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江瓛一手松松攥着马缰，眼从万年市井喧哗中后转，向着一同出来的江璐方向。女子凤眼长而不细，此番迎着兄长的目光笑起来，连左眼下泪痣都显得艳丽。她今日一身男儿装扮，长冠高髻，峨带当风，却偏偏不显得累赘，反添了多情。江瓛眼尖地注意到，随着转头，江璐本被遮住的右耳下亮光倏忽一闪。
　　“簪珥怎么只剩一只了？”江瓛挑眉，以为是丢了。
　　那边江璐本在和下人说话，闻言偏头看了胞兄一眼，果然只有右耳下戴了一只小指指甲大的珍珠耳坠，配上今日装扮，却不但不显柔弱，而平添几分逼人的俏丽。她一摆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则执辔走到江瓛身边，笑着问出的话却看似不相关：“你们昨儿商量，可儿去不去？”
　　“连阿姊都要扮男装，代夫人怕不会去的吧？”走在二人后头的江氏二公子江瑯听了，忍不住插嘴。
　　江瓛一瞥异母弟，他多年军旅生活，举手投足都是锐气，眼里虽是没有多少意义，却让后者不敢再说。江璐见了，含笑安慰幼弟一眼，又挑眉看向江瓛。
　　后者见她眼中轻慢笑意，顿时没了脾气，无奈一笑。
　　江瓛方才本在想江璐极少佩戴饰品，那极少也大都是柳允所赠，又听她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便猜测这八成也是柳允送的。至于为什么只有一边，却并不太了解。只道：“长宁不久离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月氏王子相邀，这些能不参加怕就不会参加。可儿八成不去。”
　　江璐听了，似乎也不失望，唇角仍是笑意，一面控着缰绳，一面伸出脚来踢了江瓛座驾一下：“可儿既然要回楚，我就和她顺道回家去，不与你一道了。”
　　江瓛被踢到路中央，一纵辔靠回来。他素来对妹妹没什么办法，只是笑道：“我早听说了。真是什么都留不住你，想一出是一出。我看还是早日和爹娘说说，给你成个亲吧，省得整日闲的。”
　　江璐嗤笑一声：“你还是替自己多忧心吧！”说着又转头看垂头丧气跟在身后的江瑯，笑意闪闪，“二郎不也大了吗？”
　　江瓛见她看热闹不嫌事大，也知道她说的没错。如今江氏成年未婚的子弟虽不少，但嫡亲的却只有江瓛、江璐兄妹二人，他身为江氏嫡长，楚国世子，成亲一事必定牵涉颇多。之前还能借身处边疆有所推辞，这次回来，少不了多方奔走经营。他并不期待这样一门关乎利益、关乎荣耀，却独独不关乎爱情的嫁娶，却知道如若有合适的，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听到这里，也只是无奈一笑。却又听江璐笑道：“父亲与你说了？——阿姊什么时候走？”
　　“不远了。”江瓛颔首答道。指尖摩挲马鞍皮革，思索道，“昨日齐王来了消息，郑怀远又要设宴。”
　　江璐早知道了消息，声音却颇不屑：“上次我去，他可连面都没露。”
　　江瓛也听说了这事，声音微沉：“我此次会陪同父亲出席。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
　　他少时与刘止等人多在一处，对郑愿没什么好观感。江璇嫁去郑氏，他已经觉得委屈了长姊。听说那人连面子都不给江璇半分，更是恨意不少。
　　思及此，他侧目看着江璐白玉凝脂般的侧脸，更坚定了一定不能让妹妹轻易嫁人的想法。且知道父母也是这样的想法——自幼规矩得体的江璇出嫁尚且如此，若是换了生性自由的江璐，恐怕弄巧成拙的面还更大些。
　　接近正午的阳光刺得江璐眯起眼，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转过头来的话题已经换了：“柳氏长兄也要走了吧？”
　　江瓛心情微微一沉，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抵京前出了什么事——柳允流产，刘止被排斥回国，甚至原在万年的诸多柳氏子弟左迁至地区封国。柳恩铭当朝被谤，自请停职，皇帝却不允，又因柳氏三兄弟中柳庆齐即将前往边关，柳庆治新婚林氏，所以只让身为世子的柳庆修返国，另外诸多人都分置各郡。正如此，柳氏元气大伤。
　　江瓛隐约听说缘由是刘止触怒圣颜，却并不全信。光是柳允在宫中流产，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想来，还是那一手遮天的人有所动作了吧？
　　他攥紧马缰，却知道江氏明面上已经算是和郑氏联盟，自己心中再替儿时友人着急，也不能发出只言片语。想来这次由月氏王子苏理棠做东，自己牵头的宴会，就是他们不知多久的分离前最后一次相见。
　　也算是他私心将宴会定在今日，虽明面上给代王府、淮南王府、楚王府和齐王府都下了帖子，却很清楚郑愿体弱，刘吉这月奉命处理和亲事宜无法脱身，二者均不会赴约，就连秦清风的到来，也顶多能算是意料之外的顺便。而刘止也替许由回了一信，江瓛与他相熟，自然求之不得。询问苏理棠的意见，后者也说多多益善，便也添了一人。思及自己的小聪明，他颇为自得地坐端正夹了夹马腹。
　　地方是苏理棠要求的万年酒肆，平日也都是达官贵人才舍得坐一坐的地方，今次却包了场。
　　江瓛一行是最先到的。他下马将手里缰绳递给照看的小厮，径直与店家核实准备的饭菜。却冷不防听江瑯在旁边咋呼了一句，转头看去，才见苏理棠入乡随俗一身鸭黄深衣，站在不门口环视店内四周。
　　那胡人贵胄金褐色的长发束结成小辫披下，光洁饱满的前庭蒙着两指宽的宝石束额，眉骨与眼窝高低明显，一双凤眼湛蓝深邃，眼角上挑，鼻梁优越，唇瓣细薄含笑。
　　江瓛正了神色，招呼了弟妹，走过去先行了礼，等到直起身来，才见他一双湛蓝的眼睛含着笑意，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身边的江璐。而后者行过礼后，眼神也是颇不相让，迎着对方的眼光，唇角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只仔细看去，才见得其中几分讶异。
　　江瓛自然明白这缘故。回想自己第一次与这月氏王子相见，愣怔还要久些——除却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这人面貌倒与他们都认得的一人六七分相似。
　　许由。
　　江瓛想许由母亲是西域女子，也觉得西域人面相深邃都很一致，想来也就是这点也给人熟悉的感觉。他未待说什么，却已经听这西域王子一口颇为流利的汉话响起，声音愉悦：“子瑜，好久不见。”苏理棠大大方方地收回了目光。
　　江瓛应了，这才笑着侧身为他介绍：“王子殿下，好久不见。这两人都是臣家中人，舍妹江璐，舍弟江瑯子佩。”介绍完后，二人又上前行礼。
　　苏理棠闻言似乎略有惊讶，颔首算是回礼后，含笑对江璐道：“原来是江娘子，久仰大名。进门时某就见姑娘，还想汉地水土果然养人，以为是子瑜回来不出半月竟白皙许多，”他转眼对这江瓛揶揄一笑，接道，“也美丽许多。”
　　未等江瓛反应，江璐已经微微一笑，眉眼明丽：“王子殿下谬赞。早听兄长说起您的汉话说得很好，今日一见，汉服也很适合您，风流倜傥。”
　　苏理棠大方地接受了夸赞：“能得到美丽姑娘的一句欣赏，别人再说不好看我也不信。”
　　“不会有的。”江璐挑眉含笑。
　　她恐怕料不到自己这样的笑容有多旖旎。这面江瓛盯了苏理棠身后已经直了眼的随从一眼，终于插进话来，吩咐道：“小鹿，你先带二郎去包间里照看。”
　　等到人已经上楼再看不见，苏理棠才收回目光，含着笑对江瓛道：“汉地女子多柔脆，令妹倒很像我们西域潇洒恣意的姑娘。”
　　江瓛心里轻嗤了一声，心道你才和她说了不过三句话。作为兄长，他自小没少见过对自家姐妹垂涎的男子，危机感一直不少。但他听得出苏理棠话中没有轻慢，也知道对方为人正直可亲，只是习俗不一，所以举动难免轻佻。他包容一笑，谦虚道：“我朝女子并不柔脆，王子见多了，便会觉得舍妹也不足为道。”
　　苏理棠嘴角笑意不变，刚要答话，却见江瓛已经上前几步迎接。
　　来人不少，刘止是特意等许由，后者正巧和秦清风一起下了轮值。至于柳氏三兄弟，则是在路上遇见一道的。六人之中，刘止身为封王地位自然最高，其次是封伯的柳庆修和秦清风，再往后才是柳庆齐、许由和柳庆治。
　　行礼已经用了不少时间，刘止还好，但柳庆修和秦清风近距离见了这月氏王子的面，均不同程度地愣怔。苏理棠的目光跟随诸人顿在许由面上，却只似无所觉，而若无其事地笑着转向柳庆治。
　　好在除却秦清风，江瓛都是相熟的，苏理棠也平易近人，众人都不在意这番插曲，不约而同地揭过去，互相打趣着上楼。
　　刘止和苏理棠走在最前面，江瓛刻意落在后面，对许由颔首之后，又对着柳庆治拱手：“叔安新婚之喜，某尚未登门拜贺，还望不弃。听闻夫妇鸾凤和鸣，也感惊羡不已。曾嘱咐家人备下薄礼，不知合心意否？”
　　柳庆治眉眼良善熨帖，闻言也拱手谢道：“很好，劳子瑜挂念。”顿了顿又笑，“子瑜已然不小，想来好事将近，治也期待不已。”
　　江瓛只道他是打趣，来往了几句便结束对话，几步上前对柳庆修微微一笑：“楚王和夫人安好？”相比柳庆治，他才是柳氏这一辈的家主。
　　因为秦清风就在不远处，他问得不算亲昵，柳庆修答得也很客气：“劳子瑜挂念，一切都好。吴王和夫人也都好？”
　　“很好，劳伯藏挂念。”江瓛颔首，又对着走在一起的柳庆齐笑道，“仲正将西行，我恐也无多少时候私下有闲，便借这次为你践行可好？”
　　柳庆齐闻言轻笑一声，刚要说话，却被一旁长兄打断：“他也就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让他去带兵都是抬举了。年岁大了，内里却还和像小孩儿似的。子瑜你还是多提点着他些。”
　　江瓛自然笑着拱手：“伯藏且放心吧！记得年少时我与仲正一起习武，怕也没有伯藏说得这般不堪。再者，一处长大的人，说什么提点的话。”他这话说得已经十分亲近，柳庆修眼角一抬，看不远处清风神色淡淡，有些顾虑江瓛此时在秦氏世子面前作为江氏世子亲近自己的动机。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是江瑯被江瓛领着来见礼。柳庆修温和地笑着回了，听见那面刘止对着一旁人声音调侃：“我还说一直不见可儿另外半只簪珥，如今可算找着了！”
　　他觉得那人眼熟，定睛一看，才笑觉竟是江璐。对方见了他的目光，没有应刘止的话，倒是笑着对柳庆修一礼，行的是女礼，配上一身男子常服，倒半分不显突兀，而有柔中带刚的姝丽气质。
　　那面江瓛招呼众人入座，又拍手命人上菜，让江瑯亲自为诸人斟酒。那少年与在座诸人不算相熟，年纪也不过十三四，是江明与一个婢女所生，身不在职，并不尊贵，但众人却有礼有节，刘止甚而多看了他几眼，又从腰间荷包里摸了个便面坠子放到人手里，给足了江氏面子，也令江瓛十分受用。
　　诸人用餐开始后虽也不算食不言，话却也少了许多，多限于两三人之间。所以当秦清风对苏理棠笑言“风方才见王子殿下，便觉得与容与十分相似”的话时，便略显突兀，引了诸人注意。
　　入席以来一直神色淡然的许由闻言抬起头来，江瓛在他斜对面，此时不经意打量，更肯定了秦清风方才一番话。
　　只见那少年唇含笑意，眉峰朗润，凤目璀璨，眼含晨星，鼻眼端方，只端正坐在那里，便自成一派粲然光华。其实这般仔细看来，他面容不如西域的骨相如刀削斧凿一般深刻，也不似汉人的工细精巧。实在要论，算是两者中和得恰到好处，细一分怕柔弱，粗一分却失俊美，深一分嫌锐利，浅一分又似平淡。江瓛心中赞许颔首，后知后觉地品味这周身沉稳气度，倒与刘止几分相似。
　　思及此，他望向对面月白深衣的另一人。后者眉鼻高骨薄肉，眉如远山，目若琉璃，唇齿抿笑，脖颈修长，若冬雪白梅，傲然又内敛。刘止似乎对他的目光有所感应，含着笑将眼神从许由身上收回来，对着江瓛微微举杯示意。
　　江瓛也不推辞，含笑与他对饮一杯。又听见苏理棠已经接过话来，声音含笑：“初识子瑜，就已经听闻汉地一位小将军与孤样貌相像。今日一见，倒也确实。”
　　那面许由闻言眉眼末梢一挑，唇角蓄了笑意，端起酒杯来做了一礼，言行不卑不亢：“王子皓月之辉，由岂敢相提并论。”他顿了顿，说出来的话也并不扫兴，“不过能入殿下法眼，倒巴不得要顺坡讨巧了。由敬王子殿下一杯，还请殿下折节。”
　　苏理棠笑声爽朗，命人斟酒，举杯时眉眼开怀，答话却有几分奇怪：“小将军的汉话说得很好。”
　　许由也似乎讶异地掀了眼帘，含笑的语气不变：“由是汉人，自幼生长于汉地，自然会说。”
　　“哦？依孤来看，小将军外貌不像全然的汉人啊？”苏理棠话似无意。但他是主位，许由只在江瑯之前，谈话跨过众席，是以诸人都留了一耳。
　　许由笑意微敛，还未答话，江瓛却已经听见对面的刘止含笑道：“孤素闻贵国盛产宝马良驹。凡遴选马驹，皆以其体格是否健壮，外形是否丰满为准，而不曾论其颜色如何，对吗？”
　　他话说得明白，苏理棠并无异色，反倒含笑接话：“不错，但代王说漏一点——我们遴选宝驹，也多要看那些祖辈都十分优秀的马儿。”见刘止眉峰稍顿，他不再继续，将话轻巧地翻过一篇，“孤早闻代王少年英才，今日既然说得巧，孤也学小将军的话，‘顺坡讨巧’，再备一份薄礼，送贵国一百匹宝马，祝愿两国友谊长存，如何？”
　　这礼不重却也不轻，加之汉地少良驹，江瓛身在军营更是感触颇深。此番苏理棠提起，他也忍不住一喜。那面刘止已经反应过来，站起身来郑重一礼：“孤斗胆替我朝圣上，谢过王子大礼。祝两国同心永结，友谊长存。”话音未落，余下诸人都站起来，跟着刘止一起祝贺。
　　苏理棠也站起与他们祝酒，一口饮尽之后说了一句胡语，眉梢眼角含着笑意。但江瓛知道苏理棠汉话很好，没并有带翻译来，此番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一时犯了难。但好在苏理棠似乎也只是顺嘴一说，完后还不好意思地对着众人一笑，又说起汉话调侃起自己来。江瓛于是也跟着放下心去。
　　罢宴时一更将至，宾主尽欢，诸人话别。江瓛自然与众人一道先送走苏理棠，又送走了柳氏兄弟和秦清风，等到转向和许由一道的刘止，话刚说完，身旁江璐就站出来笑道：“兄长说完了？我方才与长宁说好了，去他府上坐坐可好？”
　　江瓛一怔，那面刘止已经含笑解释：“我们不久启程，想来可儿也期望与小鹿一聚，不知子瑜可否成人之美？”
　　江瓛见江璐已经站到对面，笑意莹然，无奈抿唇一笑，明白今日江璐非要一块儿来的缘故了。他自然不好说什么，只顾虑：“不久将要宵禁。”
　　“王府有多余院落可供留宿。”刘止微微一笑，“若是子瑜觉得不妥，孤可派马车送小鹿归府，必不会出了差池。”他顿一顿，语音往下，“不知子瑜可否相信一二？”
　　他这话说得江瓛没了反应，只瞬时想起众人幼时一块玩耍嬉闹，何曾料到如今说话也要避人的场面，想说江璐在他府上留宿的时候还少吗，又不由地内心一黯，半晌扯出一笑来迎上刘止温和目光：“随她吧。”说着转向妹妹，嘱咐道，“我今日看你也喝了酒，若是不回来，好好休息。我会和爹娘说的。”
　　江璐闻言粲然一笑，落到江瓛眼里倒有几分乖巧：“晓得了，兄长慢走。”她笑意转向旁边揣着手乖巧站着的江瑯，拿捏出姊姊的气质，“二郎，明日见呐！”
　　调笑的尾音上挑，惹得诸人都笑起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