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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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生草青


      事情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当夜刘劭并未亲临平门,刘赫及府中上下被囚狱中,翌日褫夺太子位,废为庶人,第三日赐死,谥号虚。
      直到回报的黄门退下,帝王也未发一言。初秋的午后仍暑热难尽,日光从半掩的窗缝渗入,缓慢流淌在刘劭金线虬结的冠衣上。禄宁看得清楚,除却说刘赫自尽前捂死了新生两月、尚在襁褓的女儿时,帝王苍劲的眉眼微折,此外更无半分表情。
      这对帝王父子的情谊似乎早在此前不知何时就已尽了。
      或许二十余年前,披上战袍的刘劭决定留下新生的刘赫与妻子时,就早该料到这一日。禄宁再怎样也无法想到,帝王转头望向外间怀抱七公子刘英嬉戏的高婕妤时,又为何看到了曾经年少时、茅檐低矮的家乡故眷。
      此后便是朝上一番伤筋动骨的清洗。因着虚太子谋反直指妻家教唆,旧相曹仁虽死,家中势力仍旧盘踞官僚,却被帝王一遭连根拔起,嫡子曹学等均枭首。
      昔日簪缨贵族,今日提头亡魂。郑李叶司马氏均被处置,相关人等伏罪者数不胜数。
      渭水再赤。
      最后遭到清算的燕地秦氏,却似是受了无妄之灾。缘着他们除却三年上就送入万年的世子秦清明外,再无本家在国朝委职。且就算是秦清明,也早在去年就因为母丧归国守孝了,距今已有年余。故而当帝王将“败坏胄子,辅佐不力”的罪名安到秦氏头上,降诏发配秦清明流刑时,也叫万年诸姓都吃了一惊。
      归罪天算,帝王也许没想真要了秦氏世子的命,毕竟秦昀发妻在前朝所生三子,如今也只剩此人了,但怎么也料不到他往日里也算是弯弓御马的身子,竟会扛不住三个月的边塞之苦。十三年初,边官就报人遽病,隔日而亡,尸首送回京城时气味都遮不住,更妄论回到家乡。刘劭或也愧疚,免了秦氏其余的罪过,终建业一朝,节年慰问。
      但禄宁对此其实并不意外。因为秦清商初返万年,他曾受命去府上宣旨。临走时那光风霁月的公子曾私下叫住他,眼底乌青甚重,问他废太子的坟墓立在何处。
      禄宁尴尬,只是回道:“废为庶人者,是不得入皇陵的。”
      “我知道,”秦清风抿唇,半晌低眉敛目,竟然笑了笑,“我只是想在走之前,最后看一看他。”他说着挽一挽襟袍,双手一礼,一掀蔽膝,竟像是要跪下的形容。
      他是前朝的临江郡,今朝的公侯世子,如今虽褫夺爵位,身板却依旧金贵。禄宁心惊,赶忙避开,又上前架住人的手臂,却见这青年抬起头来,双唇颤动,满眼通红。
      他最后还是心软,毕竟见不得那平素高洁的少年人折腰。只是不知道秦清风最后是否在出发前成行,但那确乎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谋逆之事告一段落后,初雪新落。帝王诏令宗正准备四公子与柳大夫长女婚事,总算为这惨淡愁云添了些亮色。也许大家都是这样想,故而这典礼便格外隆重,这浸惯了血的宫闱,上下泛出晕着霉味的吊诡喜悦来。
      直到五日后,一波未起,急转直下——永合公主与梁王中毒暴亡,为这喜事沾着血画上了戛然而止的叹号。帝王年近知天命,大些的公子们都已行冠成婚,故而尚小的孩子们就尤为惹人疼爱些,更何况他们的生母是在后宫里各领风骚的皇后与婕妤。
      后宫诡谲不假,但前朝的恩荣投映至此,却正是非郑即高的形势,故而贸然无差别地对这两个孩子下手,实在是下作且愚蠢莫名的行动,更连带着震动前朝,得不偿失。
      帝王震怒,下令彻查,皇后半年内连失两子,卧床不起,高婕妤亦病不见人。但事情的水落石出却比所有人预估得更快,当晚一个年仅十五的小宫女便不打自招了,原因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
      她年幼失怙,家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长是北城军麾下一个小卒子,却因为莫名其妙追随太子谋反,两个月前被戮。她本要到了出宫的年纪,攒了些银钱,也与兄长约定好出宫后在市里盘下一间小铺子,卖他们因为饥荒不得不外逃的家乡中,最地道的煎饼。
      一朝梦碎,冤冤相报何时了。
      连禄宁都觉这真相太过残忍,但刘劭听后,却只是长久地沉默,然后亲自分别去了椒房殿与含章殿。
      回去建章宫的路上,禄宁跟在辇旁,仰头看帝王时,却见刘劭也仰着头,看那赤红宫墙的琉璃瓦上,新雪未融,站了只灰喜鹊,浅蓝的尾羽上下拂动,忽地簌扑扑飞到宫外头去了。
      十六人合抬的辇已过去了,他却还转过头,直盯着那宫墙,宫外头,眼里分明有什么一闪而过,最后却又只余清寂。
      回到殿内,将将清晨。因为封王与公主的离世,刘劭已下令辍了朝,一切喜事,延后再办。他们难得有了罪恶的空闲,禄宁便劝着整夜未眠的刘劭再休憩片刻。他屏退了多余的人,亲自到 床畔的火炉旁添炭拨火。
      冬日的房里是寂静的,刘劭宽了衣,倚靠在床沿,瞩目他熟练地握着钳子,将炭火翻拨,火星有时飘逸,落在那已经苍老的面上,数着时光的刻痕,撩拨着他们初遇的模样。
      “承乐来过了吗?”
      听见刘劭问话,禄宁也没回头,顺口答道:“天未亮就来了,立了一刻,下头人以为陛下还要时候才回来,又落了雪,所以请公子先回去了。想来午前还会来的。”晨昏定省,刘止的坚持是数十年如一日的。
      没想到午前雪大了,扯絮一般,近地时又向上飘去,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逐步拢下来。刘劭便派人去和几位公子说,结了冰的地滑,免了他们今冬的晨昏定省。
      这一免就再无恢复的时候了。十月卅,朝会结束后,帝王留住诸臣,当庭宣诏,封四公子刘止代王、五公子刘吉淮南王、六公子刘昌赵王,即日就藩,非有诏,不得回京。那日的早朝并没有诸王参与,是以群臣惊愕之后,在宫中又是一番惊动。已经开府的刘止欲入宫,却被刘劭口谕挡回,言太庙告祖分封时再见。但事实上最后的太庙受土,却也因为刘劭有疾,由丞相代劳。直到年底封王归国,与尚且养在宫内的刘吉和刘昌不同,帝王再未私下与彼时已是代王的刘止过见面。
      禄宁无法置喙,却也不禁想,代地苦寒,边国多乱,又无体己照顾,这对于那个自幼长在父亲身边,眼里全然是孺慕之光的孩子来说,何其残忍。

      但刘劭必然是记挂着那孩子的。刘止走后,他似乎被骤然从生命中抽离了什么东西,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到了十三年下半年,卧病在床许久。禄宁心惊又心疼,悄悄找了数不尽的偏方上太医署询问,面上却还撑着笑意迎人。
      刘劭有时昏睡,半梦半醒见也见到他坐在脚凳上哭得无声无息,只哑然失笑,故意翻个身弄出点响动来,就见人肩膀一耸,赶紧用袖子胡乱地抹一把脸,和十几年前他们初见时那个只知窝在深宫里哭的小黄门半分都没变。
      可是他们,也许只有他,毕竟是回不去了。
      见得多了,他也会逗他:“当初燮帝死了,你也只会哭,若朕死了,你怎么办?”
      禄宁开始还觉得晦气,总是诚惶诚恐,可是后来却似乎也渐渐想通了,答得便坦然:
      “奴婢必定对陛下生死相随。”
      刘劭听了一次,便不再问了,只是隔了很久回他:“早年在战场上,记得的东西不多,唯一还没忘的,便是活着很好。若是能够,何必求死。”他竟也来劝他了。
      但禄宁却在这上头有自己的主意。他六七岁就被卖进宫里,早不记得家人如何,是刘劭给了他活命的机会,也给了他如今回过头来也恍若梦中的荣华。他是他的帝王、他的国家、他的荣华、他的安宁、他的家。他们是一体的,若刘劭有一日真先他而去,他也是为国殉葬,更何况如今他们都还幸存,尽管也曾被这时代误伤。他也只要完成他给予他的所有任务,不辜负他的任何信任。

      柳染鹅黄,烟雨轻寒。十四年二月十八,禄宁接到官署上报说汝南地方上有了肖氏消息,便特意出宫会见相关人等,僵住许久的局面总算守得云开,他心情不错地请人吃过饭,入夜才乘车回宫。
      未入直门,便听见坐在外头的徒弟报说门外驻了一辆华盖。看天色黑沉,时辰又将宵禁,禄宁想不到此时还有谁会入宫,便又听小黄门说:“四匹马,不知是哪位君侯呢!”另一个驾车的则接话,“没瞧见——车轮彩绘,顶覆华盖,是三公哩!”
      禄宁蹙眉。他自然晓得此时三公之中,大将军职空缺,御史大夫柳恩铭此时因公外任,右相高焘前些日受谤,如今在家避嫌,怎会招摇外出入宫,既然如此,这车便只有是左相郑茂的了:“车上有人吗?”
      “看着就一个车夫,怕是在等人吧。”徒弟恭敬。
      “那便绕着走吧。”郑茂素来瞧不起他们一众宦侍,此前还常常给禄宁与下头人脸色看。他虽不至于记恨,倒也不会上赶着去凑近乎。只是外头车夫一甩马头,车子骨碌碌又向前驶去,他心中却疑惑地打了个突,倒不晓得郑茂为何夜里入宫?
      因着绕路,晚了小半个时辰,禄宁与人方便,便叫马车在建章宫墙后头停下,与徒弟一起走宫道拐回去,一路穿过殿后宦侍居住的厢房,自己又提了小灯笼,揣着白日拿到的消息,美滋滋从花园穿到前头去,预备讨个好赏。
      建章宫作为帝王起居之所,远远望着,在压顶的黑云下,斗拱庄严,梁椽巍峨,灯火辉煌。禄宁轻车熟路,与后门守卫寒暄几句,又入园林,走了一刻,才终于到了寝殿后头。欲要绕到前门进去,却偏生听着里头有人交谈。禄宁便识趣地不再进去,估摸着时间,欲到一边小厨房里去看看为刘劭煎的药,又听到帝王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时忧心,忘了脚步,旋即就听见刘劭的话:“皎皎的事,你以为朕不知道是谁!”
      “陛下明昭昏蒙,又什么事能瞒过您?”旋即接话的声音却出人意料,虽然冷峻,却也翠丽,分明是皇后郑荷。她的声音素常是冷的,此时却甚而含了笑意,“天下无人不知,陛下的英明决断,害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你——”刘劭似乎被这话的毫不留情刺伤,好半晌才又说,“我不怪你,莲娘,但孩子们是无辜的。”又咳了一声,喉有痰音,“你若答应在我死后善待他们,我未必不能答应你的条件……”
      “陛下真乃慈父,但我的承平与承命,难道就不无辜么?”郑荷笑声泠然,有人拍掌声在空旷的夜里响起。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刘劭冷喝,“皇后还要逼君不成?”禄宁心里一紧。
      “手长在陛下身上,麟角与印玺也不会自己动,妾何曾逼迫陛下?”
      刘劭默默,半晌又道:“立储乃国家大事,须三公九卿在,明日朝上,可让诸臣议论。”
      “陛下卧病在床,明日怎能早朝?”
      “可诏诸臣上殿入室。”
      “却也不必。”郑荷的声音流露笑意,“妾早将人请来了。如今建章宫外双阙阁楼上,一座坐着承康,一座坐着子茂,禁军千人,把守宫门。陛下想想清楚,今夜要见的,究竟是谁。”这功夫室内人影晃动,旋即郑荷的声音又响起,“来报说陛下今早派出的禄宁回来了,正巧,妾也好奇这些时日他都在帮着陛下忙什么,不如先叫来问问吧。”
      一阵可怖的沉默,紧接着被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和钝物坠地声打破。刘劭咬牙:“是你该想清楚,自己如今在做什么吧!”帝王剧烈的呼吸尖锐可闻。禄宁听到此处,心凉了半截,下意识往后退去,却不防手臂被人一把拽住。
      “妾比陛下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禄宁惊愕万分,刚要出声,转头却见方才分手的徒弟抓着自己,一指竖在唇边,眼神看向后门。禄宁马上理解,喉头上下,下意识颔首跟人走。
      乌云蔽月,这处并无光亮,他们矮矮的影子都被拢在檐下阴影里,临去时他转头再看了那灯火通明的宫殿一眼,听得里头传来帝王怒极反笑的声音:“好、好……好!咳咳——好啊!你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算到了?那又怎会怀疑朕是真心要咱们的孩子坐上皇位?可你自己如今敢指天发誓,说出承康究竟是谁的孩子吗?”
      那问话响在耳际,和着皇后的回答,一句比一句离得更远,仿若梦呓,禄宁心惊胆战,走得浑浑噩噩,却见前头徒弟停下脚步,低而快地一礼:“刚才刚出了厢房,就听说不知哪里来的禁卫将未央宫都守住了,又有人来问师父在哪里。”
      禄宁愕然:“那你们……”
      “我们将人打晕绑住了。”小徒弟十三四岁的年纪,圆头弯眼,是六岁入宫就跟着禄宁的,“现在后头还通,咱们先出去再说。”
      “你——”禄宁又急又惊,却被人扯着袖子走,等到说出话来,嗓子已全哑了,“狗崽子——不要命啦!”
      小徒弟于是又稍稍歇住了脚,黑暗中看他一眼,唇角下折,声音不知怎么的,就和方才禄宁听到刘劭的声音一样缥缈:“师父,师父!要变天了。”
      话音刚落,天边密布的层云中,忽地亮起,短暂到永恒的沉默里,一声惊雷刺耳。禄宁肩膀一耸,不合时宜地忽然想起——
      今日惊蛰。
      春雷响,万物长。天地间蓬勃蓊郁的气息,只到这万年城里的未央长乐,催生了数不尽的仇怨与阴谋。禄宁已经很难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自层层守卫中逃出生天,只记得那些年再熟悉不过的宫墙廊柱,似乎在奔逃的程途中,陡然陌生起来。他与许多人换了衣裳,跟着许多人走过不同的宫殿,听见追逐障眼宫人的禁军马蹄铁隔墙敲打在青石宫道上,撩起泥泞与鲜血。
      最后的最后,他与人躲进了椒房殿后一座小院里。那是原先晋王的院子,自刘赫死后,郑荷命刘丕搬到了椒房殿里亲自教养,故而此时已经荒废破败。禄宁从没进来过,所以当那个小宫人与他指示一处明显经过匆忙修补的院墙时,他也对这庄严狰狞的内疮惊愕不已。宫人把塞进破洞里的砖头敲下,又抱着禄宁越过墙去,到了一条临山隐蔽废弃的宫道上。
      “我知道那处。”刘止与胡沔对视一眼,又敛下目光,“原先太后总将兄长关到院里,我常常从那里带他出来。”他目光里涌现怀念,唇角笑意却是惨然的。
      刚从地上爬起,拍掉手心碎石,禄宁回过头去欲要说话,却见那人已经冲他恭敬拱手一礼,而后又将砖头一块块塞上。缝隙中,是一张稚气未脱的陌生少年面孔。黑云未止,夜雨滂沱,整座未央宫最底层的宦侍,所有以这座吃人宫殿为家的人,共同成就了这一吊诡的逃出生天。
      禄宁背靠湿透的灰墙,一套肥大不合身的宫袍和着雨水紧紧黏在肉上,他听见自己的喘/息盖过雷声雨声,而后,一墙之隔的庭院里骤然响起人马喧哗的呵斥,又盖过他手脚并用匆匆爬进后山林中的声音。
      “我在山上避了五日,最后下到万年城外……”禄宁的话声顿了顿,双唇颤动。他的眼前又浮现了那刺目的白——城中百姓与巡逻卫兵皆已变服。
      天下缟素。
      建业皇帝已在两天前驾崩,三日前新立的太子刘丕于灵前继位。万年城中警备骤増,全城缉捕一个白面微须的老人。禄宁听了议论,无言从城外水井边走开,手抚在放置那枚青绿玉韘的胸口,摸到底下还搁在身上、有关刘止母家的情报,鼻腔口腔皆是血气,一口气在喉头堵得生疼。
      他找农家买了穿过的旧衣裳,打散割断了花白簪发,只在将匕首伸向自己的脸时,手不自觉地颤抖。
      手起刀落,他最后一次对着北方叩拜如仪,起身时已然知道自己今后的路通往何方。自我缄默着踉跄南行时,风尘覆面,春阳初绽。
      “之后的事情,公子已知道了。我按着那情报,一处处挨个核实,腿脚慢,不中用,最后也只是确定了公子应当还有两位姨母,居住在南阳山都一带,可能携有宗谱。只是尚未来得及到那处,便听说殿下车驾途径汝阳北上万年,匆忙追逐而来。”
      胡沔看向刘止,见得他震撼失神的双眼,心中亦惨然觉语言贫乏,半晌讷讷对禄宁道:“阿翁高义。”
      可那面目虬结的老者却只是粗哑着嗓子笑:“有负先帝所托,又惊扰公子,万望恕罪。”
      “阿翁说哪里话!”刘止回过身来,终于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忽然一正衣冠,拱手向他行礼,见人要躲,膝行追上,忍不住道,“这是承乐拜长辈的!”禄宁一怔,终于受了,扶起面前人,见他抬起头来时俊朗无俦的面容,只觉直面故人,满目凄然泪。刘止看得真切,只紧紧握住他的手:“阿翁深恩,长宁无以为报,阿翁今后与我一起可好?”
      禄宁没答话,却错眼见到刘止身后胡沔闻言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笑,抚上刘止的手,似是叹息:“如今该称公子大王了。”
      刘止一愣,会错了意:“阿翁是看着我长大的,想如何唤我都可。”
      禄宁却摇摇头,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奴婢岂是此意?大王身份与往日不同,责任亦与往日不同。郑氏瞒天过海,先帝未能瞑目,大王肩上担子,不可谓不重。”
      他语重心长,却在刘止心上狠狠一抓,叫人闻言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
      “大王莫不是不信奴婢所言?!”
      “我没有!”刘止欲言又止,“只是敢问阿翁,对于爹爹最后问话,太后如何回答?”
      “这重要吗?当初陛下要我寻找大王母族,必是有立您为储之意!”
      刘止的目光垂下去,又抬起来,不知为何坚定异常:“很重要!”
      禄宁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上下审视,半晌才淡淡说:“奴婢没有听到郑氏的回话。”他未必不记得,却对自己此刻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既无证据……陛下便仍旧是嫡子,继承先考之位,正当其理。”刘止抿了抿唇,“况且如今陛下为政以德,长宁无有丝毫僭越之心。”
      “大王扪心自问,现今政令,岂皆自天子出么?”禄宁凑近来,意味深长,“况且,据奴婢所知,今上数年前已有妾室,到如今却并无子嗣啊——”
      刘止沉默良久,满室踌躇呼吸,半晌喉结上下滚动:“父亲教导,刘止不敢忘却丝毫。但现今兄长并无错处,郑氏联结纵深,非朝夕可与抗衡,且我亦有妻儿亲朋,更不忍见百姓再遭战火流离,我……”
      “好了!”禄宁大喝一声,突然打断他,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的目光却叫刘止觉出失望,“这般,大王要负先帝所愿了。”
      刘止口中苦涩,只觉眼前人陌生至此,不愿再与这样的目光对视,移开了目光:“事发突然,还需忖度。今夜已深,阿翁累了吧——朝宗,你亲自去安排。”话中已然带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本还待言的禄宁听了,也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愕然止住了话头。胡沔应声而起,带他下去时,老人还频频回望。那个深衣纹白的少年背对门口,端直身姿跪坐堂上,并未回头。他眼里涌动着泪水,却忽然觉得自己可笑,竟能在这个已经里里外外大不一样的人身上看到故人身影。
      他原来也没什么不同。
      禄宁眼里的光芒暗沉。可就在房门将闭时,身后却又忽然传来一声呼唤:“阿翁!”他止住脚步,看见刘止未着鞋履,匆匆追来,欲言又止,半晌敛下眉目:“阿翁,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您……您安心住下,我会为您养老。”
      禄宁审视这青年刀刻的眉骨,却因为温和神色而柔软许多,心底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一下,悸动不已,目中的光却寂灭下去。
      仲春二月,长陵的草木又荣枯一年,许是今生,误把前生草踏青。当初从万年奔逃,他曾觉终有再见之时。在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了了最后相见时,秦清明泪水中的隐喻。
      未央宫的雨真冷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抚着刘止双手,又拍一拍,掌心硬茧死皮划得人生疼。
      刘止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出庭院。簌簌长风思凡,偏爱在少年多情的眉眼缠绵,让他觉得有什么冲着鼻梁,酸乏不已,几乎要落下泪来。
      开了一线的窗后,许由目送那黯然阖门的长指,眸光深深。
      第二日并没有人来叫他起床,看日头也早过了往日里刘止和他共用朝食的时候,目睹庭院空旷的许由心中异样,一面结束衣裙,一面朝外走去。
      拐出几个弯,远远看到几人站在一个门槛前,刘止挺直却莫名在日光下显得单薄的脊梁尤为显眼。许由眼里蓄起笑意,刚要招呼人,却见身着玄服的胡沔从门里出来,四周的人散开了些,旋即又有两个人抬着一口薄木棺材,从门里晃晃悠悠出来。
      刘止与胡沔站在原地,并肩目送抬棺的人远去,好半晌,胡沔从袖中摸出一块碎布,递给刘止。这时许由已然走得很近了,瞧得见那展开的白布上,是鲜红淋漓的血字。
      “勿忘在莒”。
      握着绢布的手指不自觉蜷曲、颤抖,刘止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了胡沔。后者接过,刚欲待言,却余光看到了许由,转过身来。刘止也看过来,神色如常,清风明月亦如往常。许由深深看了几眼,挑起笑走过去:“一大早做什么呢?”
      “巳时末了。”刘止声音淡淡,又看了胡沔一眼。后者便对许由一礼,带着其他人离开。刘止则迎着许由走来,似乎一点也不准备解释什么,“吃过饭了吗?”
      “没呢!”许由笑,转头又看了几眼,“怎么啦?”
      “一个下人自尽了。”
      “怎么?”许由蹙眉。借住别人的地界却死了人,多少不好交代。他刚想问是什么人,却敏锐地觉察到刘止转开的目光里分明有什么积蓄。蓦地,他忽然想起昨日夜里,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和自己在窗边听到的话,心中一动,“是——”
      他的话没说下去,却已经被刘止骤然抬起的目光噎住了。几秒的对视里,许由眼前又闪过昨夜刘止目送人远去时黯然的眉目。到嘴的话被咽了下去,他自知刘止没有对自己和盘托出自己的义务,况且其中牵扯的,恐也不是他知道了会更好的事。
      他不能用彼此的亲密与承诺来绑架对方。
      思及此,许由挑起唇角,笑道:“昨日在农家买的腊肉,中午做来吃了吧?”
      刘止目睹他方才眼中因为自己的拒绝一闪而过的黯淡,转眼又换做了晶亮笑意,喉间发涩,他眼底泛起湿意,半晌张了张口:“是个故人。”
      许由没听清,更没听懂:“什么?”
      “容与,死的人,是我的故人。”他见许由站住了脚,神色微讶,却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咬着唇,攥住人的袖袍,惶怯如孩童,“不要说,也不要问。容与……你会在我身边吧?你会吧?”
      许由的神色只在开始时微震,听着他一声声哀哀切切,旋即就携了正色,抚上他攥住自己衣袖的手,郑重答他:“我会。”
      “长宁,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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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220421 初稿
    感谢阅读~
    终于基本把前朝的事交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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