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穆寒水最近在和上官叶闹别扭。

　　起因是上官叶脖子上的一个吻痕，穆寒水觉得那个印迹来路不明。

　　莫寒归便问他：“就像是爹爹身上经常有的那种印迹吗？”

　　结果这一问，莫寒归便叫自己爹给丢到院子里，练了大半日的袖底玄丝。

　　即便是攸宁百般求情也没用。

　　事实上，莫寒归说的没错，所以才刺激了穆寒水，搞得他越发生气。

　　那日穆寒水酒后微醺，便迷迷糊糊就先睡了，醒来时上官叶不在，他也未在意，可他出去溜达了半日，也没见到人，

　　问了门中弟子，才说门主一早就去了药房，上官左使作陪。

　　穆寒水还纠正那个弟子，说道：“往后在我面前，改明左使，我不想听上官左使几个字。”

　　门中弟子见惯了他为所欲为，何况是门主的人，谁敢不回一句是。

　　“这阿叶该不是又受伤了瞒着我。”穆寒水嘀咕着来到药房。

　　刚要推门的时候，便听到上官叶的声音低低的传出来。

　　“先不要让他看见。”

　　“是，门主。”是明廷的声音。

　　穆寒水心想，什么东西不要我看见，我还非看不可。

　　“哐——”门应声而开，青席上面对面坐着两个人，明廷背对他，几乎是跟上官叶贴在一起。

　　倒是上官叶，看见他进来，往身后藏了什么东西。

　　穆寒水过去一屁股坐在案桌上，搭着明廷的肩膀，朝上官叶挑挑眉，“藏什么呢，拿出来我看看。”

　　上官叶扫了一眼穆寒水搭在明廷胳膊上的手，不悦道：“你先出去。”

　　“啊？”穆寒水指着自己，惊道：“阿叶你……是说我？”

　　明廷赶紧拿开穆寒水的胳膊，笑道：“有劳，有劳。”

　　穆寒水起身，瞥了眼上官叶的脖子，语气不善道：“走就走，遮好你的脖子，丢人现眼。”

　　上官叶叫他说的一滞，手摸了摸脖子，下意识求助明廷。

　　穆寒水早没人影了，明廷爬过去看了一眼，面露难色的退回去坐好。

　　“怎么回事？”上官叶问。

　　明廷清了清嗓子，小声道：“脖子叫谁啃的，我看他方才那样子，你估计要倒霉了。”

　　上官叶摸着脖子，表情难看至极，颇有些憋屈道：“还能有谁。”

　　明廷小心憋着笑：“可我看他的脸色，不像啊。”

　　上官叶藏在身后的胳膊转过来，手心里托着一只受伤的小柴犬。

　　他继续上药，低低的说了一声：“酒品不好也非一日两日了。”

　　穆寒水回柒筑之后，怎么着都不对，躺在榻上嫌太舒服，出去躺在树上，又嫌花开的太好，招来了蜜蜂。

　　攸宁泡了一壶茶来到树下，问道：“公子是不是又跟他闹别扭了？”

　　穆寒水烦躁的翻了个身，“不要总把我说的跟个蛮不讲理的夜叉一样，谁跟他闹！”

　　“那这是怎么了？”

　　穆寒水手垂下来，绕着攸宁的头发玩耍，半天道：“我今日去药房找阿叶，发现他屋里藏人了，你说什么人不能光明正大的见我，非得藏起来。”

　　攸宁默了半晌，才道：“公子如何知道藏了人，若真如此，何不当时便问，说开了不是更好。”

　　穆寒水道：“屋里就他跟明廷两个人，可我分明听见有另外一股呼吸声，那呼吸虽轻，但我肯定没有听错。”

　　“算了算了！”穆寒水从树上跳下来，打量着院中这棵大梨树，去年冬日来时光秃秃的，转眼已经满树繁花，他突然眼珠一转，勾住攸宁的肩膀，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攸宁听完后点头，还笑着应合他。

　　穆寒水半卧在树下，长长的喊了一声：“莫寒归。”

　　书房里的莫寒归闻声，放下手中的湖笔，整理好衣衫，来到毫无形象的穆寒水面前。

　　先是行礼，然后道：“爹爹有何吩咐？”

　　穆寒水摆手，“你去替你爹跟那上官叶传句话，就说，我最近心里不痛快，不想见他，叫他不要来烦我。还有，最好也不要派人来蹲点偷窥，不然被我抓住，我就扒光了他们，吊在山门前晾个三五日。”

　　莫寒归嘴越努越长，最后道：“这些话有辱斯文，孩儿不去。”

　　穆寒水似笑非笑的看他，慢慢转着手腕上的袖底玄丝，说道：“当真？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原本等你传完话，我便打算趁闭门不出的这段时日，将这玄丝功尽数传与你，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太乐意，那便算……”

　　“去！”莫寒归行过一礼，退到院外，“孩儿即刻便去，保证将爹的话一字不差的带给上官叔叔。”

　　寒归是个讨喜的孩子，可在明廷跟上官叶眼里，唯一不足的，便是他长得越来越像莫轻雨。

　　虽说行事作风已经跟穆寒水不出二三，可样貌是无法更改的。

　　因此他去传话时，免不了看见上官叶那张冷脸。

　　莫寒归见过礼，一本正经道：“上官叔叔，爹爹叫我来传话给你，说他近日心中不痛快，叫你不要去找他，也不要派人去柒筑打探，否则爹爹会扒光他们的衣服，把他们吊在山门前。”

　　上官叶眉头紧蹙，盯着莫寒归道：“你说什么？”

　　寒归再次行礼：“寒归的话已带到，这便退下了。”

　　莫寒归刚走，明廷便指着殿外的方向，恼道：“这小家伙也越来越像莫轻雨了吧，不光长的像，那张嘴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样的气人。”

　　上官叶将一块糕点丢给小柴犬，叹气道：“随着他闹吧。”

　　果然，一天两天三天……

　　四天过去了，穆寒水还是没有动静。

　　上官叶已经连着几夜没有睡个踏实觉了，他甚至想，要不要自己去跟穆寒水说，脖子上的痕迹其实是他喝醉酒后咬的。

　　可上官叶又实在做不来这种事，于是便这样坐立不安的过了几日。

　　今日四月初八，上官叶是一定要见穆寒水的。

　　午后，明廷急急进来，说是莫寒归求见。

　　上官叶直接起身出去，问道：“何事。”

　　莫寒归行礼，道：“见过上官叔叔，爹爹请你过去，他在柒筑等你。”

　　上官叶：“……”

　　这个时辰站在暮苍之巅，正好可以一览如血的残阳，瑕光也洒满了整坐山庄。

　　清风吹过满树的繁花，千百只竹木风铃的脆响在风中散开，梨花簌簌而下，院中空无一人。

　　上官叶迈开有些僵的步子，行至树下，风铃的尾端都挂了素色绸带，上面写满了字。

　　他将手中的柴犬放在地上，重新起身，徒然听见树上传来动静。

　　抬眼便看见穆寒水自高处掉了下来，上官叶立刻飞至半空将人接住，落地时正要责问几句，便听得怀中人说了句话，他瞬时呆若木鸡。

　　“你是谁啊？”怀里的人问。

　　上官叶先是一滞，呼吸骤然停了片刻，他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手上穆寒水。

　　泛红的夕阳映在树下之人的身上，宛若画中仙君。

　　上官叶嘴唇微微颤抖，随即试探道：“你又是谁，爬的这般高，不怕摔着么？”

　　穆寒水道：“你还未曾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回答你的。”

　　上官叶脸上终于浮出浅浅的笑，他道：“你不问，我来此作甚？”

　　“对啊，你来此作甚，还叫人牵着你，长这么大自己不会走路么？”穆寒水笑道。

　　上官叶垂下微微泛红的眼眶，笑道：“伯母说，我来此是为娶你。”

　　穆寒水从上官叶怀中跳下来，推了他一把。

　　“滚！”

　　上官叶追上去拦腰将人抱进怀中。

　　“小七。”

　　穆寒水没有再动，他靠在上官叶身上，肩背感知着身后的心跳，咫尺心安。

　　“嗯。”

　　“什么时候的事？”上官叶问。

　　穆寒水转过头，用鼻子蹭了蹭上官叶的下巴，说道：“上山之前，半年前，不对，百花谷的时候！对，就是百花谷时想起的。”

　　话刚说完，就感觉揽在腰上的手忽地一紧，上官叶沉沉道：“为何不早说。”

　　穆寒水捏了把他的脸颊，笑道：“你傻啊，我若说了，你定然以为，我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才对你百般讨好，事事顺从。我不说，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这个人，跟我是穆寒水还是穆小七都无关，是我这个人爱你，想跟你在一起。”

　　上官叶垂下头，嘴角渐渐泛起弧度，最后吻住穆寒水的双唇，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他第一句真正意义上的情话。

　　“我那么爱你，你让我找了你一十四年。”

　　穆寒水咬了他一口，将两人分开，上官叶点了下他的鼻尖，眼中半是宠溺半是责怪。

　　穆寒水指着满树的风铃，说道：“阿叶，自从记忆恢复，我总是遗憾，穆家庄一别，我错过了你十一年，后来的那三年便不算了。这风铃四千，都是我每天想说给你听的话。我想，若你余生都听着这些风铃声，是不是可以表示，我正在陪你过没有彼此的那十多年。就当是我们，陪着彼此长大，从未分开。”

　　上官叶望着满树晃动的风铃，每一声竹木的脆响都像是一句句情话，轻盈入耳。

　　他低下头，一滴眼泪垂到腮边，穆寒水微微仰头吻住。

　　“咸。”穆寒水笑道：“你再这样，我也要跟着哭了。”

　　上官叶盯着穆寒水的双眼，假意责怪道：“你最近便是忙着些，不让我靠近，也不来寒月殿。”

　　“嗯。”穆寒水点头。

　　“你都不想我。”这话有点委屈。

　　“这……”

　　穆寒水刚一迟疑，人便被上官叶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屋。

　　“误会误会……阿叶你听我……”

　　等穆寒水终于有机会说出‘想你’两个字时，已经体无完肤的趴在床上，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意思。

　　“上官叶，我要杀了你。”

　　他这一句威胁毫无气势。

　　上官叶手在他后腰处揉捏，贴着耳朵轻声道：“好啊。”

　　“滚！”穆寒水转过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上官叶替他理好鬓角被汗珠浸湿的发丝，低声道：“乖乖躺着，我去准备晚饭给你。”

　　穆寒水却是一反常态，勾着上官叶的手指不让他走。

　　“我不饿，你陪我。”

　　上官叶轻笑道：“又跟我撒娇。”

　　穆寒水推了他一把，气哼哼道：“是又怎样！”

　　“不怎样，我也……不想下去了。”上官叶低声说道，又捧着穆寒水的后颈细细亲了起来。

　　“滚！赶紧滚！”

　　穆寒水揉着自己可怜的腰，愣是把上官叶踢了下去。

　　“等等。”上官叶绕过屏风的时候，他又把人叫住。

　　上官叶过来坐在床边，拢着穆寒水，低头在他肩上亲了亲，“怎么了，不舒服？”

　　穆寒水没有说话，却挪了挪伸手环住上官叶的腰，头枕在他的腿上蹭了蹭。

　　“没什么，就是忽然发觉，你怎么这么好，我想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想一直都看得见你。”

　　上官叶顺着穆寒水的头发，到背上时，他把手从敞开的里衣下伸了进去，手指细细的摩挲过穆寒水后背的伤痕。

　　他吻了吻穆寒水的脸颊，低声道：“既如此，你还不打算告诉我，这些伤是怎么回事。你可知，半年前我第一次看见这些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穆寒水摇摇头，又点头，说道：“就是天下第一镖局受的伤，你总不能以为，我一人对四个前辈高手，还能全身而退吧。”

　　上官叶道：“花家擅刀，江碧灵用剑，其他两位分别是狼牙锤和九环刀。你这伤痕，分明是软鞭所致，还骗我。”

　　穆寒水把头埋进上官叶的肚子，装睡。

　　上官叶道：“是皈依，伯母所伤。跟我有关。”

　　穆寒水抱紧他，胡乱应道：“嗯呐，怎样。感动哭了？谁让你那么不讨喜，母亲非不救你，只能我舔着脸求她。”

　　“对不起。”上官叶声音沉沉的，指尖在那两道伤痕上微颤。

　　“嗯？”穆寒水抬起头，白了他一眼，“你还不如直接说你爱我呢。”

　　穆寒水把贴在自己背上的手拆掉，说道：“好了，计较这些做什么，就说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哪一个不是因为我。”

　　上官叶把人抱紧，强压着眼中的酸涩，故作调侃道：“方才那般，你还有闲情看我的伤。”

　　“啊？”穆寒水提了一口气，一脚踹在上官叶身上。

　　“给老子滚吧你！”

　　等上官叶再进来时，穆寒水已经睡得有些迷糊了。

　　他是闻着饭香醒的。

　　“我煮了面，天色已晚，吃面胃好受些。”

　　穆寒水搭在床边的手定住，半晌，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既是为了让我的胃好受，煮粥岂不是更好。”

　　上官叶愣在那儿没有接话。

　　“撒谎都不会。”

　　穆寒水翻身下床。

　　“今日是我生辰，你都忘了。”他故意道。

　　上官叶扶他坐下，嘴唇紧紧抿着。

　　穆寒水道：“我给你准备这些时日的惊喜，你都不打算过个生辰给我。”

　　“可你从前……”

　　“从前怎样，你还记仇。”

　　上官叶喜道：“不是，不是。”

　　穆寒水低头笑了笑，然后开始尝上官叶煮的面。

　　他心想，也不知是谁先开的这先河，生辰要吃长寿面。

　　江湖中人，朝不保夕。阿叶居然也信这个。

　　“有一样东西，我要还你。”上官叶突然道。

　　穆寒水一愣，“什么？”

　　上官叶起身，穆寒水看他在枕头那里摸索了片刻。

　　“这是……”

　　穆寒水看着眼前的折扇，这把扇子自几年前与莫轻雨交换，之后便不曾见过。

　　百花谷的时日，不见莫轻雨执，他也没有多在意。

　　上官叶点点头。

　　“怎会在你这儿？”穆寒水将扇子拿在手中，甩开转了一圈。

　　上官叶道：“从莫轻雨处拿的。”

　　穆寒水刷的一下合上白玉扇，似笑非笑的看着阿叶。

　　“拿？不是抢来的。”

　　上官叶嘴角微微下垂，没有接话。

　　穆寒水拿扇骨挑起他的下巴，挑眉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对大哥下重手了。”

　　上官叶对上穆寒水的眼神，那双眼睛，似乎玩味中透着认真。

　　这眼神叫他心里顿时空洞洞的。

　　“你这般在意。”上官叶低低道。

　　穆寒水收回扇子，往后一靠，笑道：“你说呢。”

　　上官叶垂着眼，半晌道：“当日他身中异毒，功力大不如前。拿回扇子不过是顺手，不至于伤人。”

　　穆寒水打量着他，将信将疑道：“这样啊。”

　　上官叶没有接话，起身道：“不早了，你先歇息。我门中还有事要去处理。”

　　穆寒水抿着唇，点点头：“嗯，好。”

　　上官叶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框上，定在那儿半天。

　　穆寒水用折扇盖着脸，假装没有看见。

　　终于，门吱呀一声。

　　上官叶一只脚迈了出去。

　　徒然的，身后一阵风席来，腰间赫然一紧。

　　“不高兴了？”穆寒水的嘴唇贴在上官叶的耳后，半哄半嗔。

　　上官叶微微低头，看着腰间紧紧缠住的胳膊，心里越发想要走。

　　穆寒水扬手关上门，断了他的去路。

　　“怎么？起码大哥他还姓莫，我也还姓穆。不像某些人，高兴给谁冠自己的姓就给谁冠。”

　　穆寒水在上官叶的后脖子处轻轻咬了一口，贴着他道：“就是让你也知道，我听到上官明廷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这般不高兴。我是怎样才忍住没有杀了他。”

　　上官叶的耳朵早已红透，穆寒水憋着坏笑继续欺负他。

　　“不生气了。我故意的，知道你不会把大哥怎样的，再说他身边一直有小隐。”

　　上官叶终于动了动脚，转过身看着穆寒水。

　　“睡觉。”他最终不情不愿的吐出来两个字。

　　穆寒水不怕死道：“好啊，我一个人睡？你门中事物还处理吗？”

　　话音刚落，便叫人给拎着丢回了床上。

　　“错了错了，宝贝儿，我错了……”

　　“阿叶……”

　　穆寒水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倘若此时把清欢悲寞二剑是定情之物的事告知阿叶，自己今晚是不是能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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