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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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乡路稳


      遥看孟津,杨柳婆娑。我是虏儿,不解汉歌。
      三月的草原渐渐回暖,一冬的萧索在融雪中逐渐褪去。英英一掀开牛皮毡门,便见不远处一个跨在马上喊着长号的牧羊人逐渐走进,也迎上去笑道:“可达!六郎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回来?”
      马上的汉子闻言也高声答道:“有只羔子还没下来,他留着看看,八成不用太久。”英英笑着应了,站在原地目送他赶羊前往远处的毡房。等到人影逐渐缩小到和半人的长草一般高,她转身回去,往锅里煮的干肉添了一撮茴香,抬起头来时目光正对上木栏上站起来瞧着自己的小小孩童。
      英英于是擦净手走过去将孩子抱起,亲昵地用鼻尖触碰孩子的额头,惹得后者咯咯直笑。她也抿起笑意:“阿爹在哪儿呢?阿爹还没回来!阿娘要去找阿爹,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许乱跑哦。”
      被重新放下的孩子眼睛黑白分明,模样憨态可掬,还不住地伸手要抱,嗓音也是软软糯糯的:“娘……娘娘……”英英被逗得又弯下腰来在他稚嫩却已颇为优越的鼻梁上一勾,啧啧两声,颇为得意道,“咱们由儿以后是要迷倒万千少女的,对不对?”说着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半人高的看家犬也大声吠叫起来,英英嘘声:“双虎尔,好好看家!”她环顾一眼家中颇为温馨的环境,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却不知为何在黑暗的掩照下颇有几分暗色。
      帐门在身后合上,英英从马厩里牵出马来,跨上的动作行云流水,扬鞭也英姿飒爽。她在自家牧场的河边看见丈夫的身影。
      许攸宁一身藏青棉袍,正半蹲着拘起新化的雪水洗手,指缝间带起一道闪亮的水线。等到洗净后直起身来,与布条虬结的的长发被风掀起,露出下面棱角分明的侧颜,望向南方的目光深远又似乎空无一物。英英随他看去,视野所及没有定焦。几个呼吸后,许攸宁收回视线熟练地拨开脚边绵羊朝着马匹走去,身形结实伟岸,面庞是风霜不改的坚毅,口中拉长调子唱着一曲汉人民歌。
      英英仔细分辨一二,听得是《采薇》的后半:“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唱到这里歌声停下,许攸宁高声叫了一句,“巴尔——”
      英英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见羊群四散奔逃,一只身形矫健的长毛牧羊犬从中窜出,唬得英英身下马匹长嘶一声,幸好被她一手扯住缰绳拉了回来。这边事情一起,那面许攸宁已经察觉转过身来,正见英英马上英姿。
      她一身红衣,领口袖口边缘露出雪白的毛皮内里。宽大的衣袍却正称得其中女子娇俏媚丽,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黛,肤白似雪,却也并不青苍孱弱,眉眼深邃,但又不嫌突兀锐利。额间缀着抹额银饰,更添几分纯粹可人。哪怕看过无数回,许攸宁仍被这样的美丽惑住,站在原地。倒是英英已经看见他转过身来,叱了巴尔一声,一扯缰绳迎上去。许攸宁这才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替她扯住马辔头:“怎么来了?”
      英英笑容动人:“听可达说你还在这儿,来接你。”
      许攸宁笑着“嗯”了一声,回转身去拍拍马后驮着的罐子:“我顺便挤了些奶,回去给由儿做奶皮子。”
      “那羔子怎么样?”英英目光追随着他上马,又顺手用马鞭驱赶羊群。
      许攸宁手下一顿:“死了。生太久了。”
      英英暗叹一声,岔开话题:“今晚吃水煮干肉——我特地用了你上次从那汉商买来的香料。”她从月氏带出的财物不多,这两年来二人一路消费所剩无几。后来英英有孕,他们用最后的钱财购置了不多的羊群,将家安在了曾经救过许攸宁的可达家旁。许攸宁自己学着放牧营生,今年是第一次接羔,饶是可达在一旁帮忙,也难免有不顺利的时候。她有些惋惜,想起许攸宁一身知识武艺,本也不该用在这里,所以并不责备。
      许攸宁自然听出那安慰的意思,也笑应道:“我将那羔子一并带回去,给由儿做些软点的肉糜开开荤。”二人想着孩子还在家,动作也快。许攸宁很利索地数过羊,栅栏一插,扔给猎犬一块未剃净的大骨,还未走到门口,便深吸一口气,掀起门帘对着英英笑道:“好香!这茴香的味道果真不错。”
      英英隔着布把锅端到案上,看许攸宁径直走向小床要抱孩子,嘱咐道:“把外袍脱了,他一会儿又要嚼你领子了!”
      许攸宁哈哈应了,就着英英伸过来的手脱去厚重的外袍,重新抱起朝自己伸手的孩子,逗道:“由儿——想爹爹没有?”他走近案边,用小指沾了煮肉的汤水点在儿子唇上,看他用小舌舔去,又着急要来吮吸自己的手指,爽朗一笑。
      英英那面已经麻利地煮过了羊乳,往丈夫面前放了一碗,又拿了一小碗方便快速降温,接过孩子,就着小碗少量多次地给他喂羊奶,同时听许攸宁道:“这世道乱得,下次再碰见中原来的商人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英英摇晃着孩子,又想起方才许攸宁望向南方时怔忪的神色和他唱的民歌,不动声色地问道:“燮朝现在更乱了吗?”
      许攸宁笑着摇摇头:“已经叫不得燮朝了。”英英注意他说到这里手下微微一顿,语气平淡,“元兴年已经积重难返,如今国内诸人起兵,冀北、江东、巴蜀、岭南、关中,各处都打得不可开交。开始还有人把持着年纪尚小的永平皇帝,但赵氏宗族庞大,很多人到后来也不认他,久而久之,也没多少人在乎了。”说到最后,微微摇头。
      英英略微知道元兴和永平是燮朝两代皇帝的年号,但对这些局势完全不清楚。他们消息闭塞,也不知道许攸宁是在何处打听到的。但看丈夫神色认真,便继续问道:“那依你看,哪个将军能有机会问鼎?”
      许攸宁自信一笑:“撇开那些小打小闹的,这些年来应该要数中原的刘劝德、淮南的张定之和冀中的陈度才占大头。这其中,张氏盘踞淮南数代,外人看来资本雄厚,但其实他贪图享乐,内部矛盾丛生,尾大不掉。陈相呢,为人阴刻,三番五次黑吃黑,最近似乎还想联系在燕地的秦氏郡王,不过谁还信他?要我欣赏,还是刘劭……”他讲起来滔滔不绝,却意外对上对面英英似笑非笑的眼睛,后知后觉地莫名讪讪不再说话。
      英英看他从刚才开始眼里闪出的光芒,心里有些复杂,但她还是笑道:“刘劭怎么了?”
      “没怎么……吃饭吧。”许攸宁避开她的目光。
      “六郎,”英英将怀中孩子放回小床,回过身来柔荑点住丈夫撕肉的手,话语很轻,“你是不是……想家了?”
      许攸宁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反手握住妻子的手,目光真诚:“我的家就在这里。你和孩子,就是我的家。”
      英英被他拉着坐下来,无奈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出身高贵,但哪怕是这里条件艰苦,许攸宁也没有让她受累半分。英英抿抿唇,想起许攸宁每日忙里忙外张罗各类家庭事务,累得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冬日往往第二日起来还是困得不行,还要取冰来为她烧好洗漱的水,揣着袖子站在锅旁都能睡着。她对他心疼至极,更能敏感地体会到许攸宁在疲惫和枯燥中日复一日累加的黯然。英英已经观察了很久,发现除却看向自己和孩子,只有一种时候,许攸宁的目光里会升起活络与企盼。
      在他望向南方的时候。
      准确地说,在谈起故国,说起那片孕育了自己的土地,甚至说起熟悉的乡音,唱起汉人民歌的时候,许攸宁的眼神就变了。
      温柔、期待、璀璨。
      英英咬了一下舌尖,扬起笑容道:“知道我第一次觉得你很特别是什么时候吗?”
      许攸宁听她前面的话,已经大致明白妻子的想法。他不想让她失望,却也明白自己的症结何处,也很努力在克服,但英英却还是觉察到了。他无法擅自作出决定,那太自私了。但他愿意与英英好好沟通,所以很配合地思索了一会儿,笑问:“是不是我第一次读《诗》太迷人了?”说着洋洋自得地用额角蹭怀中人鬓发,声音笑意盈然,“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自大!”英英笑嗔他一眼,却还是点点头:“算吧……其实也不是,我这些日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你向阿兄拜师的时候说的话。”许攸宁一怔,听她轻声道,“你说,‘故国为君者不君,为臣者不臣。许某自幼孤苦,但看故国衰败,也觉悲怆。虽说乱世之中能保全性命,不愁吃穿,已是难得。许某却仍有更远的期盼,盼望得一明主,重创盛世。’”她复述的时候眼里都是闪烁的群星,仿佛又看见那个瘦削挺拔的少年郑重地向着东方朝拜,声音还稚嫩,面上却一派正色。英英抬起手捏捏身后人的耳垂,语气认真,“这是你的期望,对不对?六郎,你想家吗——你的国家?”
      许攸宁的怀抱收紧,下颌搁在英英颈窝,吐气轻柔,反问她:“你不想月氏吗?”他想,相比自己,英英在月氏深受万民爱戴,又有父兄疼爱,却抛弃一切跟随自己走到如今。如果连他这个逃难出来的人都要思念故国家乡,那么英英又该如何煎熬。他觉得自己身为丈夫该给妻子安稳生活,一如曾经承诺的那样,所以没有抱怨的资格。
      英英闻言一怔,内心也有些黯然,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挣开怀抱转过身去对上丈夫的双眼:“想啊,可是这不一样。”见许攸宁不解,她牵起他的手解释,“我想月氏,想阿兄和其他家人,可是我知道他们一切都好。只要彼此一切都好,就总有再见的机会。在我们都有更好的生活的时候,我可以等待,盼望着哪一日能够重逢。但是你不一样,六郎,你需要的是机遇,机遇不会等人。”
      许攸宁神色愣怔,听她继续说道:“你是白身,若在往日,很难晋升。但是你也说,如今南方豪杰并起。他们争得,你就争不得吗?你有知识,熟读兵法,身怀武艺,不论在谁麾下,定然都能占有一席。我本来还担心你对那里局势不清,不能轻举妄动,如今看来,既然也有合适的人可以投奔,那何不试试?”
      她的目光晶亮,怀着对许攸宁的信心,竟颇有几分跃跃欲试。后者愣怔许久,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知道她说的半句不错,自己也未必没有信心,但许攸宁还是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受不住那样灼热的目光,更无法面对自己被勾起的欲望,他错开眼去:“你怎么办?由儿也还小,局势动荡,我放心不下。”
      英英不觉得很难解决:“那些人也总有妻儿家人吧?他们的后方在哪里,我带着由儿就是了。”
      许攸宁磨了磨牙,仍旧抵抗:“我舍不得,”他渴望岔开话题,凑上前去吻女子的唇角,带起暧昧的丝线,“你舍得我?”
      英英在他退回来时倾身上前,顺势加深了未完待续的吻,香气萦绕在许攸宁舌尖唇齿,让他热了耳廓。“舍不得呀,”女子轻笑的声音柔媚地萦绕耳畔,“可我不想你失望。”她深呼吸几次,声音重归认真,不过尾音还有酥人的上挑,“六郎,我们的未来还长,我希望你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那样的你,会更加光芒万丈。”
      许攸宁眼神温柔至极,轻轻抚上她的面庞,像是呵护一件稀世珍宝,调笑道:“哦——原来现在的我还不够伟岸?”
      英英见他心结已经渐渐开解,现在开始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语气便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颐气指使:“我不管,我还想见阿兄呢,你不打拼出些名堂来,我要怎么给他摆脸色!”见许攸宁憋笑,她伸出手去扯住丈夫衣襟,“你听见没有?”
      许攸宁叹一口气,明白这是如今最好的解决办法。他明白自己不想一生埋没于此,英英也明白。她愿意给他一个回去的理由,愿意陪他继续一搏,这是他的福分。许攸宁想到这里,装模作样地站起来长揖一礼:“谨遵殿下命令。”英英扶起他时,两人眼中都是满怀的憧憬与幸福的笑意。许攸宁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英娘,给我五年,我一定会成功的。”
      “好。”英英埋首在他宽阔的肩膀,笑意恬淡。但旋即感到自己被人从腰部抱起,低叫一声,“干嘛?”
      许攸宁带着她走进屋里,声音含笑轻绕在女子耳畔,春意撩撩:“先先让你感受一下我能有多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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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开头“遥看孟津,杨柳婆娑。我是虏儿,不解汉歌。”改编自南北朝《折杨柳歌辞五首》,原文“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按照前文已解释过的原因,依旧改为四言体。
    210920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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