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夏日闷雨过后的风撩起华盖流苏，像黏腻湿滑的鱼游过指缝，无法网罗。
　　柳庆齐将目光从楼下收回，放下杯盏，心中升起一阵烦闷。
　　“哎——怎么？”一旁拥着歌女的阮郬见他起身往外走去，有些莫名。
　　柳庆齐倚着门框，目光斜斜往人声喧闹的场子里一扫，又转回来看着一群朋友摆了摆手：“不必——他顿了顿，又略微整肃拱了手，“今次就我来请客，大家好生玩乐。齐先告退。”又对着回礼的诸人颔首，转下楼去，身后隔间门再度阖上，掩去一室声色犬马。
　　他觉得额上青筋直鼓，却也晓得方才自己看到的是不得不面对的事，于是一腔戾气无从发泄，只站在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往下走。
　　“仲正——”柳庆齐诧异回头，正见梁邹侯家次子林筑赶出来站在不远处阶口冲自己挥手，“我派人送你回去！”
　　柳庆齐闻言无奈笑，也摆了摆手：“不必，我——”
　　话未说完，身前忽然受力一撞，柳庆齐诧异转头，却见眼前衣袖翻飞，却是一个女子错脚朝后仰去，心下一惊，赶忙伸手，一把握住女子手腕，一手把住栏杆，将人扯了回来。他没管脚下各类针线撒了一地，只微微蹙眉定睛望向女子：“可伤着了？”
　　出乎意料地，那女子如楼里寻常女子一式穿着酡颜布衣，细软青丝微敛下，面目却玲珑精致，眉心一点朱砂，两尾秋娘眉下工笔柳叶眼如画，肤莹如玉，唇点朱砂，玫瑰含雪。不过此时也面色微白，惊魂甫定后看向柳庆齐，旋即低下眼去，倒是不卑不亢：“多谢公子。”
　　“仲正，没事吧？”那面林筑也看过一切，自下了楼来关切，目光也转在女子面上，似有停顿，旋即呵斥：“粗手粗脚，哪里学来的规矩——你们妈妈呢？”
　　“无妨。”柳庆齐蹙了蹙眉，一挥袖袍免了女子的礼，看她屈膝下去将地上针线捡到篓里，目光又转回到林筑面上，拱了拱手，“子垒，你也回去吧，”又拍了拍他的肩，“替我好好照顾大家——看着大郎，让他少喝些。”
　　“诺。”林筑回了一礼，又看了地上女子一眼，对他颔首，转身离去。
　　柳庆齐目送人走上去转过回廊，这才回过身来，见因两人在台阶上相撞，女子篓中的线团滚得满阶，幸而此处暂无人经过，没有碍事。柳庆齐看到最下的台阶尚有一个未得捡拾，便径自走下去弯身拾起，上前几步放进女子篓中。那人这才手下一顿，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多谢公子。”
　　“如云，怎么还没……哎——柳二公子，您这是……”柳庆齐直起身来，正见一面容姣好的人拥红披绿，从下一层拾级而上，原来正是楼里的鸨/母。待走到近前，她对着柳庆齐直行礼，又一拍女子肩背，斥道，“可给公子见过礼了？”又攒起笑对柳庆齐，连连告罪，“公子莫怪，公子莫怪，新来的小娘子，尚未好好教导，给公子添麻烦了？”
　　李如云终于做完了手下的事，直起身来，和柳庆齐对视一眼，这下倒是颇无忌惮，看得柳庆齐爽朗一笑：“没有的事，是我没留神绊了娘子。”他有意转开话题，“陈妈妈，我这就先走了。劳您看顾好楼上。”
　　陈妈妈笑逐颜开：“公子哪里的话，客气客气，奴家送您。”说着剜如云一眼，身子就黏腻贴上来了。
　　柳庆齐却走了几步，忽然驻了脚，转头看那尚在原地的人一眼：“娘子芳名如云？敢问何姓？”
　　女子意外，却还是行了礼：“李。”
　　“‘鬓发如云，不屑髢也’，很合适的名字。”
　　那女子尚未回答，却听一旁鸨/母已经笑道：“都是买进来时一把木牌摸出来的，公子要是喜欢，楼里还有如月、如花呢！”
　　“可会弹琴？”柳庆齐没管一旁人聒噪，又饶有兴致地问道。他方才就注意到她的指甲不施丹蔻，晶莹两圆，右手稍留了些指甲。
　　如云这次终于略有思索，抬眼不着痕迹打量人一眼，回答却还是清清冷冷一个字：“是。”
　　柳庆齐却也并不介意，只是抿唇一笑：“下次再来，望齐能有幸得听娘子一曲。”说着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躲开了鸨/母的倚靠，对着如云行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他行走于人群之中，诸人识得不识得的，错身行礼让路如仪，仿佛自若融洽其中，却又仿佛格格不入。时有过堂风旋转而来，他锦袍衣袖蹁跹，像其内白鸽振翅，足下步履从容，似有水痕涟涟。李如云站在原地，想方才一闪而过他的温和笑容，俊美无俦的面润如白玉，想方才一眼就看见他腰间琢有“楚柳”字样的玉佩，一时屏住了呼吸。
　　“还看呢——”鄙夷笑声传来，李如云转过脸去，正见鸨/母一脸笑意，“凡事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可看见那佩——楚国柳氏，右相之家，封王妻族！呵，再者，人家内兄可就在楼上！”但没等李如云蹙眉，人已又贴耳娇笑，“不过就算是人偶尔眷恋，也够你吃穿不愁啦。只可惜啊——这柳二公子，可不是你吃得了的，人从不过夜，不与娘子们多亲近，”说着撇一撇嘴，“倒也从不许家奴伙伴仗势欺人，只喜听听小曲儿喝些闷酒，是个君子。”却不等人反应，手下已把她往上推，“赶紧的，让你取个针线，有你去的功夫龙凤呈祥都绣好了！”

　　柳庆齐回到府上，还未过堂，便已见院中一众弟妹子侄小奴玩闹嬉戏，绕柱而跑。他扶了一个险些摔跌的一把，笑着嘱咐：“慢些。”却话未说完，便见人已经跑远，只有失笑摇头，却忽然又站住，冲着院中一个蒙眼的小童：“文郎！”
　　孩子们纷纷停下来看他，那小童也摘下蒙眼布条，冲着周围环视，见他招手，便笑嘻嘻跑过来行礼，面容可爱，声音甜糯：“二叔！”
　　柳庆齐摸摸他的两个总角：“你爹爹回来了吗？”
　　柳庆修的庶长子柳崇文乖巧点头：“我和妹妹刚才在王母处玩，爹爹回来拜见王母，我们就出来了。”
　　看来人在母亲那里。柳庆齐颔首：“再玩一会回院里吃饭去。晚些时候我带你与妹妹去姑姑和姑丈那处玩。”说着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孩子得了号令，欢呼一声，又跑到人群中去了，柳庆齐便抬脚先往自己院里走去。
　　坐落在万年城东的楚王府乃高皇帝敕造，气势雄伟，瓦当辉煌。除却自己和夫人的院子，柳恩铭另外给业已成婚的柳庆修和柳庆齐兄弟分别辟了院子，与大堂联通。柳庆齐要见长兄，少不得拜见母亲，是以要先更过衣，换下一身酒气。
　　及到院里，一时幽静许多，柳庆修屏退了奴婢侍奉，正想问人妻子何在，便见听见动静的阮静从屋里迎出。温柔似水的女子倚着门框，夏日轻薄的碧色纱衣下隐约可见小腹微隆，似被娇艳日光镀上了亮彩。
　　“怎么出来了？”柳庆齐先上去止了她的礼，和人一起进屋里去。
　　“听人说你回来了。”阮静闻见他身上脂粉酒气，眉眼微敛，声音却沉静吩咐下人，“去将那套黛绿衣裳拿来。”
　　她服侍柳庆齐脱下外袍，后者见那一旁盒中衣服正是上月见妻子姓绣的，眉眼微动，由着人动作，却忽然又想起方才楼上之景，眼前闪过华盖随风，心下沉了沉：“今日吴王入京，外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阮静从盘里挑了个带钩，诧异抬眼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和兄长出去了吗？”她话里说的是自己的胞兄阮郬，方才在青楼里豪饮之人。
　　“唔……”柳庆齐支吾一声，“我看他们还有些时候，想着答应与母亲用饭，就先回来了。”他顿了顿，“下午你身子若乏了，便不要与我们同去了吧？在屋里好好睡一觉。”
　　阮静没答话，眉眼却弯了弯，纤细长指灵巧地将玉佩重新悬上，又在柳庆齐腰带上挂了一个香囊，好去去酒气。
　　她想得周到，柳庆齐看在眼里，等动作完了，便与她一起走向父母院里。跨过门槛时，他本想握住妻子柔腕，却见阮静已经将手递给了一旁侍女，由人扶着出去了。柳庆齐站在原地微怔，张开五指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无声哂笑。
　　在母亲面前起身的时候，柳庆齐嗅见腰间香囊气味清冽。楚王夫人温晗乃太仆温昶同出温氏，算是堂兄妹关系，又与柳恩铭少时相识，风雨共度，威严化于和蔼温柔，此番亲自拉起了阮静嘘寒问暖，却将儿子晾在一旁。
　　柳庆齐好笑，问一旁侍者：“大公子在何处？”
　　那面温晗谈话间抬眼看了他一眼：“后头院子里呢——正好你去看看，整天魂不守舍的，像什么样子。”
　　“那儿先去找兄长回来。”柳庆齐笑着对着母亲行礼，自行又退了出来。
　　温晗慈目送他远去，拍了拍怀中媳妇的手：“仲正这些日看着倒像了些样子？”她教养两个亲子一个庶子长大，其中最偏爱的还是这自幼跳脱却又讨人喜爱的次子。
　　阮静哪里不知道这个中道理，只是敛了眉目，含笑道是。
　　这面柳庆齐却一步步行得缓慢，眼中却还是方才所见，见江璐从车中掀起窗帘，眉目俊俏，见那珠帘撤下，罅隙中江璇眉眼沉静，依稀当年。
　　可他却清楚，如今他们是再也回不去年少时那样的好时光了。
　　那时先帝还在，父亲与江伯是过命的结拜兄弟，他们这些子女长在一处，兄长与瑶娘是最明媚的竹马青梅；那时长宁尚且是父亲门下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天子最器重的玉人公子，却也喜欢与他们一样学着长者们的模样对酒当歌，喝醉了也会高谈阔论，说着各人未来的模样；那时……那时他笃定了要去边关，笃定了不要娶妻；那时……那时……
　　再没有那时。
　　耳侧隐隐似乎传来墙外鼓舞乐声，墙内奴婢静谧流动，园林树丛茂密，草木葳蕤秀挺，阳光刺透枝叶，落下一地琼瑶。
　　柳庆齐却驻了脚。
　　风乍起，他见园内兄长背对自己，长身玉立，面朝墙壁，锦衣勾勒出挺直背脊，身侧拳头紧攥，衣袖翻飞拍打。
　　两人头顶树冠阴翳兜头而下，无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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