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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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看如昨


      刘彦掀开帐门走进来的时候,正见到刘劭怀抱着刘丕,面上含着这些日子都少见的温柔笑意。孩子就趴在他未着盔甲的肩上,笑得也可爱。
      见到他来了,刘劭只是瞥了一眼,又哄着孩子轻轻摇手臂侧过身去了。刘彦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做了一揖:“兄长,我已经去看过,营里的粮草还算充足,支持个把月是没什么问题的。”
      刘劭“唔”了一声,这才抱着孩子转过来看他,唇角微微含着笑:“知道了。”说着走到小床边将孩子放下,语气有几分夸张地问道:“我们承乐认不认得这是谁啊?”
      孩子将眼睛转向刘彦,眯起眼笑,口齿伶俐:“小叔!”
      刘彦一愣,赶忙应了一声,微微侧过脸去,面上露出几分窘迫。他来到前线军中已经半月,却仍旧没有习惯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虽然刘劭对此一向忌讳,他却也零零总总晓得了一些这孩子的故事。知道他的母亲是兄长在军中一夜风流所识,后来投井而死。
      却也因此,他不明白当初刘劭何以在洛阳陷落之时,专门派了军中最得力的江东照校尉亲自去洛阳城将这孩子接了出来,正如他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刘劭会对这样一个女子的孩子百般呵护,甚至将嫂嫂和两个侄子都留在了遥远的颍川,而将这样一个稚子带在身边。
      嫂嫂……他想起郑荷,就觉得替她不平。前天他还收到了嫂嫂的信,要他提醒兄长注意身体,也知道了刘劭自从回到军中,就没有写过半封信回去,他回信安慰说兄长军务缠身,却也明白那不过是一纸安慰罢了——他毕竟有时间逗弄怀中稚子。
      刘彦思及此抿了抿唇,转向刘劭:“兄长,您找我?”若不是刘劭遣人来找他,他还在后方营地里监督练兵。
      刘劭将他方才的面色变化都看在眼中,但却显得面色轻松,在刘彦看来甚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是啊——”说着摆手让人将小床上的刘丕抱到后头去了,又示意他坐下。等到刘彦一揖之后,掀开下裳坐下,才听得刘劭继续说道:“我方才和叶子翱说定了,把他的妹妹叶氏嫁与你。”他终于无事似的地笑出来,仿佛没有注意到刘彦忽地变幻的脸色,而是继续道,“叶氏虽然农家出身,但是长相不差,性子也和顺,与你很是合宜。”言语之下竟然是丝毫没有问刘彦的意思。
      刘彦听到前面已经变了面色,此时身子一晃,抬起头来,言语之间尽是难以置信:“兄长……这事,事先为何不告诉我?”
      “贤文,你嫂嫂说你一直不娶,总让我帮你考量考量。”刘劭的笑意没有衰减,但是刘彦怎么都看不出里面有几分真心,“她说你脸皮薄。我若是问你,定然支支吾吾没个结果。正巧叶子翱与我说起他妹妹的事,让我也帮着看看。他自来到我军中,一直勤勤恳恳,是个将才,性子也好,难得有事让我办。是以我想了,这样的好事,与其让外人去占尽了便宜,倒不如一次成全了自家。。”
      刘彦几乎听不见他后边在说什么,只是咬着唇问:“是嫂嫂的意思?”
      刘劭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挑了挑眉:“自然。不过也是我的意思。叶子翱也已经同意了,这婚期么——你倒是可以自己看看。因着他妹妹还在后方呢,只怕这两个月是暂时不成的。你不必着急。”
      刘彦内心复杂:“可是我——我并不愿娶妻。”
      刘劭闻言,倒是一点没有奇怪的神色,只是微微收了笑意:“我已经和叶氏说定了。”
      “兄长!”刘彦抬起头来看着刘劭,见他眼里几分玩味,愈发内心复杂,“此前我从未想过这事。更何况如今军务在身,怎能娶妻,拖累他人?”更何况……
      他蓦地想起了几年前他站在妻子床前,看着浓重的血色洇进粗布的纤维中,显出一种迅速蔓延的诡异花纹来。血顺着垂下床的被单滴到地上,刺进他的心中。
      那一次,他失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失了未出世的孩儿。那从此成了他长久的梦魇,梦里时而是丽娘喜烛映照下美丽的笑脸,时而是血色濡湿的床被。他日日以此折磨自己,哪怕后来渐渐走了出来,也再没有动过再婚的念头。
      他以为与他一起经历过这一切的嫂嫂会至少明白一些他的苦楚,毕竟那些日夜,总有她白日里收走刘彦床头的酒罐,夜里悄悄为酩酊的他扯上棉被。可是如今,刘劭却要他相信,郑荷竟然是希望他再娶的!莫不是希望他再经历一遍那样的噩梦缠身么?
      刘彦的手颤抖起来,缓慢地抚上自己的脸,指缝里漏出水光。
      刘劭见了,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阴沉。他走过刘彦跪坐的地方,不想再见到那样一张扭曲的脸,阴恻道:“你军务缠身?到底是你公务缠身无可娶妻,还是你压根就不愿娶妻?又或者——不是你公务缠身,只是你觉得我没资格为你做主了?你不过是觉得我没有好好对待妻子,愧对莲娘,所以就觉得我不配使唤你啊?”
      刘彦闻言悚然而惊,立刻对着刘劭伏下首去:“兄长……将军——我绝不敢,不敢有这个意思!”
      “你有什么不敢!”刘劭唇角挑起笑意,眼里却没有温度,“你那一封正义凛然的信里,我都成了抛妻弃子的畜生了!你大义凛然,你道德高蹈,你用兵如神!我的妻子,我要如何对待,倒是需要你来提点了?”
      刘彦的心缓缓沉下去。
      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兄长今日叫他来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单要他娶妻——甚至刘劭让他来到军中,也并不是因为身边少了人。不然他也不会刚来就被派到后方去,好几日都见不到刘劭了。他所针对的,从来都只是源自那封约莫小半年前刘彦在庐江瞒着郑荷给兄长写的一封信。
      当时刘劭连克渔阳、九江、衡山三郡,势如破竹,转而东走,瞄准鄣郡。庐江本来在二者南方极近,却被刘劭抛下了。刘彦不明其中道理,更戒备盘踞庐江的张克成会被逼得因此做出什么举动来,义愤填膺之下,写了一封信去,批评刘劭用兵从险,不顾妻儿。
      但是那封信自发出去,便一直如同石沉大海,郑荷和孩子们后写的信都收到回信,刘劭却一直对此不予置评。一个多月前,鄣郡克定,刘劭派将领继续东进,自己则与江明带军,转向东南,一个月前回到庐江家中,将妻儿送回颍川。
      但是哪怕是那个时候,刘劭也从未对刘彦说起过这封信。后者心中疑虑更生,故而今天一遭提起,他才瞬间全身凉透,晓得了症结。
      只是,刘劭又为什么要用娶妻这寻常人认为的奖赏来代替惩罚呢?刘彦仍旧伏在地上,汗水顺着鼻尖流到额头上。
      刘劭的脚步声在他耳边频频响起,大约是在飞快地踱步。半晌刘彦才又听他说:“贤文,这些年,你总是喜欢操心本不该你来操心的事。等到娶妻之后,多想想自己的家人,不必再操心其它了。”
      原来他竟然觉得刘彦不该管那些事?不必管嫂嫂和侄子们的死活?刘彦皱着眉——自从兄长和嫂嫂结婚,刘彦已经在家里帮衬了近十年。从十岁到十九岁,这于他而言近乎半生的时间,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在自家兄长看来原来都是多此一举吗?
      他的拳头攥紧了。
      刘劭俯视着脚边的兄弟,看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竟也需要如此相对。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最终却又归于无尽的悲哀,声音低沉:“起来吧——贤文,你是我兄弟,应该晓得自己在军中是什么地位。你能力不差,若是你能够做好我给你的任务,又与叶氏联姻,以后论功行赏到你头上,别人不敢多说什么话。你该晓得做兄长的一片苦心。更何况叶氏女儿并不差到哪里去,虽没读过书,但胜在温顺。”竟然又将话说回了娶妻一事上去。
      刘彦品着他的话。不知诗书……他与嫂嫂相处了那样久,又怎么再去和一个不通文墨的女子举案齐眉?刘彦的心中为自己的想法一惊,抿住了唇:“兄长,若我要证明自己,何须用婚姻作为交换。”他语速因为不忿而变快了,“兄长若是因为当初那封信罚我,大可不必如此,白耽搁了人家小娘子!刘彦愚钝,不晓得兄长乾坤,也没有兄长这样的肚量,将自己的婚姻、妻子,全部当做筹码!”话说出口,二人均是一愣。刘彦自知失言,默默佝偻下去。
      没想到刘劭竟然笑了起来,看向刘彦的目光中,终于现出毫不掩饰的复杂:“原来在这里等着我——怎么,你对莲娘的维护,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刘彦闻言一惊:“嫂嫂是兄长的妻,我视兄长如父,自然视嫂如母……”
      “如母?究竟是不是如母,怕只有你自己才清楚吧?”
      “兄长何以有此怀疑?”刘彦悚然一惊,立即高声道,“嫂嫂照顾刘彦近十载——刘彦就算是畜生,也有感激之心,是以以母待之,不敢半分松懈!”
      “感激之心?”刘劭冷笑,“那你的意思,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却在外面连年征战,有家不回,所以我没有感激之心,我就只配当个畜生!”
      “兄长明知我没有此意,为何强词夺理?”
      “究竟是你心中有鬼,还是我强词夺理?你道视嫂如母,就该晓得避嫌之意,为何频频为她思虑良多?你道视我如父,就该晓得父母之命,为何坚决不愿再娶?究竟是你不愿耽误了人家娘子,还是你早已对别人生了龌龊的念头?”
      “我没有!”
      “没有?承乐也是我子,你何以不喜?承康也是我子,你何以爱之?就连名字,莲娘她都不愿我取……”
      刘彦听他话里甚至牵着对郑荷的质疑,心中一紧,忙道:“丽娘将要临盆之时,承康出生。照理来说,他与我子本来年岁相差不大。后来丽娘去世,孩子也没了,这个兄长不是不知道——我是真心待他如子!我教他说话,看他长大,亲厚多些,有何怪处?”
      “住口!”刘劭将案上竹简掷到刘彦脸上,逼得后者连连后退,“究竟是你待他如子,还是他就是你的孩子?”
      “兄长怀疑嫂嫂?!”刘彦的额上被竹篾刮下一块肉来,却远远不及心上疼痛,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明白刘劭颠倒是非的话语究竟根源何处,“兄长在外征战八年多来,嫂嫂一人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何至于兄长出说出此话?”
      刘劭讲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收到那封犯上的信起日益积蓄的怒气喷薄而出:“你来问我?你的一举一动,哪出不是证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彦知道话已经说不清楚,又一次跪下,“兄长怀疑我,彦一切都收着。可是斗胆一句,嫂嫂有什么错?她一介女子,将青春都赔进了这些年里,又何以面对丈夫的猜忌?承康也不过是个垂髫稚子,又如何承受亲生父亲的怀疑?还望兄长,莫要酿成了大错!”
      “既然是我的妻儿,何用你来说话?”刘劭的声音沉沉。
      刘彦愣住了,缓缓坐下:“这些年来,嫂嫂待我如亲兄弟一般,是以刘彦不能做狼心狗肺之人,让她蒙受这等冤屈。”
      “她是我妻——”刘劭上前一步,将刘彦从地上提起来,“我不会让她蒙受冤屈,也不容你对她半分龌龊之想。”
      他的眼睛盯住刘彦,看他与自己十分相似、但却更加年轻英俊的面庞。看他额上外翻的伤口仍在渗着血,看他一双眼里透着的颜色复杂难辨,看他微颤的双唇和紧咬着的牙关。两人的呼吸全打到对方脸上。
      他不知道这样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但却总在那些他拔下的城池的俘虏面上看见那样的表情。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也会在自己的亲兄弟面上看见,那样一贯的温柔知礼的面容,竟然也会露出野兽一般仇恨的表情。
      仇恨,没错,就是仇恨。
      他又有什么资格恨他?他不过是替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也并没有说此后他不可以纳自己更喜欢的女子。若不是心中有鬼,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刘劭微微闭了闭眼,松手将他摔在一旁:“滚——明日我就替你像叶家提亲,也不必再等了,即刻回去,迎娶叶氏。”
      刘彦的双手颤抖得几乎撑不起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但他最终还是站直了,拢起双手缓缓对着刘劭微侧过的方向郑重一揖。一礼毕后,他直起身来走出帐去。
      刘劭在他行礼的时候并没有转过身来,最后却还是将目光看向仍在颤动的帐门,眼神复杂。
      帐外的刘彦走得蹒跚,迎面撞上了同样行色匆匆的一人。他还没反应过来,倒听来人声音里几分惊喜:“贤文——”等到刘彦抬起头来,那人的神色动了动,“你这额头……”
      刘彦眯着眼看他,好巧不巧,却是叶辰叶子翱,刘劭正是要把他的妹妹许配给刘彦。他原先在博阳起事,势力并未来得及扩大,却被盘踞于河间、济北等地的陈相盯上,伤亡惨重。刘劭彼时正到薛郡,叶辰连夜缒人出城向刘劭递了降书,后者就此直接北上,与陈相对线。战胜之后刘劭回去博阳见到叶辰,发现二人竟然颇为投机,就给他军中职位。后者也不负众望,骁勇善战,很得刘劭爱才之心。
      这样的一个人,若放在平时,刘彦自然很愿意结交。可是今日他和他妹妹竟被刘劭当做威胁自己就范的工具。刘彦想着便觉得如鲠在喉,看向叶辰的眼里也并没有平日的温和。
      他于是只是拢起袖子一揖,正准备就此离开,却被叶辰一把扯了回来,笑道:“贤文,将军可与你说了咱们两家的结亲之事?你别看我长得五大三粗,但舍妹相貌可不差,礼数也周全,以后在军中咱们俩还要共同……”叶辰开始本来说得兴起,后来却见刘彦的目光里只有失神和彷徨,不由得微微松开了握住他的手,声音也止住了。
      刘彦于是收回手来,将袖子拍净理好,重新拢了,对着叶辰又是一揖,淡声道:“将军口中所言之事,彦已经禀报兄长,彦并不愿意。还望将军,不要再言此事,免得污了令妹清名。”话毕直起身来,转身离开,袖袍中拳头捏紧,步履踉跄,面上却已经看不出什么想法。若旁人观之,加上额上伤口,倒有几分落魄公子的形貌。
      叶辰这面闻言也是一愣,嘴巴张了张,却见他步履匆匆地走了。再回想方才他的话,心中却骤然腾起怒火。他转身几步就掀起了刘劭的帐门,对这里面仍站着的人拱了手:“将军。”说着抬起头来,想说什么。
      刘劭却已经转过身来,亲自上前一步将他扶到床边相对而坐。等到坐下之后,叶辰才听到他说:“子翱不必忧心,方才贤文在帐外与你所言,我皆已听到。”
      叶辰闻言更急:“将军既然晓得他不愿娶舍妹,怎么当日和我将话说得那样满?”
      刘劭笑一笑,却将手放在叶辰肩上:“我说了你不必忧心——左右当日咱们说好的是两家结为连理,也没说一定要是谁。何况将令妹嫁给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孽障,我心中也十分忧心。他自己亦言配不上小娘子。所以方才他来我帐中,我们二人已经商量过了,若是你同意的话,咱们两家的姻亲还是要结的。”
      叶辰一愣,脑中略一思索:“将军的意思,也使得——可是少将军今年不过十五,我家妹子可已经十九了。”竟然是将思量打到了刘晟身上。
      刘劭这边也是一愣,最后却只微微一笑:“子翱倒是会错了我的意,并不是子明。”
      话只说到这里,叶辰却已经敏锐地觉出气氛微妙。这么一说,他自然也已经明白刘劭的意思——他是要叶辰的妹妹嫁给自己。看着刘劭目光里似乎还是温和,但是面色却渐渐散了和蔼,叶辰的心中悚然而惊。
      他心中自然晓得有什么不妥,但却不敢有所质疑。若是是没有眼前这个人,他早已经丧命于博阳郡,根本没有坐在这里的机会。眼前这个面目难测的人是他感恩戴德的救命恩人,也是平日里可以共同饮马的好友……但更多的,刘劭毕竟是他的主君,是他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系于其上的人。
      思及此,略一衡量的叶辰赶紧站起来,走到地上郑重跪下:“叶某何德何能,舍妹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将军如此抬爱!”说着伏下去,竟是感恩戴德的形容。
      这便刘劭似乎并不因为他的动作有什么惊讶,只是等他说完后亲自上前扶起,面上含笑:“子翱说哪里的话,等到咱们此战告捷,我就回去风风光光地迎她入府。你放心,我定当好好待她。”他说完这话不知为什么微微顿了顿,才又拍了拍叶辰的手:“你过来——现如今咱们可得好好策划。走吧,看看怎么才能早日拿下张克成!”说着又拉他回到床上坐下了。
      叶辰的心脏狂跳,却听见刘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将话题转到了前方的战事上:“你昨日和我说的先锋部队,将领可已经选好了吗?”
      叶辰闻言抿了唇:“那毕竟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言下之意是并未有人选。
      为攻张克成的老巢豫章,部队还要先行攻下江夏。令众将领疑虑重重的是,江夏城并没有多少军队驻扎,加上两边山脉阻隔,仿佛一个请君入瓮的瓮口。更何况张克成的土地虽已被他们吞食大半,然百毒之虫死而不僵,没人敢轻视。
      但是江夏却是通往豫章唯一的道路,是以军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驻扎于此已经三天。昨天叶辰和刘劭商量,还是先行派去一支先锋部队探探虚实,后面再大军压上。但这样一来,究竟该派谁去带兵,倒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
      刘劭闻言却并不如叶辰所想的恼怒,只是微微笑着颔首:“这样也好。”
      “怎么?”叶辰奇怪。
      “你有所不知,”刘劭挑起唇,“方才贤文来找我,还有一事呢。”
      叶辰挑眉,心中却划过惊奇:“难不成他要——”
      话止于刘劭颔首。
      叶辰不由得有些奇怪:“可此前,他并未带过兵啊。劝德,你竟允了他?”
      刘劭的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怎么不行。此去又不需要什么计谋,后头还有我三十万大军。”说着转而叹了一口气,“可我也晓得那到底是件凶险的事,方才也劝他。可他自己说,要干下一番事业——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急功冒进些也是有的,说不定这次吃了亏,下次也就学乖了。”
      叶辰不置可否。
      刘劭接着又道:“这事毕竟重要,我本来不意同意。但是他总是求我——但他能力不足,我要是将这个职位给了他,恐怕在军中会有不少不服的将士,于我自然是吃力不讨好的。可这有什么办法,他毕竟是我兄弟不是?我看着他长大,也是太惯着他了。”
      叶辰点点头:“他也是太过心急。不过劝德不必为此忧心——到时候你命令一下,我叫几个人将他自己来求你的消息放出去。如此于你也没有妨碍了,他若是此战可成,到时候你还有内举不避嫌的美名。”
      刘劭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看在叶辰眼里是实打实的为兄弟担忧:“你那么干,他脸皮又薄,连娶个妻都扭扭捏捏的。好不容易这么放开手干一回,可别把他逼急了不承认!”
      叶辰哈哈大笑:“你命令一下,还由得他承不承认的?”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其它要嘱咐的了。”刘劭沉吟道,“还要烦你多费心。”
      叶辰于是站起身来大刀阔斧地一揖:“将军放心。属下这就告退了。”等到刘劭颔首,他在站起身来走出营帐,内心里却打了个疙瘩。
      在他看来,刘劭自然十分爱护刘彦,所以要他费心扶助。但是后者方才毕竟给他那样一副脸色,好像完全看不起他叶辰叶家似的,只怕刘劭也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挽回这样的局面。他心中对主公顾全自己颜面的补救不是不感激的,但却也对刘彦趾高气扬的态度浑身不舒服。如此他本有的几分热心,如今却全被抵消干净了。更何况他竟然还自告奋勇带兵南下,叶辰冷笑一声,真觉得是不自量力。他暗自下了决心,除却尊崇刘劭军令,其余自然一分一毫都不会多帮那不识好歹的刘贤文!

      成史记载,时年三月廿四,刘劭任命刘彦为骠骑将军,领兵三万,南下江夏。
      三月三十,刘彦军受张克成埋伏,军队伤亡惨重。刘彦贪功冒进,迟迟不愿派人求援。三万将士,近乎覆没。
      四月初五,刘劭忧心不已,亲自派兵支援。张克成不意有此援兵,军心大乱。刘劭正式与盘桓此地二十载的豫章王张克成展开大战。
      五月十七,拔江夏,张克成伤,率残兵南下,退守豫章。
      五月廿二,张克成伤重不治,其子张沣继位,继续抵抗刘劭大军,然朝内人心思变,投敌者多如牛毛。
      六月初二,豫章守城部队将领投降,迎刘劭入城。次日,斩张沣九族于城头,刘劭亲自行刑,告慰此战战亡英灵。此后刘劭亲自前往江夏城前,替战亡将士扶灵。人言将军痛失胞弟,曾于江夏城头痛哭流涕。然若不是刘彦贪功不求增援,刘劭本可以更早南下,救三万将士于水火之中。是以虽然有顾忌刘劭,却仍有不少将领提倡不对刘彦进行追封。
      刘劭深明大义,为顾全大局、告慰将士,亲自下令不追刘彦封号,并于军前自省当初谋私,派刘彦领兵。然世人于此自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刘彦既然是再三求取功名,本也无关刘劭之事。况且豫章城拔,南方大门已开,从此不足为惧,统一大业,近在眼前。刘劭功德,自然人人称颂,鲜有再提及此者。

      时光吹拂大地,鲜血枯骨浇灌的青草一茬又一茬。那个眼神纯粹的少年,早前人人耻而提及,后来人人忘而不提。他的爱他的恨,终是连那高耸的江夏城,也再不记得。
      只有刘劭在那年四月初四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刘彦身量未足,头上两个总角,转过来看他,笑得可爱无比:“兄长,看那郑家的小娘子,好生漂亮!”
      他于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见得郑荷从牛车上下来,向着这方一眼,容颜明媚不可方物。
      那是他们最初的开始。
      画面一转,又是他九年前第一次离家时刘彦站在他面前,身形已经高大,面上却还是潇洒与温和,却对着他郑重一揖,眼里是满是坚定,也饱含着自幼不变的孺慕与敬仰:“兄长放心,弟定然护好嫂嫂和侄子们,万死不惜!”
      等到刘劭上前一步扶起他,却攸地发现刘彦额上一个被竹简砸出的伤口外翻,还往外冒着血珠,他面上的表情,刘劭初看以为是仇恨,后来才在那红透了的眼中见得满溢的难以置信。
      原来是难以置信。
      刘劭梦中忽地向前一伸手,惊醒过来。他的眼睛盯住床顶帷幔,半晌,缓缓抬起手来附在面上,指缝间漏出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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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0812 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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