶。”
　　云姨终于恢复常态，笑道：“红茶和咖啡马上就好。清萌，既然回来，今晚就不要走了。林先生，请慢用。”说完，径自走了。
　　
　　久违的红茶，久违的清香。清萌浅啜一口，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林齐也赞叹：“味道很纯正。”
　　“相忘的口碑一向很好，何况老板亲自动手。只是，价钱贵了些。”
　　“哦？一杯茶我还请的起。”
　　“我相信。”清萌笑的有些诡异，“好了，言归正传，林齐学长请我有何贵干？”
　　“清萌，放手吧。”林齐正色道，目光出奇地真诚，“你明知不会有结果，何苦执迷不悟？”
　　“谢谢，你有几分是为我好。但其余呢？为好友方则？或冰雪宜人的月儿小姐？”
　　“他们彼此深爱，你根本没有胜算。不要打扰他们的平静，贴上自己的幸福。”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爱方则，所以去追求，而你，对心爱的女子，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就把她拱手送人。”洞彻人心的眼眸逼视着林齐突然涨红的脸，咄咄逼人。“你有让我放弃的资格吗？”
　　“不！”林齐大声反驳，忽又降低声调，“你不明白。我和方则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一直很出众，身边不乏各种各样的女孩子，人们说他花心，我却知道他只是在找一个人，一个能令他倾情相爱的人。他终于找到了，我怎么可以和他争？月儿心里只有他，我又拿什么争？也许他们有着前世的约定，而我只能做个见证人。”
　　清萌的面容隐在变幻升腾的水雾中，读不出一丝思绪。“众里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两人默然良久。
　　“你答应放弃了？”林齐满怀希望地问。
　　“你的话感人至深，但是，”口气转而决绝，“不。”
　　林齐省视片刻，长出一口气：“好自为之。”起身向外走去。
　　
　　“先生，请结帐。”侍者彬彬有礼送上帐单。林齐接过一看，不由变色。身后传来笑语：“大老板二十年来第一次亲自动手，这茶又是随时更换的最好的红茶，虽然贵些，却也不枉了。若学长手头紧，我可以请云姨打些折扣。”回头一看，清萌正向他举杯致意。冷哼一声，将所带现金全部掏出，放在托盘上，转身就走，竟未在意侍者的呼唤，“先生，找您的钱。”
　　走出店门时，隐隐约约听到吟诗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声音似乎有些凄楚。走出一段路后，晚风仍把那声音断断续续送入耳朵。“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看到他们成双入对出没于学校各个角落，看着他们偷偷在英雄王铜像底座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看着他们登上朗琪峰追寻最后一线阳光，看着他们收留雨中无家可归的小狗，她为参加比赛的他拼命鼓掌，而他抱以默契一笑。他们天作地合，他们真心相爱，他们受到所有人的祝福。而我，只是一个躲在暗处，不受欢迎的配角。
　　哪里错了？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可以背弃命运，却猜不透未来。我又见到了他，他却不再是他。也许他还是他，只是不是我的他。
　　他望着她，深情，爱恋，喜悦，眷宠，那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时刻凌迟着我的心，这痛苦无处诉说，无可发泄，只在我心里燃烧。泪水早已燃尽，总有一天，我的生命也会燃烧迨尽吧。
　　恨他？爱他？在日夜的煎熬中已变的模糊。他的心只容的下一个人，以前是，现在仍是，我该为此恨他吗？我不忍。然而我如何去爱一个连正视我一眼都不肯的人？如果世上没有这个人，如果从不曾认识他，我会比较快乐吧。可惜没有如果。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美丽聪明善良纯洁，洋溢着青春的欢笑，仿佛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又愿意让全世界都幸福。我不恨她，真的，甚至有些内疚，我所做的一切，都以破坏她的幸福为目的，即使不成功，也会打乱她的平静。而她，何其无辜。
　　一天又一天，我在火焰中挣扎。放弃吧，最后努力一次，然后——
　　
　　再见清萌，林齐大吃一惊，茶馆一别，短短几个月，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不是指外在形体，而是从她眼睛透出的内心世界。一鸿秋水更加沉静，但细看眼底，却有火焰在燃烧，隐忍下的激情，愈显惊心动魄。火焰燃到极致会怎样？
　　清萌只是盯着他身旁的方则，一字一句的说：“借用片刻，听我说几句话，之后，我不在纠缠。”
　　方则带着惯有的礼貌而疏离的神气，淡淡地说：“好吧。”
　　“也许有一天我会忘了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前世今生，决不轻言放弃。”
　　“说完了？小姐，你很美，也很聪明，但是今生今世，我只爱月儿一人。希望后会无期。”方则头也不回走了，林齐歉意地望了清萌一眼，追了上去。
　　清萌望着他们的背影，右手抚上心口，神色变幻不定，心痛，嫉恨，阴沉，爱恋，矛盾，迷茫交织在一起，嘴角紧紧抿在一起，像在极力克制什么。忽然手背上一凉，清凉的感觉扑灭了心头几欲失控的火焰，眼神复又清明。举手一看，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阳光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原来我还有泪的，清萌嘴角绽出一抹苦笑，只觉心灰意冷，万事皆空，什么事都不想再理会。
　　如果你忘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又一个新的学期。
　　“方，我看到一个很感人很悲情的小说。”
　　“哦？”
　　“一个女孩的爱人在战争中牺牲了，她用远古的禁忌技术使他重生，自己在冰棺中休眠。二十年后，她来找爱人，他却已经忘了她。虽然他忘了我，忘了我们的一切，但能再看到他的笑容，能呼吸到他的气息，也是好的。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有，有，然后呢？”
　　“她走了，决定放弃记忆，寻找新的生活。她一定很痛苦，又好决绝哦，她走了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好了好了，不过是个小说，不要太放在心上。快上课了，走吧。”随手扯过那张报纸，扔在草地上。
　　“好。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你会来找我吗？——”
　　“——”
　　两人渐渐走远。草地上的报纸渐渐被清晨的露珠洇湿，一点一滴，但太阳出来后，很快便蒸发了，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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