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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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妨月明


      刘丕一扯身旁跪下的陈尧手中自己的袖子,不出意料地抽在后者面上。他冷哼一声,径直走进郑荷长居的长寿宫去。身后陈尧敛着眉目,并不在意,只对着仪仗诸人一挥袖袍跟上帝王满是怨气的背影。
      踏入堂上,刘丕挥退了奉上茶点的奴婢,远远见了郑荷面前躬身汇报的人,似正在处理政务。他却并不放在眼中,几步迈到郑荷面前,上下牙交合摩擦。等到台上郑荷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略一迟疑,终于还是恭敬跪下:“儿请娘娘安。”
      旋即堂上其他人均都跪下问安,郑荷眉目晦暗不明,下颌微抬示意拿着竹简的宦官下去,自己则接过杯盏抿了一口。
      场面一瞬静寂,刘丕听见杯盏与漆案相叩“嗒”地一声,没来由地肩头一耸。郑荷目光越过跪在足下的帝王,看了躬身进来的陈尧等人一眼,嘴角玩味一挑,声音圆润:“起来吧。代王来过了。”
      没有疑问的语气。
      刘丕闻言,倏忽抬起头来仔细地看向面前之人,半晌撑着身子站起来,嘴唇微微颤抖,再三犹豫转向一众下人,吩咐:“都下去。”
      郑荷略一挑眉,唇角笑意更浓。见诸人都看向自己,微微颔首,算是应允了刘丕的话。
      刘丕当做没有看见在母亲面前,众人对自己的吩咐不以为意,转头看向郑荷,涩声道:“是,他请求归国。”
      郑荷微微颔首。
      “我没有允准。”
      郑荷一怔,终于看向他:“哦?”
      刘丕深吸一口气,目光与母亲相对,缓慢地沉声道:“既然同为封王的淮南王与夫人居留万年,那么代王与夫人便没有必要此时归国。”
      郑荷闻言并不置可否,迎着帝王的目光,甚而轻轻笑:“哦——”
      刘丕见她完好以瑕,心中业火抓心挠肝,却全然发作不得。只得一步上前更拉近距离,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柳允的事,是娘娘做的。”也没有疑问的语气,但郑荷却清楚这已经是摊在明面上的筹码,和幼兽看似张牙舞爪的威胁。
      “是。”郑荷笑意不变,形容毫无意外。
      刘丕眯起眼,声音带着胁迫:“天下人都知道是谁做的。”
      “是。”郑荷颔首。
      “娘娘真的……一点不怕吗?!”刘丕的声音陡然拔高。
      郑荷这次终于抬起眼来,丹凤淡漠,含着几分不达心底的笑意,让刘丕心中一紧。朱唇开合:“若是我该怕的话,何必要皇帝将人都遣出去?日子过去这样久,柳伯忆等人何以无半句怨怼?”
      刘丕不自觉地错开目光,声音几分难过:“为什么?”
      “为什么?”郑荷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微沉,“皇帝当初和代王商量若是男孩,将孩子抱进宫来的时候,就没有问过自己问什么吗?”
      刘丕呼吸一窒,心底一直不愿相信是自己弄巧成拙,此刻却终究被盖棺定论。他无力辩解,声音再无方才的一腔愤懑:“且不说这是朕的无心之语,难道就因为这话,娘娘就能决定一个孩子的生死吗?”
      “当初高氏生下老七,你父亲也并未缘着那黄口小儿而少了对高家的恩重。”郑荷指节微曲,叩在案上,语气淡薄。
      刘丕身侧的手握紧内里亵衣,转移话题:“代王与朕同为太祖血胤,过继他的孩子,朕会视如己出……并无不妥。”
      他未说完,郑荷已经毫不留情地笑起来:“视如己出?这暂且不谈。皇帝以为,假若那孩子当真继位,代王如何自处?如今辅佐皇帝的郑氏、秦氏又该如何相对?”
      刘丕喉结一动,声音略低:“母亲就如此笃定,朕不能安排好这一切?又或者,朕会那么早死吗?”
      郑荷神色终究一变:“你怎敢这般说话?”话音未落,刘丕已经正直身子跪了下来。郑荷眉眼晦暗,身子微微前倾,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儿子苍白单薄的眉眼,深呼吸几口,声音微厉,“你当真觉得这皇位稳得很吗?当真以为代王当初待你好是为着看好你吗?柳伯忆那狐狸狡猾无比,几招便欲把江家儿子的兵权分了去。代王在代国屯军练兵,可不单单为着四海升平。也只你,巴心巴肝地什么好处都给出去。”声音渐渐低沉,郑荷微微摇头,“你当人家是给块肉能摇尾巴的狗,其实人家是等你背过去咬你脖子的狼!”
      刘丕浑身寒毛一竖,想反驳似的张了张口,又想到方才自己却是放肆,终究没有说话。
      郑荷见他冷静许多,声音温软下来,微笑着继续道:“起来吧,承康,当年你父亲明里暗里为他铺垫了多少,娘娘都记在心里。我们尚且不能将那全都拿回来。正因如此,我不能看你继续这般下去,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裳。”
      刘丕听见她唤着自己的乳名,竟惊惧地觉得陌生至极,他腿脚发软地坐上郑荷对面的筵席,听见后面的话,却还是忍不住辩解:“承乐他……他自幼没有母亲,父亲多照顾他一分,并不值得吃味。更何况,若论官职封爵,承乐尚比不得承喜和称心二人——母亲不也给淮南王行了许多方便吗?”他说道最后声音渐小。
      郑荷听到前面微微失神,蓦地想起二十年前刘劭提起刘止生母时的故作不以为意,想起自己在后方拉扯三个孩子时听到的闲言碎语。等到后头,禁不住冷笑一声:“所以若论此,你的道行比起你爹还是差得远。”她垂手抚摸案上杯盏,眼神渐冷,“小到读什么书,大到依傍什么人,你父亲都给他算好了。若不是最后那一纸赐婚,呵——我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他属意的可不是高氏的种!只可惜,高玥也自作聪明,偏要觊觎我承命的太子之位,自己去触了那个霉头……”
      说到这里,她突兀地停住,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因为刘丕低着头,并未看见。
      字里行间俱都是无法理解的深意,刘丕忍不住道:“前朝诸事,先帝自有主张,做儿子的怎敢妄评?朕不知道母亲为何针对代王,但诸王之中,他安分守己,为政以德。代地处边疆关防之要,这几年不禁固若金汤,且民生安稳。如此种种,代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国内宰辅,莫不是你父亲亲自择选,那些政绩,他自己未必能做。你不是让他带兵?结果如何?一身狼狈!”见刘丕想要反驳,郑荷眉尖上挑,“皇帝说治国之道,倒像是自己懂得一般。苍生万民何其重,可不是皇帝笔下风流!
      “大成建朝十八载,初时征战连绵不绝,民生流散,土地凋敝。先帝五年另民各归其县田,又以军功爵位授田,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发展生产,万民方有喘息之机。而我与众臣总觉前朝法度未必不严,是以废除挟书,导正风气,恢复旧典,如此方可为大成筑牢根基。其间艰辛,不是你以为的一纸诏书放下去,胥吏便全部照做,百姓便民心归化了。”
      她说到最后微微摇头,但语气并不责备。
      郑荷未必没有想过,恐怕不论是刘晟还是刘赫继位,都不会有跪坐在自己对面温驯地等待说教的时候。她看着面前的刘丕,目光悠远。遗憾是有的,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如今坐在这个位置,手握这样的权力,如履薄冰的同时,却又并不是不感到酣畅淋漓。
      当初只是一步差池,她失去了她的承命、她的皎皎,郑荷在下面的左手攥紧了纱衣,指节发白。如今她只剩下了眼前的人。她的一切都是郑氏的,而郑氏永远会是他的。
      郑荷的目光深邃许多,深深看向面前的刘丕。她也不明白自己处心积虑将面前的人捧上高位,为他打理好了一切,为什么刘丕却仍旧无法体谅,无法振作,无法如当年的承平、承命一般,成长为自己眼中合格的帝王。甚至几次三番,刘丕一手打乱了她精巧的棋局,当年赐婚刘止如是,后来放走刘昌也如此……现如今,他甚至打算将这皇位拱手相让!郑荷想到这里,嘴角渐渐掀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她不是看不出刘丕对于自己幼年经历多有怨怼,但郑荷不能堂而皇之的告诉他,正因为莫须有的猜忌,他的生身父亲对他视若眼中钉肉中刺。
      当年并无依仗的郑荷尚有身处风口浪尖的刘赫需要保全,所以不能对刘丕显出呵护。唯一能做的,只有将身边的陈尧派往他的身边,饮食起居寸步不离,将他放在不起眼却又不离视线的偏院。将刘吉作为砝码和挡箭牌养在身边,正如刘劭后来为刘止准备了高氏这个掩护一样,心中祈祷如此忽视,至少也能保得他平安顺遂。
      可笑的是,在这一年年划过的岁月中,形同陌路人的母子间最终是裂了的铜镜,再怎样修补,裂纹犹在。
      他们在时光的侵蚀下,失去了善待彼此的能力。
      刘丕低垂着眼,眉梢眼角都是病弱的颜色,轮廓柔和单薄,唇色略显寡淡,肌肤苍白,脖颈被里衣和外袍层层叠叠裹住,往下整个人都显出颓废的特质,深深扎进郑荷的眼中。
      登基四年,他整个人都被熬得形销骨立。
      其实在郑荷的三个孩子中,刘丕的相貌与母亲最相似,颧骨突出,眉眼俊美,本也可光彩照人,此刻却因着瘦弱格外突出。郑荷的心被揪起——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幼子,她曾将这个出生于丈夫征战途中的孩子当作上天的恩赐,也曾在他的耳边低唱着摇篮曲。
      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她盼望着眼前的孩子独当一面,如果错过了当初的教导,她可以如今继续教他。
      但郑荷眼底的柔情并未被刘丕捕捉到,他只听见依旧清冷的声音:“前些日子柳相等人清算高氏,皇帝怎么看?”
      刘丕抿唇,恭敬答道:“回娘娘的话。证据确凿,娘娘仁厚,处理得当,朕无异议。”
      这是实话。对于前朝那个一度炙手可热、风头无二的前御史高焘,刘丕接触不多,对于他的放肆狂妄,更是觉得不妥。简单来说,高焘的自傲来自曾经宫中颇受盛宠的高婕妤高玥,来自高玥的两位公子,赵王刘昌和梁王刘英。总而言之,来自先帝对于高氏的青眼有加。
      可先帝殡天,刘英溺死宫中,刘昌意外身亡,高氏的底牌被翻了个干净,加之高焘并不懂藏锋,所以此时清算,并不出人意料。先发现巨款贪污,后更有私藏府兵、结党营私,桩桩件件无可辩驳,是以前段时间会审宣判,由初时的徒刑改为夷灭三族。
      刘丕知道,高焘未必不想回头,可他没有退路,在权利之巅舞蹈,舞得好就是风华绝代,不好就是粉身碎骨。若登基的是刘昌或者刘英,此时郑氏的下场未必好过高氏。他有几分怜悯,但并不觉得这样的结果太过惨烈。
      郑荷见他没有触动,微微笑着叩了叩漆案:“如此甚好。高氏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只一件于我心有戚戚。”
      “娘娘请讲。”刘丕眉眼一动。
      “先帝后宫妃嫔媵嫱,如今多居永巷。”郑荷见刘丕颔首,继续道,“但高氏既然伏诛,当初的高婕妤又该如何处置?”
      刘丕眉间微蹙,踟蹰道:“阿姨嫁入宫中服侍过先帝,也就不必受刑。儿早就听说高婕妤患了癔症,精神失常。她为刘氏绵延子嗣,但却失了孩子,也是可怜。在宫中能有个终老,也算全了先帝对她爱护之情。”他其实早听说郑荷对高氏多有照拂,这才说出此语。
      郑荷听他说“爱护之情”,微微冷笑,又沉吟一声道:“本来我也有这打算,但是皇帝不过问后宫之事,有些事情,倒要知道。”见刘丕目光中显出疑虑,她道,“高氏患有癔症,时常胡言乱语,本来都做不得数。但当初赵安王入宫,特地求见她,唔——皇帝应当是记得的。他们母子难得一面,孤本不觉得有何不妥,但她对赵安王说的话,却难免叫有心人听了去……说的是孤谋害当年的梁王——还有皎皎。”说到最后,她眼角泛红。
      刘丕知道她想起妹妹,忍不住出言安慰:“娘娘也知这事荒唐,听得人怎会相信,又何必放在心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郑荷缓缓摇头,“我也当这就是平白拿刀子戳心的话,不该多想,只叫人多关照就是了,不过这一关照,才晓得赵安王身处宫外,却时时有家书来到。”
      刘丕略略颔首:“承喜依赖生母,也无可厚非。”
      “光这的确无可厚非。”郑荷冷哼一声,“但是这些日子高氏抄家,翻到众多高玥与高焘未来得及全部烧毁的通讯竹简,其中多有私议朝政之事,又兼屯兵结党的勾当,不少还是高氏已有癔症之后所写。”
      刘丕对此事也有所耳闻,但一直觉得很不可信,以为不过是给高氏网罗私联后宫罪名的借口罢了,不料郑荷竟说起这事,便道:“她身处宫内,就算没有癔症,又懂得什么?”
      郑荷眼风一扫,眼底含笑:“皇帝果真觉得,那些信都是高玥自己的主意吗?”她顿了顿,含笑呷了口茶,“这事终究牵扯后宫,孤自然得做出样子,就算没有什么,也派人去馊了高氏的寝殿——倒有意思。”
      刘丕眉间深蹙:“找到了什么?”
      郑荷笑着摇头:“什么都没找到。”
      “啊?”刘丕惊疑。
      “正是什么也没找到……”郑荷身子前倾,语气里甚至几分难察的笑意,“几年来交往频繁的赵安王家书,一张帛片都没有了。”
      刘丕沉吟:“这……”
      郑荷打断他:“找不到了……要么全部丢失,要么全部销毁。如果是我,儿子捎来的家书,必定要妥善保管,怎会贸然丢失,一张不剩?”她顿了顿,答案呼之欲出,“那些家书上究竟写了什么,让高玥必须全部销毁?”见刘丕完全愣住,郑荷继续道,“还有一事。高御史府中的竹简家书的落款日期,最晚不超过赵安王意外之时。”说完后,她完好以瑕地审视掌中杯盏,目光甚至透露出几分踌躇的笑意。
      刘丕全身觳觫,惊愣在原地。
      太祖遗命,诸侯不得相通信。也许正因如此,刘昌选择了通过宫中的母亲将信送给外公高焘。可笑命运,这一切精巧的布置,竟然在刘昌还在世之时被完全掩藏。
      他想起当初跪在自己脚边那个状似懦弱无能的人,微微泛起恶心,故作镇定,嘴唇却有些颤抖:“朕……朕知晓了。个中卷宗,还劳娘娘让人抬去建章宫中,朕会仔细看的。”
      “好,”郑荷出乎意料地异常配合,更让刘丕心里打鼓,“但眼下还有一事,方才我就说了,高氏还在宫中,应该如何处理?——不会还要我提醒皇帝吧?”她的丹唇靠近刘丕低垂的头,馨香的呼吸萦绕后者鼻尖耳畔,声音泠然若珠玉,却低沉得令人不寒而栗:“高玥——根本就没病。”
      为了高氏和刘昌,她一直潜在宫中,等待一朝出头的日子。
      刘丕知道郑荷不会善待高玥,但此时的他全然拿不定主意,闻言只是一瑟缩:“这事……娘娘做主就好。”
      郑荷欣慰颔首,示意他站起身来,又拍手示意下人进来,替刘丕和自己整饰好了衣袍,手搁在刘丕肩上,不出意料地感到掌下轻不可察的闪躲。但她面色不变,还是轻轻拍了年轻帝王的肩膀:“承康,娘娘把这些都为你做好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要知道全天下除了娘娘,除了郑氏,没什么人巴心巴肝地盼着你好。对待那些贪图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的人要怎么做,你该好好看看,好好学学。”
      刘丕垂下眼来,没有仔细听母亲的话,只木偶一般跟着众人的脚步,走到一间十分隐蔽的土坯房外围。他认得这是宫中下人方便之所,有些嫌恶,看郑荷让人将门锁打开,又略微好奇。门“吱呀”一声开启,盛夏里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刘丕紧蹙了眉,觉得这臭味几分熟悉,却并不知所以。
      林间众鸟啼鸣,树叶摩挲,热风拂过,罅隙间倏忽闪出光亮的碎片,又顷刻移开,刘丕的眼睛被晃得几乎睁不开。土房窗户被封紧,只从门中可见进去的人将烛火一盏盏点燃,摇曳生姿地晃动,看着热得烫人,却让刘丕微微瑟缩。
      等到恶臭渐渐稀薄,又或是人渐渐习惯,有人将郑荷和刘丕引入房中,又在后面插上了门。屋内不大,虽有烛火,但仍显得黑暗。刘丕隐约见到不远处一个不大的坛子,侧边站着两个小黄门,除此外并无其它。
      “娘娘,这是……”刘丕见郑荷上前站在陶铸的坛子前面目沉凝,忍不住走上前去。话还未问出口,坛口景象已经撞进眼中,令人一下噤了声。
      那是一双眼睛。准确地说,一双镶嵌在已经不能算是脸的脸上的一双眼睛,因为那里只有两个血洞在暗中反着烛火的光,才能第一眼就被看见。眼周都结着凝固的鲜血,眼角的红色也有反光,似乎还在不断流着。那张脸的鼻子已经被剜掉,露出下面混着血和碎肉的骨骼,流到略略张开的嘴里。再往下就看不清楚了,都被塞进了那个不大的坛中。刘丕似乎听到水流冒泡的声音,又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眼前之人口中的呢喃□□。
      他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闻见的恶臭是什么——腐肉和死人的气息。他自幼接触的少,更恶心这样的气味,后来也只在狩猎时偶尔闻见。
      郑荷的目光已经转向身边已经完全定住的刘丕,她接着他方才没有问完的话,语气沉静:“这是高玥。”
      刘丕的脑海中霎时回想起多年前自己每每看见父亲身边的那个美丽女人,有着干净秀美的眉眼,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秀。笑容美丽纯净,声音婉转多情。对每个人都进退有度,从容不迫。刘丕能够想象她为了自己的孩子装疯卖傻多年的深沉,却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会与那样一个明媚的人相合为一。
      他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郑荷沉着眉移开目光,问等待在旁边的下人:“怎么弄成这样?”
      那人恭敬答道:“回太后的话。将犯人手足砍去,头发削去,眼睛剜去,耳朵、鼻子与舌头尽数割去,放进坛……”
      “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话未说完,已经被刘丕惊惧的一声打断。那下人赶忙敛眉收声,诸人都看着帝王慌忙后退一步,却因为腿脚尽软跌在地上,却还是手脚并用地朝门爬去,重复惊呼道,“戚夫人随侍先帝有年,为何使她如此惨苦?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郑荷怒喝一声:“还不快扶着陛下!”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将刘丕重新架起来。郑荷走近,见刘丕额上鬓角冷汗淋漓,剧烈地喘息着。她眉目沉沉,示意人将门打开,扶着刘丕走到屋外。
      “咯咯咯——”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声。郑荷沉着性子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就是房中的坛子。
      这是……在笑?郑荷眉眼一厉,迈出门槛,挥手示意身后人锁紧房门。
      刘丕站在树荫下,手脚禁不住地发抖乃至抽搐,陈尧命人将辇子抬来,又扶着他坐了上去。他的惊慌失措让郑荷始料未及,只有眉目阴沉地吩咐:“陛下乏了,回去休息吧。”顿了顿又道,“陈尧,看顾好陛下。”
      陈尧维诺一揖,命人抬起辇子。忽然腾空的震动让刘丕一惊,回过了神。
      他瘫软着望向面前缓缓后移的官道,忽然生出力不从心,落下泪来。
      他知道他们恐怕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他如此,刘止亦如是。刘止太干净了、太纯粹了,白得让人只有拢紧指尖、握紧拳头呵护在掌心。可是这里偏偏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色。
      刘丕将手搁在面上,指缝和手腕都划下银白水渍,他哭得无声无息,却又肝肠寸断。
      他是为自己哭。
      末了,手渐渐收回来,在袖子里紧握成拳。刘丕对着陈尧说:“停下。”后者疑惑地眨眼,还未及吩咐,刘丕已经从辇子上一跃而下扑倒在地,众人纷纷惊呼,只有他指尖摩擦着被擦挂的掌心,回转身飞奔向来时的林里。
      帝王玄色的长袍张扬在风中,金绣的纹饰沾了尘土,束发的长冠簪子散了一地,狼狈地垂下半边。站到郑荷面前,未及诸人反应,刘丕已经重重跪下。
      “皇帝?!”郑荷见他鬓发散乱,失却尊严体面跪在自己面前,哪里还有一代帝王的威仪,惊疑不定。饶是如此,她还是不忘挥手示意诸人远远退去,轻巧几步走到刘丕面前,想要将他扶起,却不料跪伏在地的人越发蜷缩,竟让人无计可施。郑荷无奈,只有低声道,“这是做什么?”
      “娘娘……”刘丕的声音沙哑含混,望向母亲的眼睛通红,盛着一腔破碎的赤子之心。他见郑荷紧蹙着眉,赶忙深呼吸一口,握住母亲的双手,急切道,“儿错了,儿不该惹娘娘伤心生气。娘娘说,说我怎样做?儿会将代王放回封地……求……求求娘娘,放过他,放他们一家人一条生路,好不好?”
      郑荷本来讶异,闻言却松开他的手,渐渐站直身体,审视面前人。她知道刘丕是觉得自己心狠手辣,为了一个外人担惊受怕。
      郑荷目光中带着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难过与怜悯,声音却渐渐冷硬起来:“好,可以。”等到刘丕惊喜地抬起头来,她的唇角却渐渐显出残忍,“让代王回代郡去,非有诏不得外出。为淮南王与夫人家加官进爵。除去柳伯忆的兵权,划归江东照与你舅舅。柳氏子孙非有婚配者,要么外封,要么归国,不得留京。赐郑、秦、江、李诸侯子孙爵位封地。至于皇帝,为天家延绵子嗣,广开后宫。”
      她口中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匕首,扎得刘丕鲜血淋漓。他抬起头来怔怔望着身前母亲,却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眼里火苗一点点熄灭下去,指甲嵌进了掌心的肉里,终了却只一声颓然。
      “唯。”他看见郑荷双目中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尽在掌握,“母亲不以作出那事为耻,我却不能不全数承担报应。作为太后的儿子,刘丕再也不能治理天下了。”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对着眼前的人一揖,嘴唇颤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儿还有最后一问。”见郑荷并无表示,他艰难开口,“柔娘的事,是……娘娘做的吗?”已经含了哭腔。
      “不是。”郑荷眉尖微挑,一口否定,“因为她怀的是你的孩子。只可惜温家之人太过蠢笨——你也是。要做掉温氏的方式很多,你偏偏要摆在明面上最惹人指手画脚的一种。”她顿了一下,唇角带上笑,“不过以你的名义,做了便做了。剩下的娘娘来处理,正好干干净净。”
      刘丕得到答案,没有耐心再听母亲的宏图伟业,转身离开,步履踉跄。
      他坐上辇子,两眼空空望着膝上双手,只觉那其中也添了鲜血淋漓。未等陈尧开口,便厌倦又无力地吩咐:“去椒房殿。”
      郑荷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眉目深沉又静寂。她已经五十岁了,眼下的细纹却掩不掉一身荣光。前半生颠沛流离、不安动荡,她在绝望中渐渐失去对爱情与友情的信赖,明白只有将一切都握在手中才能为自己与家族谋得一线未来。没有谁能阻止她,哪怕这个人是她的儿子。若是有所差池,她可以让刘吉取而代之。
      但她的心底仍有一份企盼,希望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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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人彘”原文记载于《史记·吕太后本纪》,原文节选:“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馀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
    210821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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