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室内的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一个剪影，穆寒水听对方的语气像是知道自己是谁，他一时猜不准是何人。

　　“姑娘既知我是谁，那在下，请教姑娘芳名？”他问。

　　屋内之人并未回他的问题，只自顾道：“那花名唤往生花，身有剧毒，你可知自己，为何能毫发无伤的从中而过。”

　　穆寒水心道，他早已服了避除障气的药，自然无事。

　　“你所服之药，不过是用来避开平常毒障，谷中人人会制。”里面的人又道。

　　穆寒水不由皱起眉头，若真如她所说，莫非……

　　穆寒水下意识看向自己手中的悲寞剑。

　　那女子的声音缓而沙哑：“没错，三年前他外出回来，只带了这把剑。那时谷中人不解，为何他日日对着一把剑出神，这剑跟着他过了一千多个日夜，自然沾染了他的气息。”

　　“你自以为躲着他来禁地，他却连这些小事都替你周全。”

　　她痴痴的笑了一声，没了动静。

　　穆寒水心下惊奇，这女子对往事知之甚详，想来定是哪位故人。

　　忽地，穆寒水急声道：“你是青蝉。”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几月前青蝉来请莫轻雨回谷，说话便是这种语调，只是那时候声音喑哑的不似这般厉害，短短数月，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窗口的人影起身，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门口的女子轻纱覆面，长发挽起，身上是百花谷女侍的服饰。

　　她从台阶上盈盈而下，俯首跪地，低声道：“一别数年，都不曾好好与公子道一声别。”

　　穆寒水扯掉自己来时所覆的黑色面巾，轻轻一笑：“道别。青蝉，你该跪的不是我，是母亲。”

　　青蝉没有回话，头却垂的更低了。

　　穆寒水道：“当年母亲叫你假意被百花谷掳走，委你重任。可你却甘心在此绾发为妾，母亲到死，都没有收到过你传回的任何消息。”

　　“可笑我当年还不忍心你被母亲利用，多次与她相争，想要将你救回。”穆寒水的手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他说这些并不是想同青蝉翻旧账，他只是有些伤心。

　　青蝉为大哥叛出离修山，若真得了她想要的也罢了，可如今她却在这禁地虚耗年华，穆寒水既生气又替心疼。

　　……

　　从禁地返回时，已到了后半夜，谷中伸手不见五指。

　　穆寒水不知道自己在院中站了多久，青蝉一直跪在那里，她说了好多话，全都是他不知道的事。

　　穆寒水只觉耳旁嗡嗡乱响，脚下时高时低，偶尔撞上什么东西，被震得后退几步，又浑然不觉的继续往前走。

　　眼前黑得吓人，穆寒水恍惚听见有人叫他，声音很急，他想张口回答，对方却像是听不见一般，依旧自顾的喊着。

　　是了，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别人又怎么听得见。

　　这一觉，穆寒水仿佛睡过去了好多年。

　　他睁开眼，呆呆的望着床顶的纱幔，一时记不起身处何处，又是什么年岁光景。

　　攸宁连着唤了好几声公子。

　　穆寒水才缓缓的偏过头，问道：“是攸宁啊，我怎么在这儿。”

　　攸宁回道：“前天夜里公子许久未归，我放心不下，便去禁地入口等公子，整整一夜才见公子失魂落魄的出来，我都吓坏了。”

　　“前天夜里，竟过去这么久了。”穆寒水念道。

　　攸宁想问穆寒水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为何会急火攻心，可念及他的身体，于是便起身端过来清粥，说道：“公子先吃点东西，大公子这两日也担心坏了。”

　　穆寒水躲开攸宁递到嘴边的瓷勺，问：“大哥在哪儿。”

　　攸宁收回了喂粥的手，跪在脚踏上，默不说话。

　　穆寒水吸了口气，薄怒道：“你若总是这副样子，干脆滚回长安去，免得叫人看了心烦。”

　　攸宁猛抬起头，不可思议的望着榻上的人，双眼瞬间蓄满了泪水。

　　穆寒水从来都没有跟他大声说过话，何况是像这样凶他。

　　连翘闻声不对，急匆匆进来，伏到穆寒水身边，握住他的手。

　　“公子刚醒，切忌动气，前天夜里公子晕倒在禁地出口，还是攸宁背您回来的。”连翘小声说道。

　　穆寒水却像是对所有的声音都充耳不闻，只重复道：“大哥在哪儿。”

　　连翘：“公子昏睡了两日，大公子便说禁地不详，昨天夜里一把火，烧了入口处的那片黑色花田。火势此时还未退去，大公子亲自动的手。”

　　“你说什么！”穆寒水猛的从榻上起来，因着两日未曾进食，险些又跌回榻上。

　　连翘将人扶住，却被穆寒水一把挥开，自顾地抓走了衣架上的外衫，眨眼间便出了房门。

　　连翘急道：“公子他怎么了？”

　　攸宁摇头，“我那日见公子魂不守舍的出来，唤了他许久都不曾应声，后来便晕倒了。醒来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去看看。”连翘扶起攸宁。

　　穆寒水奔到禁地时，火势还在蔓延，似乎要将整个地面都烧干了才肯罢休。

　　莫轻雨背对着穆寒水站在巨火前，身体仿佛随时会被吞噬一般。

　　穆寒水在看见莫轻雨的瞬间，脚下像是坠了千斤石，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他每一步都那样艰难，然后一步一步的，过了许久才站到莫轻雨身后。

　　“……大哥。”

　　莫轻雨修长单薄的身躯明显一顿，却没有回头。

　　“大哥。”穆寒水又唤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穆寒水越过莫轻雨，离火海只一步之遥。

　　莫轻雨一把将人抓住揽进怀里，沉声道：“你做什么！”

　　从两人认识到如今，莫轻雨第一次这样严肃的口吻跟穆寒水说话。

　　怀里的人却将莫轻雨大力推开，两人之间隔了尺许。

　　“莫轻雨。”穆寒水唤这一声，声音并不大，却红了眼眶。

　　“你……你不是算无遗策么，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

　　“莫轻雨……”

　　到最后哽咽的几乎发不出声了，囫囵扑进莫轻雨的怀里，将人死死的抱住。

　　穆寒水不管不顾地把脸埋在莫轻雨怀中，头发散开着，衣衫也未穿戴整齐，狼狈极了。

　　莫轻雨叹了口气，将人环住，轻轻拍着后背。

　　脖子上有些湿意，莫轻雨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便道：“没事的，小穆，别哭。”

　　穆寒水却将人抱的更紧了。

　　他鼻腔里全是莫轻雨身上独有的清香，就像是以往每一次见他，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他永远都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良久之后，穆寒水的声音从肩头传来，闷闷的：“青蝉说的，可是真的。”

　　莫轻雨低声道：“她给你说了什么，你先说来听听，我便知道是不是真的。”

　　说了什么……

　　那晚，青蝉取了面纱，穆寒水看到青蝉脸上附着两道长而狰狞的疤。

　　青蝉告诉穆寒水，三年前，她是夫人故意遗落的一颗棋子。

　　青蝉说：“那时的少谷主，明知我是夫人下的一步棋，却还是将我带回，他只是不想公子你伤心记恨。”

　　华白素何等聪明，青蝉是她一手培养长大，易容术天下无双，药理又得真传，丢她进百花谷岂有传不回的消息。

　　她便是算准了莫轻雨对穆寒水的偏爱，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将青蝉丢下。

　　可是，青蝉说三年前莫轻雨空手而归，只带了一个穆家的侍女回谷，谷主大怒，险些将她一掌打死，莫轻雨不惜违逆父亲拼死将她救下。

　　那时候，那个谪仙一样的男子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青蝉便知道她这辈子，再也不能为夫人传半点消息回去了。

　　老谷主几近疯魔，以谷中培植的紫荆棘条作刑，那荆条颜色紫黑，附满倒刺，被它抽打过后伤口非但不易结痂，还会发紫溃烂，便是那次莫轻雨丢了半条命。

　　青蝉的脸也就是那个时候毁的。

　　后来，莫轻雨身受重伤被扔进了禁地，一起扔进去的还有青蝉。

　　莫轻雨的伤口溃烂流脓，身上没有一块看清皮肉的地方，他从前是那样体面的人，却只能孤零零的在那间竹屋里等死。

　　穆寒水只觉得他自己的舌头都是打了结的，他问：“为什么，就为一把破剑，大哥可是他的儿子！为什么！”

　　胸口有什么东西，要撑破了似的。

　　青蝉还是自顾地，平静道：“那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他，我的医术虽得夫人真传，可那样有毒的荆条我从未见过，南诏擅生奇物，我不知道伤的由来，又能怎么救。”

　　他们二人所囚的禁地地处深谷，阴僻潮湿，毒物遍地都是，直到莫轻雨的身体不能再拖了，青蝉便想了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因为青蝉自己也受了荆条所笞之伤，于是她便拿自己当药奴，每日亲试这里所生的不同花草。

　　有时候几味草药和毒花配在一起，有时候是单株的毒草。

　　直到有一天，青蝉发现自己脸上的伤痕结了痂。

　　她和莫轻雨总算是活了下来，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那一年的中元节当天，刚到掌灯时分，莫轻雨便觉得身上如万虫啃蚀，从皮肉啃到骨子里，那种痛就像是人生生死了一回。

　　青蝉症状较轻，想也不想便知是那治伤的药毒性太强，积在了血肉里。

　　把脉时，皮下亦有万虫爬行的的触感，像是身体里生了蛊虫，可过了中元夜，一切又恢复如常。

　　青蝉用她和莫轻雨所服之毒，养出一株花种，细心培植，希望能克制体内的蛊虫。

　　那花不喜阳光，周身漆黑，花蕊猩红，正是如今团在禁地入口的往生花。

　　三年多来，往生花成片的开，青蝉却始终没有找到解蛊之法。

　　只是每隔半月便用往生花萃取的花汁压制一次体内蛊虫，莫轻雨还因此玩笑，给体内蛊毒起了一个名字，叫往生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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