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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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帘淡月


      看一旁侍奉的两个哑女也偷笑,江璇对着坐回来的江璐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后者见之,英气的眉毛微挑,先坐下来就着江璇的手饮了一口蜜水。
      江璇见她上唇一层水渍,又笑着用手绢替人仔细拭了。
      “翁主公子果真如传闻所说,不输那些个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儿呢!”郑愿派来服侍江璇的嬷嬷媋娘将目光从庭中射壶的哨壶回过来,殷勤道,“早些年府里行投壶之礼,我们公子也每每要去的,不过当时还小,若是现在——和翁主相比,恐也不差呢!”
      江璇并没听说过郑愿竟然对这一类游戏感兴趣,也生了几分好奇:“是吗?”
      没等媋娘回答,江璐也笑:“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先夫人在世的时候,是很爱玩的。不过后来夫人去世,下人又看护不好……”媋娘闻言,大约是不忍,声音低了些,“公子七岁的时候落了一次水,此后就落了病,也不再爱玩儿了。”
      江璇闻言微怔,又想起每每握上自己的一双冰凉的手,还有郑愿总是深不见底的双眼。
      他从没有对她说起过这些事。
      她嫁来三个月,郑愿在人前对她不算热络,人后更只是当她作一个摆件的样子。只有上面有人来了,就譬如媋娘,正是郑茂指派的人,郑愿又指给了她。大约只是为了敷衍他们,郑愿才隔几日来坐坐,或也更衣沐浴,但却止乎于礼。
      场面一瞬静寂,江璐的目光闪了闪,见江璇神情恍惚,便换了个话题玩笑道:“姊姊,我好不容易进到这王府邸来叨扰一杯,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壶也投了,怎么还见不到怀远公子半个影子呢?是礼备得不好么?公子高眼,自是见惯了奢华,咱们鄙陋之人,还得姊姊多去和公子说说。”
      三朝回门之后,姊妹再没见过。倒是郑愿看出了她似有不郁,自己说等到安定下来,就让江家人过来坐坐。
      但是江明平日事务繁多,大约也是不愿意见这个回门时阴鸷的女婿,并不赴约,而只让了江璐前来。
      江璐言语间称郑愿还是用的“公子”,大约仍是觉得“姊夫”拗口,抑或单纯不喜。虽说调侃,但听到这里,江璇的眼神却也暗了暗。
      媋娘在那边又笑:“翁主哪里话?这宴席都是公子专门嘱咐备下的。公子总听夫人提起翁主,早想见了,不过是公务缠身,脱不开罢了!”
      江璐含着淡笑,转眼先看了江璇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媋娘身上去:“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她这话一语双关,转而又看向旁边两个哑婢女。
      江璇心下一惊,不愿她继续问起,几重转述,传到郑愿的耳朵里,又是一番猜忌。于是握住了妹妹握在膝上的手。见人淡笑着看回来,她笑着转移话题:“好些日没见可儿了,她最近还好?”
      “好——”江璐反手攀上了她的手腕,又一蹙眉,“不过柳家这几日,鸡飞狗跳的。”
      江璇心中一紧,忙问道:“怎么?”
      江璐无可奈何一笑,又看了周围服侍的人一圈:“是柳二郎。”
      江璇的心思被猜中,心虚地转眼去桌上,江璐却已经松开二人交握的手去片了片白灼猪肝,放到她的面前:“静娘有孕——”说着转眼看她,见江璇颔首表示有所耳闻,又接着道,“孩子还未出生呢,他倒去求柳伯父和温姨,要给城里春芳楼的一个姑娘赎身。”
      江璇心里惊愕——柳恩铭成年的嫡子不过两个,孙辈里只柳庆修有庶出的一儿一女,可见阮静这个嫡子一出生也许就是如今柳家隔代中唯一的嫡系,已经算是含着金汤匙。却不知为何柳庆齐在这个当子要闹出这样的事来。
      她想着,便也有些物伤其类:“静娘定然伤心,你可见过她了?”
      “还没有。”江璐回道,“不过柳伯父和温姨怎么可能同意呢——早一把锁把人锁到院里了,禁卫的职务也暂时找人替了,可见是要好好修理一顿。”
      江璇敛下眉眼:“静娘很好,想必孩子诞下也定然可爱。”
      “夫人何必羡慕别人?”媋娘插进话来,“您若是尽早为我们公子生下一个小世子,那大王和公子不是都要欢喜得不得了吗?”
      江璇猝不及防,面色白了白,却仍旧只是回以一笑。
      江璐见姊姊神色不郁,便转过去冷眼看了媋娘一眼,手中杯盏一放,与桌案相叩,声音不大,她淡淡道:“这蜜水太甜了,有些倒牙。”
      甜水哪里会倒牙。服侍的人却都是机灵的,有一人赶紧上前去撤下了杯盏,其他人则跪下请罪。江璐转过眼来,却见桌下握住她手的江璇默默摇了摇头。
      江璐心下了解,却无法不厌恶,沉默半晌,才打起精神来继续刚才的话:“等到可儿孩子出生,大家就热闹啦!”说话间似乎想起柳允谈起这话时难得明媚的双眼,难得方才沉下来的脸也露出干净的笑意来。
      江璇见了也笑,伸出手去替江璐把鬓边掉落的碎发别在耳后:“什么时候你和玉郎也成亲了,我们也是欢喜得不得了的。”江璐还没来得及反驳,却又听见她打趣道,“万年好儿郎无数,你尽可仔细挑选。有爹娘和兄长姊姊在,必不会让谁亏待了你。”
      江璇心里毕竟已经脱离了最初接到圣旨之时的手足无措,却也仍旧像当初一般并不愿意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潦草过活。父亲当初在她殿外的话,江璇还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倒希望江璐能够早日找到自己钟情之人,而不必等到帝旨父命。
      “知道了。”江璐答应了一声,难得盯着面前酒盏,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抬起眼来,又恢复了一派调笑,“倒是姊姊,一人在这里可不要委屈了自己,什么时候想家里了,就派人来。姊姊是夫人了,在这里说话总比我在王府说话管用。”她还有话没说出来,如今都在万年还好,等过几个月江明、郑愿分别归国,再见的日子恐怕就不知何等年岁了。
      江璇听她声调走低,眼眶抑制不住湿了湿,温言道:“我省得。”
      宴会告尽,江璐站起来,对她恭敬地行了礼。
      江璇心酸不已,一步走上前去扶起她,又把她拥进怀中。江璐则在她耳边道:“姊姊,好生保重。”末了又是一礼。江璇亲自送她到府门,最后又见人一礼:“请夫人留步。多谢大王、公子款待。”
      江璇将下人送来的幂离替她戴好,柔柔一笑:“翁主谬赞,劳翁主代我向大王、夫人与各位兄弟姊妹们问好。”
      答应一声,江璐翻身上马,隔着白纱最后看了府内的姐姐一眼,见得浅紫深衣雍容典雅。她知道姐姐看不见,却还是对人安慰似的一笑,微微颔首,打马走了。
      官道迢迢,马蹄哒哒,江瓛站在路口,见人队伍走出齐王府的范围,再也望不见了,心下一片寂寥似燃尽的帛灰,忽地被风吹起,拢上心头眉梢。
      她于是不敢再看下去,只掩饰似的转头问媋娘:“公子还在书房吗?”
      媋娘恭敬答道:“回夫人,没听人来说换了地方。”
      “也没人来说在哪里用的膳么?”江璇见她面露踟蹰,蹙了蹙眉,“我去看看。”又嘱咐道,“你去厨房,看人有没有备好的,若是没有——便提点着他们些,马上现做些清爽可口的菜送来。”
      媋娘恭声应了,江璇则带着两个婢女穿廊折弯,走过修葺一新的府中小道。这里是郑愿成亲后在齐王府一街之隔新辟出的府邸,原先是官家用地。江璇观府中各处,颇见几多心血,更甚自己自幼成长的吴王府,可见天恩浩荡。
      她怔怔望着玄色的瓦片,见了蹲守的脊兽,却莫名其妙忽然想起离此不远的赵王府最近奴仆已遭遣散,想起那个已经记不清面目的封王来。却不知道刘昌和她的夫人是否也曾站在街角匆匆一瞥。不知道那个传言颇得绕臂的侍妾,是不是也曾依偎在丈夫的怀中,一同站在院里与之逗弄稚子?
      那么,他的正妃呢?赵夫人呢?
      月前噩耗传到万年,闻天子哀恸,亲赐谥号曰“安”,又追刘昌幼子刘安嗣赵王封爵,这是莫大的殊荣,江璐本以为朝堂也会因此有异,却不防层层宫门、帐帐帷幕,关起来、落下去还是一如往前,无风不动。
      回想当年,刘昌也曾因为身为高婕妤长子,御史大夫高焘嫡系,处在那样帝后不和依旧之时,堪可与当今圣上相提并论。
      那么陛下呢?面对这样一个也曾对自己威胁甚大的封王,陛下在赐下谥号的时候,有没有对兄弟的半分怜惜呢?想到这里,江璇心中一紧,不自然地收回目光。
      但她知道,至少太后没有。
      封王就藩,梁王、永合公主早夭,高皇帝大行,陛下登基,赵王罹难——一桩桩一件件,个个都成了推倒高家自曹氏之后高耸入云的城墙的重重一手。高焘在先帝在位之时已经左迁,如今更因举朝哗然的受贿案收监问审,高婕妤……江璇早听不到高婕妤的半分消息,这个曾经颇受盛宠、为高皇帝诞下两个儿子的女子,似乎如一阵风烟,去了无痕。
      走在这样的路上,她蓦地想起父亲说“江氏不能成为第二个曹氏、第二个高氏”,知道父亲的决定并没有差池。天家庶民,皆是一般,不是不愿顾及个体,而是相比天下家族,一个人的切身苦痛,又从何谈起呢?
      有人反抗,有人妥协,前者譬如虚太子,襁褓幼女尚不得存;譬如赵安王,徒留空名传百世;譬如曹家、譬如高氏。后者……
      江璇默默叹了一口气,却不由地敬佩起柳恩铭来。他与江明一样,前朝时也被归于代王一党,长女柳允甚至嫁入代地,他却依旧能凭借先帝遗命,稳稳地站成了能与郑氏相抗衡的姿势。其中固有其势力在前朝已稳的缘故,却也恐怕还是非慧极者不能及也。
      柳恩铭身为陛下与代王的先生,两袖清风,光彩熠熠,如今更得刘丕器重,朝堂之上,十余年来未有半步差池。加之刘丕素来亲近刘止,愿意秉承先帝遗愿,将柳允嫁给刘止,这也是郑荷不能左右的事。曾经的江璇也无比羡慕柳允,如今却连想一想也不能了。
      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湮灭在风里。
      远远见了书房,她终于扯回思绪,却见门房紧闭,门外并无人把守,心中微微几分疑惑。走到门前,几番踟蹰,还是抬手轻轻叩门。
      恍惚间几声诡秘的响动,却马上归于平静。江璇疑心是自己方才胡思乱想,此番才听错了,便又敲了几下,低声道:“公子——”却不防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大开,却是一张苍白又精致的面孔,五官之间颇有几分楚楚,竟是福康。
      江明身量极高,所以江璇身高虽不如江瓛、江璐,却仍算是高挑。所以相比面前之人,也并不算逊色。两人双眼堪堪相对,下一刻那人已经跪下:“奴婢参见夫人。”江璇的目光无意识地随他向下,见了匆匆披上的外袍似要滑落,露出白瓷般的肩臂来。
      “出去吧。”低沉的声音响起,再抬头时已经是郑愿站在眼前。他的发簪已散,衣服一样也是穿得七零八落,可算得上俊美的眉眼却是淡漠不已。
      江璇以为说的是自己,微微一愣,不自觉地想要转身,却听见地上的福康头埋得更低,背脊皮肤下撑起尖锐的脊梁来,声音微颤:“唯。”他分别对着两人行了大礼,动作还算是恭敬。然后他站起身来,最后与江璇相对的眼里似乎是惊慌失措,但却又有一种难以言书的复杂。
      江璇失神目送他踉跄的背影远去,却听见郑愿仍旧轻描淡写的声音:“璐娘走了?”她于是眨眨眼回过身去,却看见他的衣服已经整饰得完好以瑕,除却乌发未束,似乎方才的一切全是假象一般。他抬眼错开江璇,看了不远处回廊上等候的两个婢女,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宴席……还和口味吗?”
      江璇匆忙地呼吸着,刚想开口,余光里却看见细碎的动作,再转头已经是媋娘走了过来,手里提着食盒,对着二人见礼:“公子、夫人。饭菜已经送来了。”
      郑愿目光流转,最后定格在食盒上:“你送进去,就带着人走吧。”
      媋娘的目光暧昧不明,最后笑着一伏:“诺。”等到出来,果真将两个婢女都带走了。
      江璇也终于反应过来,匆匆一福,又向后退了一步,转身跌跌撞撞,却听见他略微喑哑的声线:“瑶瑶——”她微微一惊,手腕却已经被扯住,“你赶走了福康,自己也要走,是什么道理?”
      她何时赶走了福康?
      “妾并无此意。”江璇的眉皱了起来。贵族狎妓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江璇意外的只是福康,对象竟是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福康。她终于望向郑愿的眼里,却见其中没有什么言语上调笑的影子,只是一如往日的淡漠。
      郑愿似乎是一笑,但终究没被她定睛看见:“你是这个王府的主母,是与我夫妻一体的夫人,是我大婚之日行了叩拜之礼的人,如今却连这种小事都不愿吗?”
      愿意什么?愿意承认她赶走了福康?和一个男宠怄气?这样的话传出去,岂非折了她江氏门楣吗?
      她张口想辩解,却见了郑愿眼中尽在掌握的微光,突然一窒——这样的事已经被人看到,难保不会添油加醋说出来,于她脸面有损,于他对外却只能显出齐王世子一心一意对待夫人,甚至赶走男宠。而郑愿想要的,也许正是如此吧。江璇想到这里,眼里渐渐显露出一丝凄然来。
      “她们不会说的。”郑愿竟然似乎知道她的想法,突然冷不丁地说道,又拉着她似乎是要走进书房,“你以为你身边都是怎样没有分寸的人?”
      江璇闻言内心颤抖,忍不住问道:“没有分寸?”她自嘲似的笑了,“没有分寸的不是她们,是妾没有分寸。是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公子安排的人,从来不会和妾说一句话,自然是最本分不过的。是妾不配服侍公子,妾无法体谅公子欢喜什么人。公子最顾大局,妾愚……”
      “瑶瑶。”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见江璇抬头,自顾自地说道:“我听岳父母大人都这么叫你。你的弟妹叫你姊姊,熟识些的女伴唤你瑶娘、瑶姊,旁的都叫你余杭翁主,你既没有字,那我唤你作瑶瑶,你愿不愿意?”
      江璇微微一愣,却忽然想起回门之时,郑愿一直叫她“夫人”,却不知为何曾不注意直接唤了一句“江璇”,也不知旁人听清没有,却被她记了许久。她不明白眼前这人为何在这关头,突然与自己讨论起这样的问题来,却还是目光下垂,身子一福:“公子喜欢就好。”
      面前似乎响起一声叹息,郑愿兀自定下了:“那就叫瑶瑶。你进来,给我布菜吧。”言语之间俨然一个公子哥儿的骄矜。他闪身进去了,江璇却还愣在原地。
      她忽然想,若是妹妹江璐站在门前,又该是什么样的动作。她会不会不发一言,转身离去呢?必定会吧?她苦笑起来。
      可她毕竟不是江璐,于是只有快步走进书房内,默默照着郑愿的意思坐在他的对面。
      “今日若不是有些不舒服,我本该去见见你妹妹。”郑愿看着她玉白的手操持筷子,忽然说道。
      江璇闻言,手微微一抖,筷子尖端的青笋跟着跳跃,毫无悬念地落到了桌上。她抬起眼来看郑愿的神色,却见他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眼眶通红,目光只看着那片笋。江璇收了筷子,惶恐地低下头去:“妾知错。”半晌又补充道,“公子现在好些了吗?为何不叫人来告诉妾一声?”
      对面似乎轻笑一声:“府里不缺这一片笋子,夫——瑶瑶,你不必好似让我丢了这个爵位一般惶恐。你们姊妹许久未见,我又岂能打扰你们的兴致?”
      江璇更加不郁:“妾该罚——不察公子不适。妾去命人叫大夫来。”
      郑愿却一抬筷子,止住了她的动作,语气里渐生了不耐:“我说了没事,你坐下。”见江璇噤声,他的语气稍微和缓,“不过我叫你瑶瑶,你却老是叫我‘世子’、‘公子’,在别人听来,没得疏远。”江璇心感怪异,却听他又说道:“我且问你,你听过别人叫自家丈夫,是怎么叫的?”
      江璇一愣,语气微异:“妾未曾听闻。”
      郑愿微微一笑,似乎满意地点点头:“你的规矩总是最好的。我也听过,柳家长女与代王还未成婚之时,柳允就叫刘止一句‘亭郎’……”
      “公子——”江璇觉得二人一室相对,却谈起他人不可言说之事,更加之郑愿直呼二人姓名,丝毫不见礼数,忍不住出声制止。
      却听郑愿并不介意似的:“你知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见江璇沉默以对,又自说自话道,“曾有人奉承刘止,称他‘身姿亭亭玉立’。”他说着,露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嘲讽的笑来,“先帝听了,觉得女气,不让人再喊。他私底下却因此得了个诨名,就唤作‘亭郎’。不过没几个人当真这样喊——我最后一次听见,也只是在柳家长女口中。”
      江璇知道他说得大致没错,不过她却晓得,这么个诨名是起于柳庆齐之口,刘止和柳家兄弟三人关系亲厚,也大大方方地认了,所以柳允自然也跟着这般叫。但是江璇在建业年间就回到了吴国,所以并不清楚柳允是不是这么叫的刘止。照理来说,刘止加冠之后,大家便都应该称他的字的。不过看郑愿言之凿凿的样子,她便也继续保持了沉默。
      “如此说来,我也有个诨名。”郑愿见她看向自己,挑眉笑道,“你自幼在万年长大 ,就没有听过大家是怎么说我的吗?”
      江璇闻言一愣,目光却微微错开眼前人咄咄逼人的双眼,低声答道:“妾未曾听闻。”
      其实郑愿身为前朝皇后、当今太后亲侄,齐王独子,他的名声在万年一众王公显贵的圈子里,岂止是十分特别尤其响亮。不过因为他自幼疾病缠身、性子孤僻怪异,虽然长相不差,却并不符合一众公子哥儿勇武的审美,所以并不得人待见,暗地里多有唤他作“西施公子”之人。将男子比作女子,实在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江璇只是咬定了不知,不再言说一句。
      不过他人虽有此说,江璇嫁过来之后也仔细看着,却发现郑愿虽然的确性子别扭、身体不好,却并不似传言中那般阴柔女气,一举一动倒也还算是合礼合规,没什么猥琐之气,对传言也有积分不以为然。但江璇也害怕郑愿再继续说出什么自己接不下的话,赶忙试探说道:“公子若是愿意,妾就唤公子的字,好不好?”
      郑愿却没了言语,等到江璇心生怪异得抬眼去看,才见得他盯住了自己的眼睛,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你很喜欢我的字吗?”
      江璇被这般看着,觉得他似乎并不高兴,心里一跳,答道:“公子表字合乎令名,立志高远……父亲取得也很好,妾自然喜欢。”
      “这不是郑茂取的。”郑源的声音微哑,却难得没有生气的样子,“是母亲留给我的。”江璇看见他目光渐渐变了,如同轻拢了银纱,波光粼粼。却又一眨,转瞬间变成平常那样淡漠又冷酷的样子,口中声音却似乎几分柔软——他今天的语气一直都比平时软了些,此时却更有几分温和,“你若是喜欢,这么叫也很好。”
      “诺。”江璇微微颔首。平日相处点滴,让她意识到生母对于郑愿而言意义非凡,也知道郑愿从来不认如今的齐夫人作母亲,而只一心一意想着生母,但个中细节,却从没人对她提起分毫。想起方才席间媋娘所言,她挑开笑道:“妾听说,殿——怀远小时候,投壶不逊舍妹,怎么从没……”她说着话,却见面前人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最后却也不敢继续了。
      “谁与你说,我喜欢投壶?”见她不言,郑愿缓缓开口,目光锋利如刀,“我不会那东西,夫人听错了。”
      江璇愣住,半晌垂下目光来:“诺。”
      郑愿的目光在桌上小菜上扫过,“啪嗒”一声撂下筷子,却吓得江璇肩膀一抖。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内心不郁:“我吃好了,你出去吧,让人来将碟子收了。”
      江璇膝上的手攥紧,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半晌低声说道:“妾来吧。”说着着手去收拾碗筷,却被人一手捉住手腕。
      江璇的目光从骨节匀称的手上缓缓上升,却听见他气息不稳的声音:“我说,让下人来。”
      江璇还没反应过来,却已被郑愿向后一掼,她抓不住支点,手胡乱往案上抓去,却只听碗碟坠地,一阵清脆声响,她也一头靠上床边屏风。
      郑愿眼扫过一地狼藉,最后停在江璇强忍痛意的面庞上,眼前却又跳出福康哭喊着祈求的样子,心中猛然升起一阵烦躁,干脆一挥袖将剩下的碗筷全都掀翻在地,在碎裂声中闭上了双眼:“你走吧。”
      江璇咬紧下唇,见他俊秀的面目紧绷,似有野兽在其中噬咬这皮囊,转瞬就要挣脱而出。她踩着碎片走出去,只觉得自己的精神疲累得也如满地零余。
      走到门口,她有些担忧地回望一眼,却见到刚才闭上双目的人,此时目光阴沉地盯着自己。见江璇回过头来又立刻避开眼去,郑愿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方才的事,错不在你,我会处理好,你不要再——听其他的话。”
      江璇心头烛火摇曳,最后却只是默默,径直走了出去。却不防又听到一句:“你可知,当年京中投壶最佳者,是齐王?”郑愿见她背影微僵,没有说话。只见那紫色的身影步履虽几分踉跄,却还是翩然穿过廊桥,最后在转角处消失不见了。
      他的心头没来由地空落落,却恍惚想起八岁之前的年月,母亲的身影,也是这样轻盈又坚定地走向自己;想起母亲温暖柔软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面颊,却转眼对郑茂笑道:“愿儿投壶的认真劲儿,和三郎如出一辙。”……
      他感到胸口的疼痛蔓延到发丝末梢,不由自主地倒下来,就在榻上蜷缩起已经长成的身子,仿佛还如小时候缩在母亲怀中一般。在这满室的狼藉中,这个满心狼狈的少年,终于含着哭腔,压着嗓子低声唤了一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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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210530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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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0805 二修
    210819 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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