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天渐渐亮了，榻边瘫坐的穆寒水仍一动未动，连翘照看攸宁的伤势，也是一夜未歇。

　　门外的莫小隐已经候了许久，见里边没有动静，便一直立在廊下。

　　连翘打来水替穆寒水简单梳洗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道：“公子，大公子还需你送最后一程。”

　　穆寒水的睫毛闪了闪，低声道：“我知道。连翘，你同我说实话，攸宁……最坏的结果会怎样？”

　　连翘道：“连翘无能，夫人的修容之术我只学了十之七八，最多……最多只能保住攸宁的容貌。”

　　好半晌，穆寒水道：“眼睛……？”

　　“公子！”连翘跪下去，头几乎垂到了地上。

　　“我知道了，看好他，别让他做傻事。”穆寒水撑着胳膊起来，慢吞吞的出了屋子。

　　莫小隐已经备好了柴薪，莫轻雨白衣胜雪，安静的躺在柴堆之上，之前许是为了不显病容，他已经许久不穿白衣了。

　　天亮之前的这个时辰天色最暗，这时候分别的人也最是伤感。

　　穆寒水举酒倾倒在地上，最后一滴酒洒尽，他将火把丢入了柴扉之中。

　　他与莫轻雨相识于百花谷，也别于百花谷。

　　穆寒水不禁想到，从今往后，这世上，他便真的没有亲人了。

　　娘，云叔，大哥。

　　他们都走了，每个人临走时都说让他好好活着，可是逝者只管去，生的人要背负起这句好好活着谈何容易。

　　天大地大，他当真无家可归了。

　　莫小隐也跪在穆寒水身后，送走了自己的主上。

　　直到穆寒水突然问：“她在哪儿。”

　　莫小隐才收起情绪，回道：“属下将她带回了禁地。”

　　穆寒水眼前浮现出攸宁血肉模糊的样子，双手渐渐收紧。

　　“属下去杀了她。”莫小隐道。

　　穆寒水望着眼前渐渐熄落的火，摇了摇头：“不必了，着人在茅屋四周打上百丈铁壁，叫她在那里，继续遵从大哥生前的指令，终生不得离开半步。”

　　“是。”

　　“还有，你不必对我自称属下，我明白大哥的心思，可你跟随大哥多年，你这般自称，我担不起。”穆寒水道。

　　“……是。”

　　穆寒水此番接连遭遇大变，连翘担心他会醉酒浇愁伤了身体，可穆寒水却滴酒未沾。

　　他将莫轻雨的骨灰依照遗愿，亲手埋在了寒归所居庭院的梨树下，寒归小小年纪，却哭得很克制，只在那树下跪了良久。

　　穆寒水将他抱起坐在自己怀里，问道：“寒归喜欢父亲么？”

　　莫寒归重重的点了下头，回道：“喜欢。”

　　穆寒水长长的舒了口气，摸着寒归的头，凄然道：“那寒归可知，树下……是……”

　　莫寒归的眼眶里溢出两串眼泪，他道：“寒归知道，是父亲。”

　　穆寒水不忍看寒归眼泪汪汪的样子，将人按在胸口，哽咽道：“我也是你的父亲，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父亲。”

　　莫寒归贴着穆寒水的胸口，清晰的感受到他胸口处微微的震颤，沙哑着嗓音说道：“父亲数月前便与寒归说过，说他得了病，活不长了。他说等找回二叔，有人照顾寒归，他就会死的……呜呜……哇呜……”

　　这时候躺在另一个可靠地怀中，小孩子才愿意搁下防备，大哭起来。

　　穆寒水抚着寒归的小小的脊背，心疼不已，连声哄他：“寒归乖，爹在呢……不哭不哭……”

　　院落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跪坐在树下，相互依偎，枯叶簌簌而下，似乎将两人隔离在了世俗之外。

　　这幅景象看的久了，连翘觉得眼睛生疼，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一旁伸过来一只手，托着一方素帕，连翘仰头，抿着嘴略带礼貌的挤出一个浅浅的笑。

　　接过手帕，道了句谢。

　　莫小隐刷的一下收回手，微微点了下头便退开，顷刻闪出了拱门。

　　连翘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将手帕收进了袖口。

　　她来百花谷之前，虽闻莫轻雨侠名已久，却不曾见过真人。

　　此番前来，莫轻雨更是日日拉着公子同他宿醉下棋，赏花弄月，也不曾与旁人说上几句话。

　　饶是如此，他这一走，连翘也免不得心里空落落的。

　　百花谷中四季难分，总有花开总有叶落。

　　若不是仔细算年月，身处此地久了，便连外面年过几稀都不记得了

　　有一日，连翘只记得谷中的绿梅开了。

　　那日晌午过后，谷中机关突然有异。

　　有弟子来报说，谷外聚集了大批武林高手，要见谷主。

　　这消息传到穆寒水耳朵的时候，他正在陪寒归下棋。

　　穆寒水的眼睛未离开棋盘，只随口问了句是什么人。

　　来报的弟子道：“回二公子，谷外是南海鲲鹏派，广陵浣义帮，还有江碧灵，但江碧灵并未带教众。”

　　穆寒水倒是一顿，淡淡道：“江碧灵，她带什么教众，凌仙阁早在四年前就销声匿迹了。”

　　这些都是四年前在天下第一镖局或多或少与穆寒水有些仇怨的人。穆寒水心想：“这时候来，莫非是知道了我在此处，又想来杀一回不成。”

　　“他们可说此来所为何事？”穆寒水落下一子。

　　“不曾。”

　　穆寒水嗯了一声，又道：“你下去吧，帮我唤小隐来。”

　　莫小隐来时，寒归正好赢了棋局，穆寒水便道：“今日各赢一局，还是我儿子聪明！正好，你先找攸宁哥哥玩儿，我去把外面那些麻烦东西弄走，再过去寻你们。”

　　莫寒归起身，行了礼，应道：“是，爹爹快去快回，切莫打架。”

　　“打……打架？”穆寒水左右整理了一番衣衫，大言不惭道：“那么有辱斯文的事，我怎么会做，我只会劝诫，从不动粗。”

　　莫寒归撇撇嘴，跳到院子中间，大声道：“父亲生前每每说起您，都说您最爱打架生事，不信您问小隐叔叔。”

　　莫小隐飞快的扫了穆寒水一眼，正好与穆寒水威胁的眼神对上，便重新低下头。

　　另一边又是自己的少主，只好硬着头皮道：“属下，属下倒是不曾记得，许是听过忘了。”

　　穆寒水满意的笑了笑，招手让寒归回去，这才正色道：“取悲寞来，我们出去看看。”

　　“是。”

　　莫寒归推开攸宁的房门时，攸宁正摸索着往一只茶杯里面沏茶，寒归立马跑过去将杯子扶好。

　　攸宁试探着摸了摸寒归软乎乎的头，轻声道：“小公子来了。”

　　“宁叔叔，你为什么总是不出去，外面那么好玩儿。”寒归拉着攸宁的手引他坐下。

　　这是多少次不听穆寒水的嘱咐，执意喊攸宁为叔叔，莫寒归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攸宁倒是不在意，只默了片刻，低声道：“外面好玩么，我……我看不到。”

　　莫寒归两只小手紧紧拉着攸宁的一只手，认真道：“可是寒归时常闭着眼睛躺在院子里，也能知道外面的景色啊。”

　　攸宁捏了捏他的小手，浅笑道：“是吗？小公子真聪明。”

　　莫寒归道：“我可以听到池塘里有两只青蛙，还能听到梁下的燕子孵出了幼崽，听到蝈蝈们在聊天……嗯……反正还有好多，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宁叔叔，我带你出去吧。出去听一听你就知道了。”

　　他抱着攸宁的手来回晃，卖力的征求攸宁的同意。

　　攸宁低头笑了笑，寒归方才所说的青蛙蝈蝈，从前他只觉得聒噪，如今再想起来，竟也觉得它们的聒噪带着些可爱劲儿。

　　忽然手上一松，莫寒归迈着步子蹬蹬蹬跑开，攸宁一急，手伸到前面乱触，“小公子，你去哪儿了。”

　　内室里传来一阵哐当声，接着莫寒归便跑了出来，窸窸窣窣一阵功夫后，他又拉起了攸宁的手。

　　原来莫寒归是去攸宁的床头柜子里取了一条约莫三指宽的白绫，学攸宁的模样，也覆住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扯着攸宁往外走，边道：“宁叔叔，寒归也把眼睛蒙上了，这样，我们两个人便一样了，摔倒的话便一起摔倒，听到什么声音便一同听到，你说这样好不好？”

　　攸宁被他折腾的，连日里的那番说辞全都用不上了。只好依着他，慢慢摸索着往外走。

　　莫寒归倒是胆子大，步子跨的特别轻快，也是这谷中各处他较为熟悉的缘故。

　　攸宁被他拉着坐在塘边的八角亭里，然后莫寒归悄悄嘘了一声，静静的坐下。

　　周围真的有寒归说的蛙叫声，有蛐蛐叫。

　　这些声音在无边的寂静中，给了人希望。

　　攸宁似乎听到了花落的声音。

　　他想，他接受了。

　　攸宁还牵着寒归的小手，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寒归脸上的白绫取下，替他顺好头发。

　　攸宁将白绫收进怀中，柔声道：“小公主很像您的父亲。”

　　莫寒归蹭着攸宁的胳膊，问道：“是这个爹爹吗？”

　　“……也不全是，更像莫谷主。”攸宁道。

　　寒归道：“为什么啊？从前的父亲，他从不爱笑，他说我一点儿都不像他。”

　　攸宁被问住了，一时竟回答不上来，莫寒归说的那个不爱笑的莫轻雨他不曾见过。他认识的莫轻雨谦和温润，待人极好，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公子开心。

　　正如此刻千方百计哄他宽心的小寒归一样。

　　“宁叔叔怎么不说话了，寒归哪里像父亲了？”寒归晃着攸宁的手问。

　　攸宁温声道：“小公子跟莫谷主一样好看，一样聪明。小公子长大以后要像父亲那样，守心中所守，爱心中所爱。”

　　自从受伤以来，莫寒归几乎从未听过攸宁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而且这些话，后面的两句好难懂。

　　不过难懂归难懂，莫寒归还是乖乖的点了下头，回道：“好，宁叔叔，寒归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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