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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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清梦


      乌恩其纵马跑过初夏的草原时,甚至能感到硬挤出头的青草被碾碎在马蹄下的脆弱声响。当晨光里自天际滚滚而来的三素将阴翳投下,草原的儿子们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再长啸着彼此应和,宣告着一日自由与野性的开始。
      到了营地帐外,有奴隶迎上来牵马,乌恩其却也不下马,只一手接过另外人端来的羊奶泡肉几口喝了,顿觉全身熨帖,示意他们将悬在马后的犬鼠拿到膳房里,自己则望望身后跟随自己的一众弟兄,想着趁朝阳未起,再去玩一玩。
      可他目光一转,却捕捉到一个从帐后端了托盘出来的奴隶:“哎——就是你。”等人站到马下,乌恩其看了那不远处隐隐被诸帐围起来的营帐,“公主用过早餐了?”那人应了是,乌恩其略一沉吟,便对周围仍旧等待自己的七八骑兵道,“今日我就不去了,你们早些回来。”
      诸人领了命离开,乌恩其便慢条斯理将缠在手腕上的缰绳散开,扔到牵马的奴隶手里,跳下马去。他冲着那端盘的人下颌微抬:“带路。”
      那人细声应了,便将手中盘子换给了一旁的人,畏畏缩缩走在前头。乌恩其百无聊赖跟着,想起这约莫是上次为刘珊哥哥践行的宴会之后他第一次见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径自抓了抓散乱鬓发,约莫整齐后,才矮身从掀起的帐门进去。
      天井漏下的光照亮帐内底部一圈,乌恩其不紧不慢地环视了一圈跪下的奴隶和刘珊从大成带出来的侍候,有些恶作剧地发现诸人面上意料不到的惊慌,这才走上前去伸手要扶起行礼的刘珊。没成想女子向后一退,顺滑的布料就从乌恩其指尖流走,刘珊的面色沉静,声音温软:“多谢王子。”
      她还穿着从大成带出来的衣物,身上仍存着华夏庄重又知节的气质。面目清秀可人,五官工细玲珑,但因为大约因为前日里新下的一场冻雨,两颊仍残留轻微冻色,唇瓣也并不红润,眼下玫红楚楚。
      乌恩其并不在意她的躲避,也约莫知道这还是那恼人的汉人规矩作祟,却对刘珊眼底未及掩去的凄楚挑了眉:“公主哭过?”
      刘珊避开他的目光,直起身来走到一旁榻上坐下:“王子看错了,”她的声音温吞,却又叫人寻出半分喑哑来,示意对面座位,“殿下请坐。”
      乌恩其却并不打算放过她,大喇喇坐没坐相:“大清早的,公主为何哭?”帐内篝火的光影跃动在他深邃的面上,狼似的绿莹莹双目直勾勾盯着人,仿佛就连耳边结束小辫的一段小指粗的银饰都闪着逼人的亮色。
      那目光让刘珊侧过眼去,踟蹰不知如何作答。乌恩其却想起少时去到月氏总想着逃出生天的质子生活,,想来刘珊也应如此。他竟难得也有了感同身受,话出口却声音淡淡:“如今咱们就要到单于庭,到了那里就要大婚,公主这样姿态,难免让人没了兴致。”
      刘珊听这冒犯之语一怔,又羞又气,却仍旧敛下眉目:“王子多虑了,妾得嫁贵国单于,身负父兄家国之命,旦夕不敢忘记丝毫,也无胆松懈半分。”
      “什么‘贵国’?你阿兄前天已经走了,你这辈子也就回不去了,还不当自己是我们的人吗?”乌恩其不满。
      他这话说得伤人,却实在是无心之失。饶是如此,属实的字字仍教刘珊禁不住呼吸微窒,被勾起了彷徨和飘零无依之感。她眼前仿佛又弥漫起雾气,现出多日前在边境与刘吉隔帐相别,见旌旗飘扬远去,听中原汉马马蹄声遽,一步步都将十六岁的少女心上恐惧与彷徨的口子扯得更大,鲜血淋漓。
      刘珊垂下眼去,并不反驳,感到眼眶渐渐充盈了止不住的湿意。泪珠低落衣裳,晶莹滚落,却又霎时洇作一团深色,像是想逃脱却步步深陷的人。
      这自然出乎乌恩其的意料。他微微蹙了英气的剑眉,似是无措地换了个站姿,无缘无故目光严厉地扫视周围站着的下人一圈,目光重回眼前女子身上时,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硬度:“怎么又哭了?”见刘珊不答,他哼了一声:“我还没说完呢。你在成朝至多不过一个公主,但以后做了单于的阏氏,就会是所有人最尊敬的女人了……阿兄会喜欢你的。”
      他鬼使神差补了最后一句,唬得听完翻译的刘珊也眉心一跳。她尽力止住泪水,心情在这过程中平静许多,被乌恩其说得颊上微红,带了淡淡笑意:“眼睛有些不舒服,让王子见笑了。”
      乌恩其却并不是说笑,反倒正了神色:“能嫁给单于还不够让你梦里被笑醒吗?我这次见过你的几个阿兄——和我走了一路的那个代王,瘦弱不堪,哪里像是能上马横刀的样子?那个皇帝坐在堂上也是萎靡不振……”刘珊手下动作微顿,像是有所期待,却听人已经转了话头,“可我们单于不一样,他是马背上长大的汉子,头脑比赤狐还要聪明,眼睛比鹰还要锐利,手臂比熊还要有力,草原上的女儿,个个都期待嫁给单于?也只有你——”
      话未说完,刘珊已经忍不住又哭又笑:“哪有人会这样说自己尊敬的人!”
      乌恩其不明所以,固执接着道:“也只有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王子倒说得像自己也想要这般福气似的。”
      乌恩其等不及翻译出这句冒犯的话,也没有听出她的调侃,反倒正色道:“阿兄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最敬佩的人,他对待每一个草原儿女都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刘珊听得这话里尊敬盈然,结合此前自己旁敲侧击的了解,想那也必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但她也从未奢求过对方的眷顾:“我听说单于已经有了妻儿。”格日乐图虽与乌恩其一母同胞,却较后者年长十四五岁,现年已经而立,原配妻子新丧,二人又有一个儿子,且不说人是否是个重情之人,就算不是,她难道还能抱有什么奢望吗?
      乌恩其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不明就里解释道:“阿兄的阏氏原来是那老匹夫给他娶的。那女人的阿娘是原来一个小单于的女儿,后来叛变被杀了。阿兄虽然并不责怪她,其木格却自己害怕得病死了。他们的孩子苏赫巴鲁今年八岁,阿兄可怜他没娘,这才让人把他带在身边的。”他顿了顿,“不过你们若是有了孩子,阿兄也一定会喜欢的。”
      刘珊终究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听这话只觉耳朵发烫:“多谢王子宽慰,您见笑了。”
      乌恩其点点头,下结论道:“我阿兄抱负远大,若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又何愁在奴族不受待见?若你是因此而哭,倒真没有必要。”他莹绿的眼睛转一转,“或者中原还有什么是值得哭的——吃的用的,总有习惯的时候,再不成从大成买就是了。有什么东西是连试都不试就能被否定的呢?”
      刘珊怕他再想多,便忍不住道:“王子多虑了,妾不是因此神伤。”
      “哦?”乌恩其疑惑,却见刘珊转头吩咐下人,半晌人从帘后抱了筝来。他再去中原前还未见过这乐器,却不知为何蓦地想起日前刘珊送别成朝部队时正曾用此琴弹奏一曲。
      那日风声和着琴声,天际鸟翼抚过幽草,帷帐里少女发丝绕着琴弦,呜咽悠扬。他的思绪定住了,直到刘珊指尖勾弦“铮”地一响,才恍然惊醒。
      刘珊的指尖按在弦上,侧头看乌恩其的眼神清明澄澈:“不知妾有否荣幸,能得王子屈尊片刻?”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乌恩其却听懂了。他在少女的目光里竟忽然被心底腾起的赧然抓住,只来得及支吾应一声好。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刘珊垂眸时似乎略一勾唇,平日里精致易碎的面容竟在指尖隔上丝弦时显出某种不容侵犯的美来。调子并不复杂,指尖跳跃的步伐甚而算是有迹可循的单薄,但和着女孩儿轻柔如水的嗓音,却渐渐拍打上了听者的内心。头一次,乌恩其竟为自己无法理解这唱词的语言而感到遗憾。
      他忽地意识到这语言所蕴含的不只是一个民族身份的密码,更是眼前这人从此往后不会再为人知的过去,那是一分他永生无法触及的如茵草地。
      而未来的她必定还会学会奴族的语言——那又是否能是他能熟知与掌控的呢?
      鸟翼稀薄的阴翳飞速掠过心头,以至于乌恩其甚至来不及捕捉。他只在刘珊顿指后忍不住问唱词的意思,却连翻译都听不大懂,只能勉强知道是在说什么虫子、什么山的。草原很少有山,他抓不住那具象,所以只执着问道:“是座什么山呢?”
      “山?”刘珊垂下眼重复他的话,试探着说道,“在诗里,大约是南山吧。”
      乌恩其惊讶:“是南方的山?”
      刘珊闻言楚楚笑开。看得乌恩其心头几分柔软,却也有几分不服气的恼怒。不防她微微正色道:“大约是吧?‘南山’在《诗》里所用甚广,也少有具体所指。北地寒冷,庄稼不生,南方温暖富饶,常是百姓所向往的地方呢……南方,南山,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吧。”说话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琴弦,目光里流露轻愁,却又真正含了无限的向往。
      乌恩其不知道刘珊身为公主,从未走出万年两宫一步,虽能传颂风骚,却也和那些诗中的人一样,只能在梦中向往那样的美景风致、温暖富饶。
      然而就连这样的机会,如今当然也不会再有。这女孩儿唱着向往南方的曲子,却从未站在南方的土地上被烈阳抚过眉梢。如今,更是要一步步向着大漠草原背道而驰了。
      “再过些日子到了王庭,积雪想也要消了。到时候草原的草都疯长起来,放眼望去都是嫩色。等到夏天呢,牛羊走进草去,不吹风不骑马都见不到,天气也暖和了,大约会有几分你们南方的山的样子吧?”他只是这样对她说道。
      刘珊仰着头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知道他还是没能理解,却也并不遗憾,只是有些黯然地抿唇笑,答非所问:“倒也许与是不是南方,是不是南山,都没什么关系——我母亲是南方人,小的时候,她常用这首歌哄我与兄长入睡。如今学了许多曲,最喜欢的却还是这一首。想来王子也能明白吧?”
      她本意解释自己思恋的并非故国而是故人,却不想面前人的面色竟在听了翻译之后一寸寸苍白下去。乌恩其在面前人关切的目光中却只觉无所遁形,他无可抑制地想起少时被众人戳着脊梁骨,想起父亲看向自己厌恶至极的眼神,想起被骂“克死阿妈的不祥家伙”的时候,慌张地站起身来,甚至一脚踩脏了筵席,动作大得诸人皆惊。
      “殿下……”
      “我没有听过这样的歌。”乌恩其将握成拳颤抖的手藏在袖子的阴影里,喑哑的嗓匆匆吐露这一句话,便向帐外走去。
      刺目的阳光直射心底,却无丝毫暖意。乌恩其的肩膀觳觫,不理会不明所以掀开帐门追出来的刘珊,一扯马缰,向外奔去,甚至可以说是逃之夭夭。
      仿若无尽的原野在足下延伸,乌恩其高仰着头,窒息般大口呼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愚蠢得彻底。
      他自以为逃出月氏回到草原,在父亲死后得到了阿兄的宽恕,获得王子的位置,在不知底细的众人——尤其是这个看似孤独无依的异族公主面前耀武扬威,便仿佛真正冠冕堂皇地拥有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可一个人是逃不脱自己的过去的,刘珊曾经拥有的,不论是母亲还是家国,以及即将拥有的,不论是家庭还是儿女,都是曾经乃至未来的他所遥不可及的。
      而刘珊在去到草原之后,也只会听说更多他无所遁形的曾经。到时候的她,又会怎样看待如今自己的耀武扬威、自命不凡?恐怕只会觉得可笑。天际苍鹰振翅,孤狼长嚎悲鸣,乌恩其捂住双眼,在马背上笑得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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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文中刘珊唱的内容是《诗经·召南·草虫》,原文如下: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内容有暗示含义,但在此时两人并没有感情联系,更希望大家注意这最开始是叶蔚所唱,对象是刘吉和刘珊的父亲刘劭。
    最近找到了高中写的一个短篇,有点想改一下发上来,后面再看吧。
    211004 初稿
    220426 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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