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我可是听说了，马场那批胡马，匹匹英姿飒爽。”刘赫走在刘丕和刘吉前面，转过脸来时一派兴奋，“今日带你们两个去长长见识——承康的马术不好，可要多练练。”
　　刘丕闻言恭敬地点点头：“兄长教训得是。”
　　“兄长——”刘吉看了刘丕一眼，顺手把手里来不及放下的司南递给一旁跟随的黄门，赶上刘赫，“可是父亲命人新购的那批？听说已经伤了马场的人了。这要是给您驯服了，父亲肯定高兴！”
　　刘赫挑起眉笑了笑，英气面目上得意与骄矜顿现，一面和刘吉说话，一面迎上不远处牵马等候的秦清明。
　　刘丕住在椒房殿偏院，与这三步不离太子的秦家公子也多有照面，见人此时穿一身暗色骑装，腰上除一块成色甚好的羊脂玉珏之外，无外配饰。他肩背挺拔，气质温和，对着几人行礼后，又问候了近前多语的刘吉一句，抬起头时目光对上远处跟随的刘丕，颔首弯了弯眉眼，算是问候。
　　他亲自为刘赫掀了车帘，等到刘赫坐下，又等着紧随其后的刘吉上去。却没想到那面刘赫坐到车里后，却一手挑起车帘，一手握住他腕，将人拉了上去。如此车里的位置便只剩一人，刘吉见状吵着要上。刘丕一时顿足原地，手指捏上自己的下裳，显得局促不安。
　　“子渊……”秦清明见状侧目看向刘赫，有些犹豫。
　　太子的五官在马车内里显出几分暗色，看向刘止的目光漫不经心：“怎么只叫了一辆马车？”
　　秦清明拱手答道：“先时未考虑到两位殿下也去。臣这就去办。”说着就要下车，却被刘赫一把拉住。
　　太子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对人挑挑眉：“孤已和马场的人说好了。现在去叫，哪里来得及？那赶车的旁边也能坐，承康就委屈委屈，等到回来再让他们准备两辆马车。”秦清明闻言面色微变，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刘赫一个眼神止住了。
　　刘止收回目光，低着头手足无措，只愈发抓紧了自己的下裳，他觉得自己不该出来——这衣裳不是适宜的骑装。可他不敢说出要回去的话，于是只尴尬站在原地。
　　“怎么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刘赫的声音提高了，惊得刘丕一个战栗。
　　正在此时，宫道转角内传来哒哒辘辘马蹄车轮声，刘丕抬起头，只见深邃官道上，太仆温昶正驾着马车向这边过来。见到他们，温昶一勒马缰，跳下车来，对着诸人一揖：“见过太子、晋王、五公子、秦公子，问诸位公子安。”他年届知天命，须发斑白，精神却甚好，声如洪钟，面容和蔼。
　　刘赫那面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冲温昶一笑：“温伯，我们都好。您这是给父亲送文书出来？”
　　他自是乖觉，此时虽然不耐，却也没有发作。这不仅因为温昶乃九卿之一，也缘着其与几人的父亲、当今的皇帝刘劭乃自幼的好友。早年征战，他为刘劭赶车，为人勇猛，与帝王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也曾搭救帝王与危难之中，此后刘劭虽然封王称帝，温昶却仍只要做马倌，不要如何封赏。刘劭自然不肯，对他温氏恩遇有加。温昶却只说自己是粗人无以为报，每天依旧赶着马车宫里宫外亲自为刘劭运送文书，如此反倒更受帝王礼遇。是以刘赫等人作为小辈，见到了也总是要笑着问一句好的。
　　“正是。”温昶颔首。余光见站在车下的刘丕仍旧恭恭敬敬地向自己行礼，赶忙侧身上前一步，“哎呦，我的晋王，老奴不过一个下人，哪里值当你行这样大的礼！”刘丕没有说话。温昶却将目光看向了车里的三人，目光一转，笑道：“几位公子这是赶哪儿去？”
　　“马场！”刘吉笑道。
　　“晋王也去？”
　　好半天，刘丕才反应过来这话竟然是在问自己，于是讷讷地答了一句：“去……”
　　刘赫不耐的目光如刀：“你若是不去，也没人逼着你。”
　　温昶对这夹枪带棒似无觉察，刘赫一揖道：“那可不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老奴看太子的马车也坐不下。正巧今日没别的事儿，您若是不嫌弃，不如坐老奴的马车——但毕竟比不上太子的马车气派。”他笑着解释道，“不过今日本来答应了带小女上集市去看看，晋王坐在车里，倒是可以多个小婢照应。老奴让她出来拜见几位公子可好？”
　　刘吉哼了一声，刘赫颔首不言。
　　温昶于是转向身后的马车：“宜娘——”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六七岁的姑娘，鹅蛋脸，皮肤甚白，眉目温柔可爱。正是温昶老来得的幼女温佳宁。女孩见到几人也并不胆怯，上来恭恭敬敬行了礼。
　　刘赫笑着让她起来：“是个漂亮的好孩子——我们也正说要不要给他多叫一辆马车呢，承康若是答应，去坐温伯的马车也没什么不好。”
　　刘丕闻言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对着刘赫一揖：“唯。”
　　于是车帘放下，温昶收回目光对着刘丕一笑，示意他踩着温佳宁才搬来的木凳上车。女孩等他上去，也坐进车里，对着刘丕宛然一笑。
　　温昶在外边的声音颇有些大喇喇：“这马车比不上晋王亲兄长的车，有老奴在，安全是不用担心的。”他这话声音说得不小，还刻意咬重了“亲兄长”字眼，刘丕很有些怕刘赫听到，却不知为何也生了些隐秘的欢喜。他也明白，温昶恐怕早就看出他并不受待见了，此番倒为他说了一句话。
　　刘丕是帝后的第三子。长兄睿太子刘晟因病早逝后，不久他备受帝后偏爱的遗腹子刘骏德也早早夭亡。至此，刘丕与当今太子刘赫就是君上仅剩的嫡系。然而刘劭对他的厌恶却从不掩饰，母亲自经历了刘晟的丧子之痛后，一心帮助刘赫笼络观望的群臣，又要迎合彼时父亲的喜好，不愿触了霉头，自然不会有时间管他。是以刘丕长居偏院，极少被关注。
　　至于刘吉，是郑荷先时想要过继刚出生的六公子刘昌无果，便因为郑氏与叶氏的交好，从叶美人的殿里接来的五公子。后者虽然也算不上天资聪颖，性子却自幼讨人喜欢，自此便养在了椒房殿，享受了刘丕不敢奢求的待遇。
　　宫中无人能忘记刘丕的身份，但碍于帝后威严，只能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而极少能与他亲近的。除了刘止，恐怕便只剩下眼前这个人了。
　　想到这里，刘丕真诚地说道：“先生愿为丕驾车，丕很感激。”
　　温昶哈哈笑道：“可别‘先生’、‘先生’地叫我。想当初我给你爹驾车，他可没这么多文绉绉的词说。”他顿了顿，安慰道，“你也不必难过，该知道你那兄长的性子。”他话里倒也没管什么尊卑了。刘丕想起早前听说驾车之人是少有的、在父亲登基之后仍旧被允许与帝王平辈相称的人，此番看他一副教育小辈的亲切口吻，倒觉传言很可能是真的。不过他长久被遗忘，此番有一人如长者般对他说话，心中却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感激来。
　　“丕明白。”刘丕点点头，将目光转回车里，却看见温佳宁坐在对面笑着看他。见他回过脸来，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了一个李子给他：“是自家院里的果树摘的，公子尝尝。”刘丕面目微红，很局促地道了谢，接过来咬了一口，不料入口甚酸，便有些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酸吗？”温佳宁赶紧问道，“您把皮吐了吧，瓤子是甜的。”
　　刘丕这面却已经将皮嚼着咽下去了，此番又小小咬了一口，果然甜了些，于是舒展眉眼：“没事，挺好吃的。”
　　“是吧？”温佳宁笑了起来，见他动作斯文，又道，“不愧是晋王，吃东西也这般文雅。”
　　刘丕一怔，脸上更上了几分热度，目光移向别处：“那你可见过长宁？他才是真正的文雅之人。”
　　“四公子？”温佳宁笑起来，“我见过！——不过没见过他吃东西，想来要比您更斯文，要吃这么一个枣子，恐怕得花上几个时辰吧？”她掩着唇笑得像只小狐狸，“那他一天是不是只吃一顿饭——然后要吃上半天？”
　　刘丕不防被打趣，错愕地抬起头来，见她眼中满溢笑意，顿时也被感染，抿唇笑起来。温佳宁于是笑得更大声，刘丕也就忍不住，“噗呲”一声破了功，两人笑眼相对，终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帘外，阳光温暖，春意正浓，喜鹊跃上枝头，欣喜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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