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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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灯此夜


      八月秋高风历乱。衰兰败芷红莲岸。皓月十分光正满。
      莹莹如水月光下,灰白宫墙亦平添肃穆,间有宫人行过之声,听得人影散乱。长乐远处,灯笼串起的仪仗行得拖沓而悄无声息。有黄门出来迎候,冲着为首人行礼道一声:“见过公主,太后与大王已在殿内等候,请随奴婢前去。”
      队伍行止,赤红灯火映照下,女子抬起头来。柳叶眉似刀裁,含情目若星烁,俏鼻小巧,唇瓣桃色,脸颊被月色灯色映出莹白玉色,发间一只金簪,双簪珥晃出湛蓝水波。她身量不高,观之年纪尚小,不过行事已显出稳重,对着黄门微微羞涩含笑:“有劳阿翁。”
      进得宫去,灯火恍惚明丽。刘珊已经许久未见这般场面,听到前人先行入殿唱“永乐公主到”,一时屏住了呼吸。
      入殿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高台上雍容的太后,却是台下的兄长。刘吉却没有看她,只盯住了面前地面,面色是灯火也掩不住的苍白,看得刘珊心中泛起酸涩。
      她不敢再多看,转开眼去对上郑荷打量自己的双目,唇齿轻抿,走上前去行礼如仪:“儿见过太后,请太后安好。妹……妹见过兄长,请兄长安。”
      太后颔首,命人赐筵席,就坐在兄长对面,刘珊也得以借此看了人好几眼,却失望地没有得到回应。倒是郑荷轻笑:“许久没这样仔细看过永乐了,比小时候倒是长开许多。承喜看呢?”
      闻言,刘吉似乎悚然而惊,先望了郑荷一眼,然后才似乎下定决心似的,遥遥与刘珊对视。嘴唇颤动,刘吉收回了目光,声音轻轻回答:“是。”
      “长大了,漂亮了。”郑荷似乎满意颔首,“今年也十五了。”
      刘珊敛眉:“是。”
      “淮南王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在封国做了一个孩子的爹爹了。方才我还与他说,也要为他再娶一个,若是能早日得个男孩儿便更好了。他不也答应了。”刘珊闻言怔怔,想起自己头上金簪,面色转为苍白。
      郑荷却似乎满意,直入正题,笑道,“你应当也听说了。奴族可汗新立,有与大成交好之意,愿与我朝公主联姻。是以孤与陛下、诸卿商量日久,若说适宜,也只你最合适。所以今日特地大老远叫你来,问问你的意思。”
      刘珊置于腿上的双手紧扣,万般思绪流溢,却一寸寸都失了色彩。她当然知道今天自己来的原因,只是袖口单衣上的湿意,还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方才离开永巷时母亲追到巷口洒下的泪水。
      太后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是又道:“你年纪已经不小。身为先帝膝下的公主,自然是大成最尊贵的。这般身份,若是下嫁臣民,莫说陛下难做,就是我都觉得委屈了你。是以如今有这机会,为大成、为你母亲,也为了你,都是再好不过的。”
      刘珊听见她说到母亲,便红着眼抬起头来,却听人继续说道:“加之马上月氏、奴族两朝使臣将至万年,陛下的意思也是要将这办成一场盛会。先时选定送行的齐王世子染病,也正巧将这担子落在了淮南王的身上。由我朝封王来做这事,可也是莫大的荣誉了。”
      她口口声声说着“荣誉”,刘珊的心情却越发衰败下去。一直到最后说由淮南王为迎亲队伍送行,杀人诛心,刘珊才真觉心凉。她禁不住望向对面人,却见刘吉也正望向自己。
      面目八成相似的亲兄妹,却被多年血肉分离的鸿沟扯散,又被世事与人情缠绕了多少逼不得已。如今四目相对,痛苦、无奈、悲伤郁结于双眼,刘珊的心止不住颤抖,却终于收回眼来,只觉眼眶酸涩,几欲落泪。
      但是她看懂了。
      刘珊松开了指下紧扣的衣带,抑制着想要叹息,却仍旧有礼有节地跪坐起来,长跪向太后:“儿明白,谨遵太后、陛下意旨。”

      “请淮南王留步。”刘珊微微屈膝行礼。
      刘吉闻言一顿,应了一声,半晌道:“我送你去。”刘珊闻言微怔,看向兄长,却发现他的目光躲闪,内心不由黯然。
      云霭蓝黑,草虫唏嘘。
      长乐宫外灯火通明,刘珊与刘吉亦步亦趋,走了许久,周围才稍静了些。前面引路宫人手中灯笼随步子摇晃着,在暗夜里烧灼出一片光明。
      刘珊攥紧了手,指尖仿若还残留着母亲泪水混着方才殿上自己手心的湿意。她悄悄侧目去看刘吉眉眼,唇抿得略紧,眉眼间的晦涩大约是缘着永巷铺天盖地的沉夜。
      刘吉被皇后抱走时,刘珊尚未完全记事,如今再看那段记忆,也如同雾中看月。但这样的事总是难以掩藏。他们略微大些,二人礼数还是疏远的礼,但刘珊心里总归和这个长相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兄长抱了几分亲近。
      刘吉却总是避她唯恐不及,日日跟随在郑荷与当时的太子刘赫身后,看她的目光中也是冷淡的。母亲也总是教导,说兄长处事不易,不可为之添堵,久而久之,这些血浓于水的情感自然只能被深深掩藏,二人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是寻常异母兄妹。不过刘珊每每见到母亲因为听说兄长被帝后斥责偷偷垂泪,还是会感到几分异样。
      那些年宫中发生了很多事,因为永合公主刘皎的出世,她与母亲更被遗忘在角落里,和那些没有生养并不得宠的妃嫔一般,将岁月在未央宫不断消磨。母亲对每一个有关兄长的消息都反复咀嚼,为他被封为广川郡王而欣喜流泪。刘珊却在心里暗暗生了龃龉,赌气地想着,这个兄长还不如不要是自己的胞兄得好。
      直到那一日寻常宴会,刘珊奉命与刘皎一处玩耍,二人相差七岁,本来也不熟络,渐渐被排挤在外。照顾刘皎的人数众多,却不知是不是有意,竟有宫女提出要她去院墙外寻找方才嬉戏时丢失的玩具。
      她那时年纪也只九岁,自然唯唯诺诺,却刚走出门就见正要走进来的刘吉。二人照面,俱是一愣,倒是刘吉先回过身来一揖,侧身让她出去。刘珊却只盯着他手里的玩具,后者有所察觉,微笑道:“怎么了?”他的声音还是清澈的少年音色,此时温柔和顺,一点不像宫人口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广川郡王。
      刘珊一指他手:“嬷嬷让我来找这个的。”
      刘吉闻言秀气的眉微拧:“让你来找?”见刘珊颔首,他忽然冷笑一声,“他们让你来找,你便来找吗——你进来。”说着走进院中。
      人见了郡王,都纷纷行礼。刘吉走到怀抱刘皎的人面前,将手中的玩具递给了她,轻轻抚了抚刘皎的脸,笑着:“不知道阿兄的身份够不给你捡这么个小玩意?”
      旁边乳母闻言赶忙笑道:“郡王这不是说笑了?奴婢们又几个胆子,敢让您干这些下人干的事儿?”
      刘珊闻言窘迫不已,刘吉却挑眉,面上还是笑意,语气却显出冷意:“下人干的事?那你们又是几个胆子,让永乐公主去干这样的事?”话音未落,几个旁人已跪下瑟瑟发抖,刘吉却走到刘珊近旁,继续对他们呵斥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永合公主是公主,永乐公主便不是了吗?孤倒要看看是哪条狗敢开这样的口——今日就算是娘娘在这里,我也一样处置了你们!”
      他平日性行暴虐,下人们没少受他打骂,加之皇后郑荷于之十分纵容,在宫中横行霸道已久。刘珊见人都告饶,害怕事情闹大,赶忙拉上他的衣袖。却又忽然觉得这样的举动亲密得失礼,又像是被火燎了一般缩了回来。
      刘吉回望她一眼,眼神与方才门口笑意温和的神色全然不同,冷冷晕着还未褪去的凌冽。刘珊见惯了面目相似的母亲温柔如水,也被一眼吓住了。
      刘吉让乳母抱着刘皎进殿,就在殿外将剩下的每人狠狠地痛打十几板子。而他也不让刘珊走,就让她愿自己站在一起,使那些人看清楚谁才是主子。那事情闹得并不大,刘吉将事情起因说是有人冲撞了自己,顺路又见刘珊被人欺辱,气不过便发泄一通。人都是皇后身边的,郑荷也只是一笑置之,说那些人的确僭越,最后竟全都赶出宫去了。
      刘珊不敢把事实告与母亲,后者却有所察觉,摸着她的头发暗暗垂泪:“珊儿,下次少去那些是非的地方。你兄长是护着你的。但顺儿自处已经不易,若是再失了皇后的喜爱,又怎么活下去?”
      顺儿,那是母亲称呼兄长的乳名,不是帝后口中的承喜,单纯地包含着一位母亲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
      一生顺遂,喜乐未央。
      刘珊对于这层关系尚且懵懂,但却也渐渐注意到刘吉的改变。他常常派自己的内侍长和来为玉堂殿送些小玩意,有时也补贴些衣物财物。若是逢年过节帝后赏赐,他一定自请为各宫迎送。
      每次到玉堂门口停留,母亲亲自出迎,刘珊跟在身后,见一双母子对拜如仪。母亲口中必说:“妾身祝愿郡王平安喜乐,顺遂康宁。”刘吉则会答道:“谢叶阿姨。小王恭祝阿姨百岁千秋,健康常乐。”也对刘珊温柔地说一句,“珊娘,照顾好母亲。”话是对她说的,但是刘珊知道,那声“母亲”,唤的是旁边红了眼眶的娘娘。
      她越发知道兄长对于母亲的眷恋,就越发悲叹命运的无情。建业十二年诸王分封,刘吉对帝后施行大礼,却在临走时回望母亲与自己一眼,里面全是晶莹泪水。据说他曾向父亲请求让母亲与自己同归封地,却被拒绝。但也因此,母亲的生活从此更不好过。
      自此母子兄妹分隔千里。
      玉堂桃李,永巷白梅,岁岁年年,谢过又开。
      她听说刘吉在封地娶妻生子,看见母亲一日日苍老,冬雪痕迹在发间再拭不去,却还是笑道:“出去了好,出去了好。”母亲抚摸着她的额发,轻声说,“希望我的珊儿也能早日出去,嫁得一个如意郎君,永远不要再回来。”
      刘珊则枕着母亲的膝:“我不要出去,我要一直守着母亲。”
      “孩子话!”母亲含笑呵斥,眼里不是没有闪烁,却最终归于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可惜一个将半辈子蹉跎在宫中的女子,所怀有的这样卑微的愿望,最终都成了奢望。
      黑暗中笼火停住,刘吉也顿了脚步,侧身对她告别一揖,抬起脸来时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当初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公子,而眉眼平白染上了几分暗沉。他的唇仍旧抿着,却伸出手摸了摸刘珊的发簪,半晌露出一个漂亮秀气的笑来:“很好看。”黑发间簪着金镶玉的簪子,是刘吉托人捎给她的嫂嫂送来的饰物。
      刘珊不知道说什么,只沉默良久回礼,迈进院门,回首望去,暗夜里灯笼只照亮极小的范围,兄长的半边身子都掩在黑暗里,面色更是不明,只看得出是站着的。
      “珊儿——”刘珊回过头去,见母亲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把扯住她的手。目光里的刘吉身形一僵,随即转身,却已经被母亲看见,“顺儿——”
      三人俱是一愣。刘吉缓缓转过身来,面上显出惊慌又悲伤的神色。叶蔚却紧紧怀抱住刘珊,啜泣道:“珊儿……我的珊儿,他们已经夺走了我的顺儿,为什么又要夺走我的的珊儿!”
      “娘娘……”黑暗中母亲的悲泣空落落地回响,刘珊方才的压抑才敢放肆流露,忽然涌上泪来。
      刘吉似乎在原地迟疑许久,却终于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叶阿姨。初秋有寒,夜里风大,阿姨和妹妹还是先进殿吧。”语气里不是没有不忍与彷徨。
      叶蔚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儿子,微微一震,恢复了些清明。她拉住刘珊的手,行礼道:“劳烦淮南王。”说着与刘珊一同进殿。刘珊被扯得一个趔趄,转头望向刘吉的方向,却见后者仍旧站在原地。
      正在她以为刘吉会转身离去时,却见人缓缓一揖,高声道:“豫章荔枝,母亲喜欢吗?”
      叶蔚攥着刘珊的手僵住了。
      刘吉一挥手,身边长和转身将跟随的下人带出院外,他随即走上前来。院内已有灯光,映照在兄长柔美的面上,竟有些刀削斧凿的阴翳,却又显出小心翼翼的亲近之意,他又问了一遍:“当年母亲说故乡的荔枝最是好吃,儿到了封地,也最喜欢。此次入京带来的荔枝,母亲喜欢吗?”
      他口中的当年,的确是很遥远的当年了。
      叶氏出于豫章,岭南物产丰饶。曾有宫中宴席,叶蔚见南方上贡的水果,说过故乡荔枝最是美味。这话说说便也过去了,当时在场诸人少有在意,却被彼时站在皇后身旁的刘吉一直记到了现在。
      母亲的面上和着泪水,却依旧显得美丽动人。何必她听了兄长的话也怔住了,半晌才含着笑与哽咽:“喜欢……很喜欢。”其实那样珍贵的贡品,又难以成活,八棵树上的果子,大多被用来赏赐重臣。剩下留给后宫的,陛下嫔妃与太后处尚且不够,又怎么有机会给她们母女尝到。但是她还是微微笑着颔首,“与小时候是一样的味道呢,淮南王有心了。”
      刘吉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上终于几分喜色,还像是被父母夸奖的孩童一般。
      长和回来说后宫不宜久留,刘吉抿了唇,对着母亲一揖,又对刘珊颔首,但却仍旧站着没有告辞。
      叶蔚愣怔着,却忽然说道:“劳淮南王稍等。”说着匆匆转身进殿。刘吉一怔,却真的站在原地,似乎也在寻找留下来的借口。半晌母亲回来,手上端着的竟是厚厚一叠衣物。她的笑容有几分小心:“我没见过媛娘和孩子,给孩子的都是照着你们小时候的衣物裁剪的——不知不觉竟也这么多了。”
      刘吉目光微凝,赶紧命长和接了,又代妻儿谢过。他抬手展开衣襟,里面是青色的单衣:“娘娘做的衣服我都贴身穿着。”话说得很急,仿佛要证明什么。
      刘珊湿了眼眶,母亲也泣不成声,好半晌才近身扶起他,用目光描摹儿子的相貌,轻声问道:“孩子们叫什么名?”
      “大的叫灵雨,小的叫朝雨。”他解释了是哪几个字。
      叶蔚也欣慰的笑着:“起得好。媛娘辛苦了,你……你要好好待她们。”
      刘吉应了,跪下身来施行大礼。叶蔚已经泣不成声,跪在儿子身旁:“娘不要你做这些,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刘吉闻言看向刘珊,竟然落下泪来:“是儿无能,是兄长无能!”
      刘珊不忍再看下去,哽咽道:“兄长不要哭了,快回去吧,耽误不得!”
      叶蔚也颔首,轻轻推他:“珊儿说得对,你快回去。”她眷恋地抚摸儿子的面目,掌心下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孩童。
      他们本来看似都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但他们本来有不了不一样的人生。
      长和搀扶刘吉站起,后者为母亲拭去泪水,恭敬行礼,又转眼望向刘珊:“娘娘、妹妹放心,我会自请筹备外嫁事宜,不会让那些人有一丝一毫瞧不起珊娘的。”他昂起头屏住呼吸望天,半晌极其隐忍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向外走去。
      “顺儿——”母亲声音悲戚,忽然不自禁追逐出去,被刘珊与几个心腹下人一把拉住。
      兄长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脚步微顿。
      初秋西风拂过,吹得院内烛火妖艳生姿,刘吉的衣摆被折起又摔下,呼呼飘散像飞入无数白鸽,那声呼唤仿佛还回荡在院内,他却再没有转身,而是近乎决绝地走入宫墙相夹的黑暗。
      院门关上,掩了多少年不可言说的,却只“吱呀——”一声,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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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本章可链接第9章刘吉与李淑媛相关(提及文中出现的荔枝树)和第19章刘吉相关(提及叶蔚为刘吉缝制中衣)进行阅读。
    本章开头“八月秋高风历乱。衰兰败芷红莲岸。皓月十分光正满。”与内容提要“清光”二字,来自欧阳修《渔家傲》,全文为“八月秋高风历乱。衰兰败芷红莲岸。皓月十分光正满。清光畔。年年常愿琼筵看。 社近愁看归去燕。江天空阔云容漫。宋玉当时情不浅。成幽怨。乡关千里危肠断。”
    210801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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