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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纵使相逢如未识
等到雅子的死讯传入仙道的耳朵,他急忙赶往翔阳时,藤真已经不在了。他的行踪一向不明,但是到了眼下这样的情形,连翔阳最忠心的旧属也要怀疑他是否会再回来。仙道进入山庄的时候,几乎与进入一所门户未闭的空房没什么差别;唯一让他有点欣慰的是,翔阳虽毁,积威仍在,并没有见什么宵小之徒的窃盗破坏。不过如果任它一直废置下去,恐怕这也不过是早晚之事而已。
深秋入冬,万物凋敝。仙道想起他初至翔阳的光景,然而数月之间,万事已变。草木可以重青,落花却不能更返;当时的笑靥明眸,竟然弹指而为陈迹。仙道潜入故室,书画尚在,琴剑犹悬,只是已落满尘土——能够拂去它的侍女,也已离开了。
雅子归葬于她母亲之旁。墓上青草未生,碑石如雪。旁边,便是景玄先生之墓。仙道突然停住身形:墓碑上有被人掌击过的印记——他伸出手,想要试验一下这手掌的尺度,墓碑竟然在轻轻一触下坍塌了下来。仙道悚然一惊,看看手心里沾着的石屑,心里突然一冷。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也许结过很多很多的仇怨。而今终于有人想要来报复了吗?四周寂然无声,了无人迹。
这一击应当是不久以前的事,想来那个人还没有走远,仙道在四下里转了一转,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以前在翔阳时,他虽然任性胆大,无所不为,但翔阳冢群,却因为尊重起见,从来没有来过,所以对此地的地形并不怎么熟悉。这时他才发现蕙谷夫人之墓并不在这里,他张望一下才找到那座小小的坟墓,独居在相当远的地方,甚至不能与景玄先生夫妇之墓相望。仙道看着那座孤零零的坟墓,不知是什么心情。当年的一段佳话的收场,原来是这样的……
最后他还是重新选择了他的结发元配——还是藤真顾念他的母亲,而违背了他父亲的心愿呢?他本不应当是这种不近情理的人,但是母子天性,为感情所左右,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仙道想着不禁微哂,纵然生时有多少情爱恩怨的纠葛,到了身后也不过就是一抔黄土而已,我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连弥生的事都是迷迷朦朦混过去了,翔阳的事他又能懂多少,情字难堪,掩了风流却教后人猜。然而不知为什么,兴许是压根不了解藤真夫人,倒对惠谷夫人有些映像,仙道终究不免同情那寂寞孤冢,于是便走了过去。墓草已凋,有新除的痕迹;仙道刚要走近,忽觉附近动静,突然皱起了眉,足尖一点,人影已隐入树丛。
“泽北师兄,你确定是在这儿么?”仙道心上一惊:“山王?他们怎么会闯到这里来?说起来他救过我的命,本来大家算是朋友了,”仙道嘀咕,“没想到他会私入翔阳。果然是墙倒众人推……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想要找什么武功秘笈?那可太让人失望了……”正想着要不要为了交情起见,出去奉劝泽北别打翔阳的主意,却听泽北道:“既然与神公子有关,眼下虽然他失踪,生死未卜,也只能先到这里来了。冒犯藤真公子的地方,等到真相大白之日,我自然会去请罪,但是倘若现在放弃,便对不起师父了。”
仙道听那二人走了近来,脚步无声,看样子是要通过此地,前去阿神的药圃。他偷眼看去,认得那一个是山王的一之仓聪,那时在丰玉见过,也是有名有姓的重要弟子。却听一之仓低声道:“师兄,难道神公子能够使得出‘大销魂手’那样的武功么?”仙道听到这掌法,更加惊觉,他突然想起了那块石碑。它不正是毁在阴柔掌力之下的?莫非那就是曾经伤了流川的“大销魂手”?
泽北长叹道:“世事难测,你我虽然以为他不会武功,谁又知道他是否真的不会呢?他只要用毒药医术,便能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何必再用武功?若非那人认定他已死,来向我求救治之方,恐怕那秘密也永远无人会知晓吧。”
一之仓又问:“难道就没有人会逼他交出解药么?”
泽北道:“那人也曾说,数月前藤真公子不在之时,他们有不少人相约袭击翔阳,想要擒住神公子,逼他就犯,他因胆小,临到时躲开了,不想那一天去的人,竟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武林中人,一贯行踪不定,那些人又多无门派家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门派的,也不敢声张,只把帐加到铁翼枭王的头上。所以本来该是轰动天下的大案,竟被轻松压下,这么说起来,神公子要做成铁翼枭王的事业,并不是不能成功。”
一之仓闻言担心:“话虽如此说,他要是已经死了,恐怕这其中真相就永远无人能够知道了。”
泽北叹道:“他若是真的已经死于非命,也算是为他自己赎了罪,身为医者,却有这样的行为,恐怕不得不遭天谴的。但他倘若未死,恐怕还有不知多少人要受其中之害。”
一之仓停住脚步,仙道以为他有所觉察,吓了一跳,却听一之仓道:“师兄,即使神公子身无武功,只要有一位武功极高之人,与神公子联手,不是也没有什么两样么?”
泽北沉默一下,道:“你是说藤真公子……”
一之仓道:“如果是要绝代的高手,又和神公子有足够密切的关系,也只有藤真健司了。”仙道暗中摇了摇头,翔阳被袭那次,的确有人与神公子联手,但却并不是藤真。
却听泽北一跺脚道:“我们于此地太过生疏,不能多作耽搁,若非翔阳已至今日之境,万万容不得我们擅闯。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或许仍有高手在,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神公子的居所,就快些赶过去吧。”这便定了心志。仙道知他武功了得,要不是他们未曾留意,或是自己轻功未到家的话,恐怕此刻已被发现。轻风吹拂,草木摇动,眼见泽北二人去得远了,仙道才钻出来悄悄循迹跟了上去。
* * * * * *
“他们什么也不会知道。”遥望着几乎已经没有一丝灯火的翔阳峰,黑衣人喃喃地说。万木萧疏之时的山野透着摄人心魄的种肃杀和寂寞。一个人稳步他走过去,将脚下的衰草踩开一条小道:“你还是来了,宫城良田。”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
“这样地肯定吗……”对方笑里有淡淡的失望,随即伸手摘下了面具。秀美的面庞上带着清澈到不带一丝温情的微笑。宫城深吸了一口气。神公子。所有人都在为不同目的寻找的神公子,竟以真面目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孑然一身,手中所有不过一支玉笛。
神敛去微笑。他根本用不着面具,他的脸就是绝佳的面具,波澜不兴,下面却仿佛隐藏着无边无际的汹涌波涛:“很意外?”
“不,我早该猜到是你的。”宫城笑得很自嘲,“你要告诉我什么,让我可以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杀了你?”
“说得对……”仍然是平静到不起波澜的声音,“也许你杀了我,你就不再是杀手。你从此可以成为大侠,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众人的景仰之下——试试看吧。”宫城的神经在一刹那间绷紧。夜风吹拂着他的面颊,但他却可以感觉到自己额上的汗珠在一点一点地凝结。
神公子轻哂了一下:“你做不到吗?——莫非你还会顾忌那种叫做内心的平静的东西?”
宫城握紧了拳:“不过是欠你一条命——那我就还给你。”右手扬起,一掌竟朝自己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神公子似笑非笑地站着,没有半点出手阻止的意思。一块石子飞来,击中宫城的手腕。一个女人冷冷地问:“你一定要把他逼死?”
“不,”神公子轻声缓语道,“你不是救了他吗?”他微笑一下:“你的轻功和运气都很不错,彩子姑娘。”彩子像一只鸟儿一样轻盈地落下来,宫城讶然望着她。“不用这么盯着我,我是一直在跟踪你。”她盯着的人始终是神,“我不欠你的命,如果我想杀你行不行?”
宫城哑声道:“阿彩,不行——”
“宫城良田,你真是一个笨蛋。”神公子的笑容中竟有种说不出的苦涩,“知道吗,在我手下的所有人中,你可以说是最蠢的一个。”
宫城伸手护住了彩子,道:“那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是你的手下而已。”
彩子冷冷地道:“你以为他一生都可以被你控制在手上吗?”
“不。”神公子平静地回答,“我只要他为我去杀一个人,这个契约就到头了。”
“我已不是杀手,这条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拿去,但要我再为你杀人,却绝对办不到。”
神公子淡淡地问:“你决定了?”他手中的玉笛无声地闪着寒光。
“慢。”彩子突然打断了将要开口的宫城,道,“神公子,你要他去杀谁?”
宫城愕然望着她的眼睛,那里竟然有种异样的光彩。“阿彩——”
神笑了,他总是想得那么快,猜得那么准,但是很遗憾,真正想救的却一个都救不了:“你真正想要见的人不是良田,是我吧。所以你才会容许我跟踪到这里,甚至露出你的真面目——”彩子根本不看他,道,“我来继续这个契约,你放过他。”
神公子显得也稍稍有一点惊讶:“你知道我要杀谁了?”
“没有我你杀不了他,没有你我也杀不了他。”她掠了一下泼墨似的头发,“一言为定。”
“很多人可以帮你的忙,包括你旁边这个人。”
“但是我只能依靠你。”
“为什么?因为我是最不惜使用任何卑鄙冷血的手段的人?”神公子轻笑一下。
“我不要我的朋友或是任何不相干的人涉及我的事——但是惯于将他人作为工具的人,应当也有自己被当成工具的自觉吧。”彩子微微冷笑,伸出手来,手腕白皙如玉,“假如你信不过的话,你尽可以把你的毒药下在我的身上。”神公子的玉笛真的抬了起来,向她的手腕上点去,却在半空停住——她身后那个人把她拽了回去。“不要冒险,阿彩——”宫城急道,“连神公子都杀不了的人,你也杀不了的,不要卷进这件事,我自然会解决的,我求你不要插手!”
“那么我自己的恩怨呢?——要由谁来解决?”彩子推开他,她的眼睛燃烧着火焰,甚至令宫城无端感到恐怖起来,“你的事已经完了,现在是我的事——”
“阿彩……”
“我求你也不要插手。”彩子望着他,目光柔和下来。
那目光让宫城的心也柔和下来,他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事不能做到,“那至少我可以陪着你。”
“不许!”彩子突然叫道,声音尖锐之至,几乎把宫城吓了一跳。“这个人我要自己一个人解决他……”她凝视着宫城,“答应我,如果你相信我,就让我自己去杀了他,你一点一点也不要插手。”她的声音几乎是哀求般的,带着某种无法表述的绝望,宫城从未明白过这样的彩子,一时间他只是愣在那里了。
彩子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我只想要你相信,无论如何,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女人,你一个人的。”觉察到这男人的迷惘,她凄凉地笑了起来,仿佛感觉到她立刻就要失掉他一样,在一次用力的拥抱之后她放开了他,“再见了。”
朔风渐起,木叶纷落,草茎瑟缩。彩子突然感觉到自己衣服的单薄。也许是因为神公子的目光?他正在冷冷地看着他们,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彩子咬了咬嘴唇:“我们走吧。”
神公子没有动。彩子不及错愕的时候,一双大手从她身后拥住了她。“阿彩,”她听见他在她身后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的。但是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回来。”彩子闭着眼睛,任泪水从面颊上一滴滴滚落。“因为……我要娶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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