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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轮冷峻的弦月不祥地悬挂在夜空之中，暮云收尽，微溢清寒。
倾岚宫宇外有一处枯井和墓碑交杂错乱的荒地，历朝历代都是不声张的掩埋疯残嫔妃的地方。
苏熙正是这倾岚宫的主人，地处偏僻，无人问津，可想而知她在皇宫中的地位。
她被抱了出来，昏昏沉沉，上次被人这么抱仿佛还是及笄成婚那天，太子林洛卿亲自从倾岚宫抱她出门径直往东宫去。
那时，她依靠着在林洛怀里，耳朵压在绣着的金云赤龙的喜服上，听林洛卿沉稳的心跳，咚咚声像落在自己心坎上，原本盛着的盛大欢欣也因此满溢。
林洛卿双臂紧紧拥着她，温柔笑道：“洛卿给不了熙儿王妃的仪式，但若做一对寻常结发夫妻，我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
他特意如民间嫁娶，不让新娘的鞋底沾染半点灰尘。
当年她是从最冷寂所在，去往荣光中心。
笑颜如云，话语如钟，昔年誓言，犹然在耳。
如今背道而驰，从最冷寂所在，去往更深的深渊。
抱她的人步伐奇快，地界逐渐凄凉，仅仅一墙之隔，从烟云波澜的皇宫，迈向光秃荒野的乱葬岗。
宫墙内夺帐易主，就连床榻也容不下一只折翼的鸟儿。
苏熙从怀中拿出准备的银两塞入侍卫右衽的囊口，低声求情：“大人，此地已非皇宫内院，随处可丢下，我双腿残废，活不久的，不必折损自己阴德。”
她并不介意何处赴死，只是想离夫君更近一些。
“娘娘安好，不可妄言。”侍卫戴着银色面具，他该是新帝的人，声音却似哪里听过，年轻，吐字利落，双臂有力，托着她仿佛轻无一物。
苏熙久不出宫闱，连伺候她的人都是五六年前就不曾换过，即便是年节道贺也是人稀凉薄，她虽为东宫侧妃，却为罪臣之女，无人愿来探望宽慰。
唯独洛卿常深夜只带心腹前来，这个侍卫，她怎会觉出似曾相识？
“小蛮盛？”她忽然叫破他的小名。
侍卫诧异，悦然答道:“是，经年不往，如今相见已有四五个年头了罢，苏姐姐依旧好记性。”
苏熙惘焉若醒，使劲咬牙力竭伸手，唇上泛出一丝血色，好不容易攥住了蛮盛颈项处的衣襟往外拨翻去。
蛮盛也不挣扎，任由她看，内里是一番金蓝刺绣的重瓣荼蘼上盛放了振翅雄鹰的图案。
她一时喜极：“是重光表哥！他还活着！”
欢喜是一刹那的，盛怒和悲凉突涌得喉头发苦。
苏熙极力回头，朝越来越远的皇宫伸出细瘦的手，恍然的热泪溅在蛮盛肩头，犹如受伤的小兽想要强留住故去的温暖，她身子轻轻颤栗，无数话语却吐露不出一丝声音。
沈重光是她死而复生的青梅竹马，可这天下却是她真正夫君林洛卿的命脉。
上天总要覆灭一个氏族的性命与荣光，不是沈家便是林家吗？
三年前，镇国公嫡子沈重光，卫疆土，清社稷，慑外族不敢远眺云梦泽岸，无人不称道乃国之栋梁。
三年后，皇上震怒下旨，刹那间沈家满门覆灭，连姻亲苏家也受牵连，一同治罪。
她嫁与皇家，免却陪葬之罪，洛卿力保她贤良乖顺，可死罪可恕，活罪难逃，最终她断了双腿，了残此生。
弑君的并非外族，而是相识故旧的沈家，都是云梦国土上呱呱落地的孩子。
苏熙震惊之下想通几许关节，可似乎想到了歪路上，神情迷茫又疯狂地自言自语道：“若是表哥，若是表哥，十数年情分，洛卿到底没害了沈家性命，犹善待我，说不定能留一命……对，对……”
她越说，气息越急，整张脸仿佛被光彩点亮，殷切地望着蛮盛。
“如今苏姐姐不该称呼陛下为表哥。”蛮盛极忠诚，虽看出苏熙心神俱碎，但这碎是为了前朝太子，不为了沈重光，于是固执地说出了口。
蛮盛已表明身份，便抬胳膊蹭去了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汗湿额发，神采如星，眼角有一块疤，但这无暇于他的俊美，更显得他英武勇敢，仿佛他还是柳树树荫下练剑念诵剑诀的舞勺少年。
苏熙默默，若是太平盛世，林洛卿或许也会像她那样疼爱蛮盛。
林洛卿是先皇后亲生，三岁便封为太子，其他手足与他早有深刻的君臣观念为绊，不愿同他敞开心胸地玩。
他不喜孤独无伴，小时候经常不以太子面目示人，甚至说自己是小太监，特别爱蒙骗进宫来玩的外戚幼童，与他们闹作一处，和苏熙也是如此认识，要是遇到蛮盛，林洛卿一定喜欢，他最喜欢漂亮聪明的人。
可蛮盛张口，那四年的光阴便又从回忆里飞驰而来，带着猎猎杀意，如梭般停滞在此刻。
所有一切，皆物是人非。
“前朝太子怎可留得性命？！”蛮盛牙关紧咬，字字泣血，“苏姐姐，你在宫中受了奸人谗言，不晓得我们在边塞疆外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九死一生，回来之后却是杀功臣，屠满门！这样的皇上你还要保他子嗣作甚！”
曾几何时，苏熙还给他在厨房用小金锤捣过梨汁给这个小孩解馋，一眨眼，都舔过血了。
“蛮盛也十六了，词锋可作利刃，剜人心肝。”苏熙回过神来，抚面擦去眼泪，她语气放缓，见到故人的刹那欣喜烟消云散，只是从容，从容又哀戚，“边疆苦寒，幼时将军吩咐你背的家训可都还记得？”
将军一词指的不是沈家，而是苏家，苏熙将门之后，连女娃也是自小马背上长大，否则何至于牵连苏熙母家，何至于她如此门楣家世却只能居木家枢密使之女木姒之下，先帝提防她，不愿她为正室太子妃，她若是诞育皇子，也只能是庶子。
若非林洛卿成誓要娶，她甚至不会指婚给任何一位亲王，差一点送去和亲了事。
“苏姐姐恕罪。”蛮盛当然记得，臣以忠侍君，不敢继续顶嘴。
他怀里的苏熙虽此时孱弱无比，此前也是非常风光彪悍的将门虎女，又惧又敬的感觉根深蒂固。苏姐姐泪仍沾腮，唇色苍白如雪，神思混乱也是正常，不忍刺激太过。
“带我回去吧。”自己人，苏熙松了精神，阖目缓缓道，“若是陛下还想见熙儿一面，熙儿盼着来世沈林两家世仇皆消，云梦福泽绵延，国泰民安，谁也不曾负了谁。”
“苏姐姐只待时局平定，委屈在农家数月半年即可，到时陛下会亲自来见姐姐，不必急于一时。”
蛮盛人如其名，还是自负气盛，听不出言下之意，还以为苏熙只是想救林洛卿。
“前朝废妃，只是怕洛卿难过……才苟延残喘至今。”苏熙不再落泪，反而勾起一个很淡的微笑，安之若素，“如今我大仇得报，却又亏欠了夫君。”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笑痕之下，是血痕。
斑驳鲜血忽然间涌出唇齿，她捂口遮挡，殷红流成一线，滴落在月光里，妖异异常。
因衣食短缺的缘故，服下的毒物杂而不纯不能速死，但苏熙身体虚弱已久，入骨后又生了数次感情剧变，抱了这一路已有小半个时辰，她气息衰微，不与旁人道，可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见无可遮掩，她咳嗽出声，赤色纷纷溅落。
蛮盛稚气未脱的大眼睛死死盯住苏熙，眼眶倏忽通红，他如此粗心，没有发现苏熙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嫁衣，意为丧服，此时胸口血染，隐隐像苏熙出嫁那日的灼红。
风掠过没有珠饰的长发，洗尽铅华，归真返璞，竟是做好准备要尘土归去的模样。
苏熙姐姐十一岁封蕙敏公主寄养在皇宫，只有盛夏时分，皇家去北方避暑时才能请旨回家，即便回家，防人耳目也不多停留，家中长辈私下提到她都会哀声叹她无福，日日囚禁在牢笼之中。
他当时年纪小，不懂为何在宫中是在牢里，后来懂了，又传来了苏熙将嫁给太子为侧妃的消息，一生再也无法离开皇宫了。
他一直以为她是命运裹挟的棋子只能任家族和皇族博弈，临终的见面却恍然大悟，她是真的爱上了林洛卿，林洛卿死前也是心心念念她。
蛮盛在原地抱着已经神思混沌的苏熙踌躇了须臾，吹响口笛唤来马匹，抱住苏熙翻上马背，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万籁俱寂之中，枯树叶落，月洒宫墙，马蹄声如雷如雨。
他想救她，陛下也一定想救她！
当年东窗事发，苏熙数次派人密报讯息，重光殿下和他与其他精锐护卫才得以留存，这份恩情，将军白发征夫泪，不报不能称丈夫。
苏熙唯念，梦中有梦，此生不醒。
马蹄声远去了，身子不再随着颠簸而颤抖，混沌的月光隔着眼皮却灼亮，刺眼起来，腹中的疼痛消失殆尽，难道她被重光救活了吗？
苏熙睁眼时，一张长溜的红对联就丢在脸上，她略微一挣，沾了墨的毫毛笔尖就顺着唇滑了满脸去。
字幅滑下，她犹如深海游鱼跃出海面，从清苦的夜里，瞬间到极明媚的空中。
天光大亮，鸟啼鸣啭，清风吹动门梁上悬挂的木制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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