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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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斗灯烬


      车帘被人从外掀起,柳允搭上嬷嬷惠娘的手,步下马车。前来迎接的太史令须发尽白,眉目慈祥,一身玄服,走近前来,行礼如仪。柳允含笑回礼:“今日占卜,劳烦祖公。”楚国太史令是柳氏族人,要论辈分,甚至长于柳允父亲柳恩铭,所以她的称呼也颇显亲和。
      她是自幼的知礼大方,论亲近血缘或尊卑等级,都叫人挑不着错处。太史令应了,一面引人入府邸,一面不动声色打量女子冬衣下都遮不住的小腹规模,知晓这是天家代王即将降世的头一个子嗣,心头更郑重了些。目光一动,再注视女子秀美侧颜,可见轮廓精致婉丽,眉不描而秀,唇不点而朱,只缘着乍暖还寒的天气,双颊微带了些冻色。
      他久在族内担当大任,自然晓得如今族长柳恩铭家中子女的情况,对其中三个嫡系也算是看着长大。伯藏自幼懂事,这次回国以世子身份代理国政,颇具其父之风,柳氏中兴可俟。仲正人不如字,被那温氏娇惯得纨绔,但好歹现在边疆屡传捷报,也知晓些行事,没给家族丢面。至于柳允,被宠大的小娘子,却难得一番不骄矜的性子,小时候就软糯可爱,长大了更是温婉,嫁得也好,当初的太祖皇帝,如今的代王刘止独一份的偏爱,更抬了柳氏身家。不过身为柳氏中人,太史令自然也曾在建业末存过不该有的心思,如今见到人回想起,心底更生出几分可笑的自怜来。
      他这面还尚自神伤,那面柳允却已经搭着人手跪坐在对面,被那水浸过的眸子一瞧,太史令才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掩饰地笑笑,示意徒仆呈上蓍草龟甲,又亲自挑旺了火盆,再屏退诸人,神色重归肃穆:“敢问夫人,今日来此,有何要卜?”
      炭火光芒随间或的炸裂声骤然浓烈,映上女子瓷白脸庞,柳允的目光随下人离开阖上的门中一线光芒的退隐而收回。听见问题,她长睫微微一颤,转回目光,面上不自知地流露柔和又羞涩的笑意。
      “劳烦大人,孤想知道,此次代王南下至楚,路途可有变数?”

      柳氏是前朝里江东望族。少时的柳恩铭因是家中幼子,虽端庄持正,骨子里却也恃才放旷,厌见族中父老对满国疮痍视而不见,却向旧朝曲意逢迎,奴颜屈膝,自己在祖荫的任上挂冠而去。与彼时几个好友约定起事,后来江湖浮沉,剩下的却只一个知己之交江东照。两人大燮末帝元兴末共投庐江刘劝德时,国内已有“江东江柳,得之得侯”的说法。
      后来上头三位兄长或受戮于莫须有罪名,或死节于驻守任上,或病逝于的动荡岁月之中,父母兄弟,亲族门楣,诸多琐碎,忽地加冕般攀附上少年的脊背。柳恩铭与夫人温晗是家族联姻,温晗自豫章远嫁江东,很得柳氏长辈青睐,也与柳恩铭少年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而柳氏此代三兄妹,也正出生于元永年间。
      柳允记事时,新朝已立。父亲封侯,她又是娇贵的小娘子,一起玩耍的都是万年诸多得意门楣下的子弟,更常有机会随长辈入宫。后来早先封王的几家忽地落魄,除却曹氏高氏郑氏,皇帝的目光投向了下头诸侯。柳恩铭长袖善舞,带得柳氏风生水起。这些她当时自然都不晓得,只知道三公子刘丕与四公子刘止进学,父亲被指给二人做先生,长兄柳庆修也承诏伴读。不过身处闺门,她也并无机会更多了解。
      只是三年冬蒙恩与父母一同入宫赴宴,餐前诸姓子弟年纪大些还晓得亲疏远近,不懂事的糯米团子们却只一处吵闹玩耍,天家恩泽四海,宫人不敢得罪,贵人们也乐得清闲,便由着这些兔崽子在看顾下殿前殿后地一通乱窜。
      柳允年纪尚小,与大她小半年的江瓛江璐兄妹在一处。大人们聊得热络,江璐却先坐不住了,悄悄扯着她的衣裳要去院里找姊姊江璇。回过头来母亲与何姨笑得开怀,还让她们带着畏畏缩缩的江瓛一道。
      那一路的房子、院子、墙、树,都真的好大。柳允被惠娘牵着走着,抬头看天家穹顶上泛着深紫的横梁,黑洞洞的,好像望不见尽头。她不知道,那里也曾蒙蔽上一朝的数代君主朝臣,如今——乃至将来,或还会见证更多不可书于史册的密辛。她只是好奇地趴在廊桥上等待江璐,听见好多笑语欢声,下头溪流汩汩,鱼若空游,日光下澈,影布石上。
      直到一个深紫衣服,总角散发的小童吸引住她目光。她在桥上,看见那人蹑手蹑脚翻过了右岸栏杆,下到溪边一棵树下,往后一缩,脊背贴着壁沿,白净秀气的面上自顾自露出得意的笑来,眼睛骨碌碌地转,却不自觉与柳允对上了眼。
      那小郎君神色一僵,小嘴抿着,悄悄提起一根手指向她噤声。柳允晓得意思,看一旁侍候的人都没注意到这面,就甜甜对人笑起来,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那面岸上却已经追来几个孩子,为首的就是柳允次兄柳庆齐,远远见到她在桥上,就扯着喉咙插着腰问:“可儿可见到一个人刚刚跑过这里,往哪儿走了?”
      不知怎么地,柳允竟怕他们走过来,只指着廊桥的反方向:“紫色衣服的?”
      没人应她,又都拉帮结伙走了,她这时才敢低头看一看人,见到那孩子的眼睛在阳光下很亮,也露出笑来,得逞似的,对着她狡黠地眨了眨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刘止。以至于后来每每说起,柳庆齐都要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打趣说她小时候就胳膊肘往外拐。可她心性单纯,也没什么赧然,只觉得那日的阳光真好,落在刘止眼里,好似落在溪水中一样明亮澄澈。
      溪水浮沉,天家穹顶阴影笼罩的地方,是渗透了纸醉金迷的鲜血淋漓。她后来见了许多次刘止——相较同出柳氏师门的刘丕,刘止与她的兄长们走得很近,甚至后来每年生辰,他也会随些精致又颇含巧思的礼。不同于庶族不仰天家鼻息,柳允对于这些皇族子弟早也祛魅,知道那少年的尊贵,也更被他在这般环境下渐渐长大时具有的的温和、平易与纯良打动。
      她也曾想回礼给他,却闻刘止素来不过生辰。那时少年已经初初长成,长睫搭在漂亮的眼上,微微颤了颤,抬起头来对她笑笑,里头有尚且无法遮掩的黯然:“我娘娘生我两日就去世了,我不愿过。”她那时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就算是这般被天子宠爱的孩子,也会有如此缺憾。
      原来天下诸事,千般万般不由人。说错了话的她有些尴尬,与人一起坐在家中庭上,瞩目杨花飞落。刘止似乎意外,转头来看她。柳允便对他笑笑,不说话,看见他的眼神晃动。后来想来,其实他们之间最相配的也是如此。骨子里都是孤高的性子,示意很多时候不需理解,或也无法理解,只要陪伴,便就足够。
      再长大些,到了大防的年纪,彼此的亲密却没有什么顾忌。只可惜彼时已懂了事,便能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扑面的冷风寒了骨。曹相病逝,天子与储君的矛盾因为一杯蓄谋已久的毒酒被忽地撕破,如日中天的曹氏骤然倾颓,牵连受戮者不可计数,满地残垣鲜血。可虚太子刘赫赐死后不到半月,宣室密诏频发,起用多员地方公侯,而其中与柳允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擢柳恩铭御史大夫职,赐婚四公子刘止与柳氏嫡女柳允。
      消息一出,满朝惊荡。吉时已定,却忽听宫内噩耗传出。七公子刘英与永合公主刘皎中毒身亡,追查无果,帝后惊痛,举国缟素。刘劭旋即莫名地大封诸公子,刘丕以下四子,除却年纪尚幼的八公子刘严,全部获封归国,非有诏不得入京,而这婚事也归于虎头蛇尾。刘止去了代国边疆,在万年的柳允却也无人敢登门提亲。天子晚年性格阴鸷,沉溺于丹药长生,不出三年,旋而归天。此前并不受人熟知的三公子刘丕灵前继位,宣读继位诏书,两月后才命诸王归京奔丧。
      再见到刘止,便已经是至景年的事了。事先并没有人告知柳允,示意与江璐匆匆上楼时,余光里看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的动作比脑子转得更快。转过去时,那少年站在酒楼栏杆旁,翘首而望,猝不及防与她对视,怔了怔,半晌露出一个局促又温和的笑来。
      柳允何曾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刘止,只觉心头酸涩。他客套极了,热络包裹着不自然,引她们入席。不知何时,年少的伙伴见面也只隔着距离攀谈。让来让去,柳允倒坐在刘止身边。她看见少年黯然却强颜欢笑的眉眼,不知为何竟也羞涩地觉出可爱。看见他桌下放在膝上蜷缩的手指不自觉颤动,竟忽然生了勇气,伸出手去,握住了那莹白的长指。
      刘止的手忽地颤动,他似乎愕然,转头望向少女,却看见柳允朝自己抿着唇笑,渐渐地,与那个年幼时廊桥上的小娘子合二为一。因为自幼生长欲父母和睦,兄长爱护的环境,她似乎一直这样对一切事物报以善良与勇敢。刘止看着那笑,不知为何喉头一哽,酸涩漫上眉睫,只低下头去,膝上女子涂了丹蔻的淡红指甲倒映席间恍惚的灯火,惑得他一怔。
      第一次,刘止跳脱出家族权势与利益干系观赏眼前女子,觉出一种自己无可触及却心动不已的特质。他目色暗沉,避无可避的悸动与后知后觉的钝痛忽地袭上心头。那时前途渺茫,寒冬里被冻僵的何止他渴望温暖与希望的心。手背的温度热烈而不灼烫,于他仿若解愁美酒,迫不及待饮下,也顾不得什么饮鸩止渴的后果。
      似乎是因果报应,从前种下的花,开出了意料之外的果。第二日,刘丕密诏他入宫,询问刘止是否仍愿遵循先帝遗诏,迎娶柳允。他大喜过望,就如当初叩拜父亲一样,拜在兄长脚下。
      西窗美满,火烛长燃。
      刘止聪慧,也真心实意地敬重兄长,对自己身处漩涡的处境再清楚不过。可人心是无法永远用理智衡量的,年少的义气夹杂其中,到底幸运,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早先的封国岁月。这当然也少不了柳允在家族与丈夫之间的斡旋。他们一如那些恩爱的年少夫妻,既迎合了刘止对心头缺憾的想象,也符合柳允自幼受到的教育。
      偶有出格却并不浓烈,时常沉默而不嫌寡淡。
      如今,更要迎来他们的结晶。有了万年的哀恸经历,柳允更对腹中的孩子有了惊弓之鸟一般的触知。她相信刘止也是一样,所以他才在得到消息后一定要南下陪她生产。如今马不停蹄,即将进入楚国封疆。
      封王子女,自然不适宜在他国出生,若是如今枝叶稀疏的刘姓,就更精贵些。长兄柳庆修亲封了书信,本意并不是延请刘止,是以没料到的诸人都纷纷说起代王这痴情种子来。
      但其实柳允思绪开明,并不很认这些死理。只要他们的心还在一处,她便已觉安然。而今她的所求得到回应,自然更欣喜。人尚未到,她却已心神相系,念着来此一卦。
      走出府邸,柳允忍不住再低头读一遍手中载着谶语的竹简,眉目微凝。
      “日中攀谈,沚上阴木无水;动静相合,一心不若两心。”
      什么意思?那太史令含笑不语。柳允却大致明白后一句,是说自己与刘止应当尽快在一起,而这也合了她早做好的打算。思及此,她兀自点点头。
      “可儿?”
      脚步一顿,柳允意外回首,却见堂下阶上,正站着一个怀抱孩子的青衣女子。她怔了怔:“嫂嫂?”快步迎上去,见阮静身后还跟着两个乳母或者嬷嬷,其中一人也抱着孩子,“怎么今日过来?”说着走上前去笑着逗逗两个孩子,“斋郎!云郎!”
      去年阮静与他们一同归楚,背井离乡,自己还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温晗心疼得不得了,要人搬来自己院中一块儿住。但阮静却婉拒了,只自己带着孩子和嬷嬷住在划给柳庆齐的院里。柳允估摸着她是看自己已经与母亲住在一处,生性又不爱热闹,估计也是不太方便,所以便劝下了母亲。
      她们姑嫂之间虽然并不熟悉,但柳允却不论出于对兄长颇不负责的态度感到羞愧,抑或对两个侄子的爱护,或者同为女子的感同身受,都与人有天生的亲近之感。况且相处下来后,阮静的温婉大方也让她惊喜,是以她也常常邀请人或是去柳庆齐府上。只是近来身子渐渐重了,联系也不似从前热络。再见阮静,也隔了半月。
      阮静抱着的是年纪尚小的柳思云,模样很俊,认出她后笑得眯起一双圆眼,蹬着腿要抱。阮静轻笑了一声,掂了掂孩子,摇头拒绝了柳允伸出的双手:“你不方便,以后再抱吧。云郎喜欢姑姑得不得了,是不是呀?”说着凑近孩子脖颈亲了亲,惹出一阵甜甜笑声。
      柳思斋则由下人抱着,长得与母亲很像,说话也细声细气,唤柳允:“姑姑。”
      柳允应了,笑眼又问:“早知嫂嫂今日来,咱们合该一处。如此正巧,回去母亲院里用饭?”
      阮静笑起来,颔首应了,与她一道下阶。
      “嫂嫂是来为兄长祈福?”柳允见到后头跟着捧了礼器的宦官。
      “也为两个孩子,为你与母亲。”阮静眉眼温柔,“初春放晴了,当去去晦。”
      “是了,是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兄长吧?”柳允俏皮调侃,见嫩红攀上人白净的耳廓,忍不住笑,“柳仲正那家伙,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分,能娶到嫂嫂这样的妻!”
      将登车了,阮静把孩子递给嬷嬷坐后头的车,自己亲自扶着柳允上去,坐在车棚里看她与丈夫颇似的眉眼,唇角流露笑意,终于忍不住倾身上去刮了刮人鼻梁:“那不知代王又有怎样的福分,能让咱们家的可儿这样喜欢,人还没到呢,就要巴巴儿出城去迎啊?”
      柳允被说中心思,赧然又高兴,刚摸了摸鼻子,就听人换了语气,温柔又郑重地嘱咐:“我听说西北边前阵子乱起来了,也不知道如今怎样。你还有身子,别太远了,嗯?”
      “我知道啦嫂嫂!兄长都安排好了,我就在薛郡住几晚,哪里会有什么!”柳允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竹简揣回袖中,甜甜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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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讲个笑话,作为夫妻的刘止和柳允在文里各自有官配,某种意义上的很配了可以说。
    220125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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