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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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月亭亭


      鞍马逡巡,杨花雪落,青鸟衔巾。秦清风走进府里时,筵席皆已齐备。他带着笑与诸人一路逢迎交际,目光四扫,意外未见许由的身影,有些奇怪,却也不觉得人会爽约。一来自恃身份甚高,二来也晓得许由不是轻诺之人。
      果不其然,众宾喧哗入席时,下人躬身带进院来一个高挑身影。借着月色烛火,可见许由望向这面的唇角撩起,遥遥对着他行了一礼,身后人抱着一个不大的陶罐,想来就是他所说的美酒了。
      秦清风亲自请人在下首入座,在场其他人官阶爵位都大不过许由去,所以都来行礼。倒是许由笑意和善,连连为迟到致歉,也不端架子,不久便打成一片。
      他是第一次过府,但秦清风曾听说他长于军营,所以对人此时的左右逢源并不感到奇怪。倒是开席后,方才还笑意盈面的人却默默垂首,目光转而淡然乃至淡漠,深邃的眉眼在月烛之下,甚而可谓阴沉,让不自觉看向他的秦清风些许意外。
      他留意除却诸人上前,许由并不主动走下座位活动,更多时候只是藏在庭中高木投下的巨大阴影中自斟自酌,周身萦绕着片刻欢娱之后沉寂萧索的气息。秦清风不能肯定这样的原因,却知道从今晨遇见人伊始,许由就一直心中有事。但他无意探究,也更清楚自己邀请许由的目的何在。
      面前跪坐着两个双髻娈童,正往秦清风杯中斟酒。后者转了转眼,指节曲起轻敲案面,两个相出众的孩子顿时惊弓之鸟般放下手中酒器,唯唯诺诺地正姿长跪。秦清风安抚般的微微一笑,下颌轻抬:“你们去许公子那面。”
      两个孩子甜声道“唯”,躬身过去,跪坐在许由身边。然意外的是,娈童的手还未放到酒杯上,许由已经仿若梦醒般一惊,先拿过了杯子,目光沉沉地打量身前两个明显被吓住的孩童,又见他们面含春桃,颜色可人,显然是百里挑一的贵族玩物。但他并未领情,只微蹙着眉,抬首看向一抹笑意望向这面的秦清风。
      秦清风不以为忤,只回以一笑,道:“今日得了容与口福。我投桃报李,容与不尝尝吗?”说着挥退了两人,又命府中其他安陵梅香都来伺候。
      他曾听说许由向来“洁身自好”,不接受赐婚不说,又不爱章台烟花。众口铄黄金,滑向不少更大胆的方向。秦清风初时也就听个笑话,如今所见闻就算引人猜度,却也并不在意,而更有打算。
      他既决定要为家族网罗如此人才,便也不吝惜投其所好。但许由对众多赏赐礼物都并无偏爱,回礼也想来规矩,令人无从下手,今日有这发现,也愿兵行险招。
      莺莺燕燕鱼贯而出,许由见这场面,方才突然的愕然已转为好笑,径自摇头斟酒,却见一个影子绰绰笼于自己唯一的光源,使人看不清手中酒液,只有抬起头来,却猝不及防,微微一怔。
      面前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年,高骨薄肉,眉目舒朗俊秀,鬓角刀裁,眼含秋波,似嗔非嗔,唇齿抿笑。见抬头的许由眉目被灯色晕染雕琢,光影透彻,这人也一愣,目光却渐渐亮起来。
      但也正是这样流于欣喜灼热的眼神,让许由脱离开来。他幻惑的目光一瞬间换了幽深,仿若无事发生,依旧提杯饮酒,藏在案下的左手,却微微用力按上了腰间暖玉。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
      明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刘止,只是那一瞬间逆光而来的柔软笑意,还是让长久以来一直心系一人的他瞬间恍神。
      少年已经坐在许由身侧,后者不动声色地后撤了些,却没有出声赶人。他看懂了秦清风的意思,若是一而再再而三拂了他的意,恐怕会有些麻烦。
      更何况……许由不知道秦清风处理不得力下人的性子,不知道自己的拒绝会不会让这人吃些苦头。饶是一瞬间的悸动,已经让他软下了心肠。
      又或者……只是望梅饮鸩。
      许由莫名口干舌燥,轻舔了舔唇,自顾自安慰自己竟这样快就醉了。但那人已经殷勤地又满上一杯,朝着许由抿唇一笑,无言的劝慰,却又让人心跳漏了一拍。许由克制着没有接,只攥紧了腰间玉佩。他不知道近日来自己的情绪怎么能够如此地不受控制,或者说他知道缘由,但只为此感到恐慌与难以置信。
      生平第一次,他的情绪为一个人这样郁结。二十年来,他万事不萦绕于心,不拘小节,放肆恣意,不偏爱世间万物。他一直觉得刘止与江瓛一样,是让自己敬佩、可以交往的人,也仅仅止步于此。但却没有想到,从那日与苏理棠的谈话之后,每每想到自己可能要离开这片土地,离开有那个人的地方,也许从此再不相见,他就觉得丝丝绵绵的不舍将自己捆绑缠绕直至窒息。他意识到这种情感来得汹涌而不同寻常,所以拒绝了几次来自刘止的邀约,想要独自平静,却又在得知刘止将归国之后,贪心着远远看看,不想被抓个正着。
      他白日站在刘止身旁,被他一如往日地关怀着,闻到他为自己遮挡风沙的衣袖传来熟悉的熏香,可耻地觉察出内心的留恋不舍。破天荒的,他想要逃离,甚至想要歇斯底里地咒骂唾弃自己。但一切情绪,却在刘止温柔又不舍的目光中屈服退缩,变成了口中的祝福。
      许由目光中划过迷茫,不自觉微醺,定定看着眼前的人,没话找话:“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字陶陶。”那人敛眉微笑。
      “君子陶陶?”许由目光被幽暗月色称得渐渐深邃。他诗礼乐学得并不算好,却不知为何对这句记得深刻。
      君子陶陶,其乐只且。然而快乐短暂,愁闷总是作祟人间。
      他扶额理了理思绪,终于良久莫名松了一口气,回归淡然:“劳驾你告知忠勇伯,我不用人服侍。”那人又是一怔,登时换上了楚楚神色。许由不耐,刚要开口解释,却听庭中喧哗声骤起,不由抬首看去。许由仔细听过,原来是圣人的赏赐。于是诸人归于肃穆,行礼如仪后才由主人秦清风亲自分食。
      给许由的一分由清风亲自端来,前者自然不便造次,依礼而动。但秦清风却只将手中砧板一放,眉眼含笑道:“今日晚宴还合胃口吗?我见容与多有饮酒,今日不如留宿我府上。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就是。”他说着,眼神暧昧地扫过地上跪坐的少年。
      许由早就直觉不对,如今更确定这便是眼前人的安排,内心抗拒。虽然知道秦清风年纪尚小,思虑难免不周,却也觉得被冒犯,因而话中少了余地,言语间也生疏许多:“多谢殿下盛情。但并未病酒,由也不便过多叨扰……”
      不料秦清风打断了他:“这些日休沐,有什么事明日做不得?”声音还带笑,“我还尚有些体己话与容与分说呢。”
      许由眉眼一沉,直觉这才是他今日邀请自己的真正目的,于是不再客气:“君子有言,某自洗耳登门,何必大费周章?”
      秦清风闻言笑,也不再藏着掖着,伸出一指向上:“事关朝堂家族。”
      许由轻嗤一声,直言不讳:“既然如此,那某也少不得要问一句,朝堂之下,脱去官袍,殿下代表谁?秦氏?皇后?陛下?——还是太后?郑氏?”
      秦清风没料到他这样大胆,倒是一怔。但见人目光里并无轻视,酒色掩饰下反倒几分深邃,不由忐忑起来,几番考量之后开口已经郑重许多,难掩炽热傲然:“是秦氏。不瞒容与,我祖母乃旧朝大长公主,祖父官至御史中丞,父亲少年封王,如今也封国公,姊姊乃当朝小君——难不成在容与眼中,我世代钟鼎的秦氏,却如今会被一个郑氏困于苦寒燕北不成?”他见许由不再急着推脱,面露思索犹疑之色,颇有得意。
      许由意外他话中自负,却不能不预估秦清风作为燕国世子,却将秦郑割裂开来的话中意味。而他话中分明已经目的明显,但父亲封国更已为郑氏掌握,自己不过一个小角色,又有什么能被秦氏看上的地方?他不解其味,但也不再吊儿郎当,只微笑:“不敢。”
      “你身为淮阴侯之子,与江氏颇有联络,未来可期。秦氏是当朝外戚,你若能投入我家,未来多年官道何其坦途,想来不难预见吧?”秦清风挑明了,言语间自认为带足了诱惑。
      许由心中不适,面上反倒正色一揖:“殿下谬赞。但由不是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想来必会辜负信任,是以不敢有所高攀,但愿做好分内之事,为圣上尽心效力便好。”直起身来告辞道,“今日先走一步,殿下不必送了。”
      “你……”秦清风面上掠过讶异。
      许由开口安抚:“您是光明磊落之人,由也由衷敬服。今夜由也未曾听闻什么,往后诸事,但愿皆如从前。也祝愿殿下与秦氏,终有一日心愿得成。”他说着一礼潇洒转身,背影挺直如许。
      看得秦清风沉了眼。他终究修行不够,几番犹豫之后,还是跟了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黑暗中的秦清风命诸人退下,声音发紧:“你究竟是所谓的洁身自好,还是已经站好队了?”
      许由眉眼一敛,声音平淡:“某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但还是要提醒殿下慎言。”
      秦清风磨了磨牙:“是代王,对不对?”许由闻言有一瞬间的失神,却听他已经乘胜追击,“但以你的才智,不应该看不出来如今朝上,代王已然失势。饶是柳氏都受到牵连。他连自保都是问题,又能为你做什么?容与,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却甘心就此埋没?”
      他话音落下很久,久到秦清风都以为许由不会作出回应之时,后者的声音才于暗中传来:“你多虑了。”
      秦清风置若罔闻:“你不是先帝留给他的老臣后代,自然也没有什么忠心要表——所以代王是凭什么吸引你的?”话像飞矢般直戳许由心底防线的红心。得不到回答,他回头看向还留在许由案上的砧板和赐肉,继续道:“你看那肉,与其他烤肉又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没有我府中庖厨做得可口,却不过陛下一时兴起得一名头,便身价倍增。许多事关你和你家族的事,有时候也就需要一个名头,就可能让人炙手可热,又或是直下地狱。那些事情不过是世家纨绔一贯的游戏,你难道便当真放在心上?”
      许由的目光追随着他话中方向缓慢一动,半晌才抬起眼:“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秦清风得意一笑,“没什么非此不可。”他言语隐晦,“陛下与代王年少时如何亲近,如今不是照样贬起来毫不手软?一介封王尚且如此,你的身份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代王心思深沉,待谁都是一样谦和,你可不要会错了意。”
      不是这样的。许由在心中争辩。但是他知道秦清风已经借着酒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不会听自己半句话,于是只侧过脸去,默默无言。他明白刘止心性高傲却也单纯,虽然对于所有人的态度看似一样温柔有礼却又若即若离,但对于真正在乎的人却总有几分深沉的热忱。
      至少在望向他时,刘止的眼里有不同于其他人的诚挚。
      他感觉得到的。
      可是他也再清楚不过地知道,秦清风没有说错。父亲如今已经失势,他自幼依靠的江氏此时倒向郑氏。在京城众多炙手可热的家族之中,他又算得了什么。有些事情连秦清风都能够探得一二,那么又怎么能保证其他人守口如瓶?而刘止的处境已经足够艰难,自己又怎能成为他的拖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难道真能纵容自己继续这般无端念想下去吗?
      秦清风见许由久久不语,于是拉起人一只手,重回案旁,又弯腰调笑般地抬起那男宠白净俊秀的脸庞,满意地打量,话冲着许由:“今晚就在我府上休息吧?”
      风瑟瑟划过脸颊,月入人间,掠了楼宇琼亭,泼在人身上幻惑如许,许由原地静立良久,并不单薄的身此时却忽然被压出几分佝偻。
      好一会之后,秦清风听他对地上少年的命令:“下去等我。”便颇满意地勾起了唇。

      ——卷三怨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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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①“鞍马逡巡,杨花雪落,青鸟衔巾。”改编自杜甫《丽人行》,全诗为:“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筯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②“君子陶陶,其乐只且。”节选自《诗经·国风·王风·君子阳阳》,全诗为“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211011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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