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许攸宁每次给人讲起自己的身世，都赢得一阵唏嘘，他自己的目光却很平淡，只是在马背上挺直了腰。那时草原牧草苍茫，日光从迢遥的天际招展而来，向着远方。
　　他本叫许陆。
　　前朝末年，天灾人祸，饿殍遍地，他是太原郡农户许家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因为家里掀不开锅，七岁被卖给人贩子，换得一袋白面。辗转多地，后来被卖给上郡一户有爵的人家作奴，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趁一次陪同家中夫人上街时逃跑。
　　那年他九岁。
　　他知道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国家现在是找不着活路的，所以一路西行，杂七杂八学了些活命的本事，有时也和商队结伴而行，寻着几本中原的书，竟也很有天赋，一路求人，不出一年就学会了读书写字。又因为行走在外邦，还学会了楼兰等国的语言。
　　《诗·斯干》有言：“君子攸宁。”所以他改了“攸宁”的名字来勉励自己，后来也取了“正楹”的字，来说明自己的志向。
　　可是一个人谋生的路毕竟难走，少年许攸宁运气也不是一直那么好，有次饿晕在草原上，还是一个名叫可达的楼兰牧民救了他。可达一脸络腮胡子，竟然会武。等许攸宁央求要拜他为师的时候，可达哈哈大笑，指着远方草原和黄沙相接的地方，说道：“我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不过，听我师父说，轮台西边山上有一小国月氏，全民习武，历代国主就是他们的大宗师。若是你真想习武，倒不如继续往西边走走。”
　　许攸宁顺着可达手指的方向，仿佛看到了风吹伏地牧草尽头的铺天黄沙，默默记在了心里。
　　秋天打过牧草，冬天熬过白灾，春日走在化冻的泥泞中帮可达接过羔子，学了些基本把式的许攸宁与可达拱手作别。
　　莽莽草原，漫漫黄沙，渐渐磨砺出少年面部硬朗的线条和眼里坚毅的光芒。
　　许攸宁平日里做商人，来往于西域各国之间，学会了西域的语言和风俗。草原和西域人也爱和这个不但货好，性子亦没有半分矫情的汉人做生意。
　　几年间，他年纪虽小，却也渐渐有了些名气，接触了包括月氏在内诸多国家的人，摸到了那些王公贵族的门路，就此终于有一日可借着贸易的由头，也缘着月氏王室向往汉地文华，私下里得了国主的召见。
　　也就是那次，他第一次见到了英英。
　　那国主名思荻克，面目竟很有几分年轻，高鼻蓝眼，仪表堂堂，气质内敛，除却眼角些许细纹，真不太看得出年纪。很难让人想到西域首屈一指的武学大宗师。
　　几番交谈下来，思荻克也颇赏识许攸宁才气，甚而称他“先生”，只言先考素爱汉族文化，可惜国里真正懂得的终究只在少数，精通的便更少。许攸宁看人呈上来的竹简，竟然是《诗》、《乐》一类，颇为惊喜，就在庭上选了《关雎》一首来讲。
　　讲到一半，许攸宁眼角余光见一个紫衣窄袖的女子跑了进来，衣袖一掀倚着思荻克坐下了，细细打量许攸宁一眼。二人对视之下，可以见得女子五官深邃，颜色清丽，眉眼出挑，和思荻克很有几分相似。额间画了一朵朱色的小花，顾盼间显得雅致可爱，山根挺拔，唇形小巧含珠，下颚圆润，脖颈细长，竟挂着一个指节大小的和田暖玉长命锁，其下锁骨半露。
　　许攸宁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被那些江湖上的朋友诓去那些烟花巷陌，也不算是未经人事。但与英英的第一次对视，却竟一时情怯地避开眼去。
　　那女子只是清脆笑了一声，问道：“听说来了个汉人，就是他吗？”
　　思荻克冲着许攸宁抱歉一笑：“这是舍妹英英，自小无法无天，冲撞了先生。”
　　许攸宁摆摆手：“大王言重了。小的见过公主。”于是站起来向她一拜。出乎意料，英英竟也笑着站起来还了一礼，不过依葫芦画瓢，学的是和他一样的男礼。许攸宁眼中溢出笑意，却没有多言。
　　英英行过礼，好奇又莽撞：“你会我们的话？真有趣——怎么不继续讲了？我刚刚在外面听见了，你讲的汉书和阿爷一样好。不过这个诗我听过了，你讲个没听过的吧！”
　　思荻克皱眉：“英英！”虽是呵斥，语气却不严厉。
　　谁想到这话正中许攸宁下怀。他忍不住笑：“蒙公主不弃，小的定当竭尽全力。”说着转向思荻克，“小的对国主确有一事相求。”
　　思荻克挑眉颔首：“先生请讲。”
　　许攸宁正了神色，起身对思荻克一揖到底：“小的行走西域草原，常闻大王武学宗师令名，神往已久。今日得见，向往更甚。大王如若不弃，冒昧想请大王收某为徒。”
　　“先生可是说笑？”思荻克也站起身，惊讶不已，“您不是明日还要去高昌吗？”
　　“此为安身立命之事。然跟随大王学习，则是小的长久心愿。”许攸宁又是一揖。
　　思荻克上下打量人两眼，蹙眉不答，英英却拍起手来：“呵！这你可找对人了，我阿兄可是西域各国数一数二的好手！”
　　那国主闻言面色流露无奈，望向许攸宁的目光却含了审视：“若果真如此，敢问先生习武为何？”
　　许攸宁闻言默然垂首而立良久，对着二人一揖，又朝着东方一拜。起身时，殿外土石庭柱分割出的宴会篝火通明，笑声似乎永无止息。
　　可那终究不是他的故土。
　　他注视着这样的欢乐景象，沉声道：“如大王所见，敝国曾有这般礼仪典章、文化瑰宝，可如今却遍地战火疮痍、民生凋敝。许某自幼孤苦，但看国家衰败，圣主难寻，也觉悲怆不已。虽说乱世之中能保全性命，不愁吃穿，已是难得。许某却仍有更多奢望，盼择一明主，见盛世得始。”说着走上前来对着二人行了大礼，再次恳求，“请大王应允！”
　　等到他抬起头来，却见英英已收了玩笑神色，抱着思荻克臂膀央求：“倒有几分志向呢！我觉得他比赫连他们都好，阿兄收下吧！”
　　思荻克却沉吟许久：“先生有这样的心，本王自然很愿意教。不过留先生在王城之内，也得有个身份。我们月氏人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不如今晚就定下来。先生的汉文既不错，各国的话也说得好，不如就留下来做我们的翻译，教我们汉书，也为我们培养更多的翻译，您可愿意？”
　　许攸宁没想到这般顺利，喜出望外：“固所愿也！”
　　思荻克也放松下来，颔首：“敢问先生贵庚？”
　　“许某今年十八。”许攸宁一揖，“按我们汉人的说法，小的哪里配做大王口中的‘先生’。某姓许名攸宁，贱字正楹，大王随口叫便罢了。”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思荻克似乎惊讶，说着点点头，“十八的根骨已不稚嫩，看你志向，想来也并不用去学那些高深的内家功夫，若肯吃苦头，熟悉外边好手也足矣。”
　　许攸宁应好，思荻克便站起身来，吩咐下人给许攸宁安排住处，又转身教训英英：“玩够了就早些回屋睡觉。”说罢转向许攸宁：“本王事务缠身，恕不奉陪。”
　　英英乖巧点头，却在思荻克转身后伸长脖子见人转过弯去了。对着许攸宁促狭眨眼，笑问：“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许攸宁。”
　　“是哪几个字？”
　　许攸宁闻言抿唇，腼腆一笑，用手指蘸了一旁的酒在案上写字。
　　英英于是跪坐在他旁边凑过来看，深褐色的发丝触在许攸宁额间，酥酥痒痒，带着淡雅馨香盈在鼻端。她的手指也学着写他名字，问道：“可有什么意思吗？”
　　“许是我的姓。《诗》有言‘君子攸宁’，攸者，乃也，宁者，安也。攸宁者，安歇也。” 许攸宁解释道，“君子攸宁，指的是君子安歇在宏伟的宫殿里，所以某字‘正楹’，是取宫殿宏伟正直的意思。”
　　“好复杂。”英英笑起来，又努努嘴，“我的名字原来叫古娜，也有说法，是花的意思呢。”说着用西域的文字也蘸着许攸宁的酒写起来，毫不介意的样子，“阿爷给我取了汉名，是这个字，大家都这么叫我。这也是你们的话里花的意思，对不对？”说着写起“英”字来，歪歪扭扭，若不是她说的话，许攸宁倒真看不出来是个汉字。
　　“对。”他忍不住笑，“《诗》云‘颜如舜华’，虽然早就读过这句，但直到今日，某才真见到如花般美丽的人呢。”
　　英英自小是月氏两代国主的掌上明珠，生长在较之中原更加开放的西域文明之中，心灵纯粹，也不觉得他说的有什么冒犯之处，只是笑出了白牙：“汉人果真很会说话。我听不懂你们之乎者也的，但这我倒是听懂了。”她大方一笑，“‘舜华’？是怎么写的？”
　　许攸宁于是又写起来。英英见了直皱眉：“真难！但听着还行，以后既然常要见面，咱们早晚也会熟识的。你不如这么叫我吧。我就叫你攸宁，好不好？”
　　许攸宁忍俊不禁：“公主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过在汉人里，直呼名字可不大好。”
　　英英却也不生气：“那我怎么叫你？”
　　“你我若是同辈，我该叫你‘英娘’。我在家里排行老六，你叫我的字‘正楹’，或者‘六郎’是很好的。”许攸宁一时忘了尊卑，笑道。说这话时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派大好少年的正气。
　　英英也觉察出他话中的真性情，笑言拍板道；“我今年十六，自然与你同辈。那你就叫英娘，我就叫你六郎，别人都不会这么叫你，对不对？”
　　许攸宁点点头，自幼经历过不少人事的他圆滑通透，性子和顺又有主见，加之见过许多英英在大漠从没见过的风景，唇边的笑意温暖，就好像她想象中东土世界大洋日出的晨光熹微，有着大漠里没有的草长莺飞。英英则天性善良，机敏活泼，笑容灿若朝霞，眸光璀若群星，是中原从未得见的旖旎风景。
　　少男少女的头凑在一起，看着桌上未干的酒渍光彩盈然，相视一笑。
　　这是最美好年纪里两人不期然的相遇，相处不到半日，便如同多年老友，好不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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