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攸宁找到穆寒水的时候，他正在倚在一棵古树杈上喝酒。

　　那树上的花开的极其罕见，似绯非绯，远看一簇簇的泛着些朝霞似的橙黄。

　　他们是顺着曲声寻来，攸宁擅音律，听到尺八的声色便过来了。

　　穆寒水就侧倚在树上，目光落在莫轻雨身上，手中握着春日醉。

　　莫轻雨在树下悠然而立，好似在一团光影之中，背光站着，攸宁他们看不清莫轻雨的脸，只见他散着的头发，被风吹的连同衣袖偏向一侧。

　　攸宁想，所谓玉树临风，大抵便是这幅模样了。

　　攸宁在长安见过莫轻雨，记得他是个很温暖的人，跟公子一样喜穿着白色衣，却比公子多几分儒雅安静。

　　可如今，他身上的青衣宽袖显得整个人空荡荡的，还有这首曲子。

　　曲子里尽是落寞，仿佛透着一场生死离别，还有无能为力。

　　攸宁不知道莫轻雨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吹出这么伤心的曲子。

　　他不由得跟着难过起来，每个人都能从哀伤的曲子里听见自己的痛处，而攸宁听到的，是十二岁那年为穆寒水所救的自己。

　　一曲罢，莫轻雨垂下手臂，将那支尺八掩进袖中。

　　再回首看树上的人，发现穆寒水已经眯起眼睛，似乎带了些醉意。

　　莫轻雨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往莫小隐这边过来。

　　他也不忘冲攸宁点点头，温声道：“你长大了不少，越来越像小穆了。”

　　“这个小丫头不曾见过，听小穆唤你连翘，名字娇俏的很。”

　　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连翘不知怎么了，神使鬼差的盯着莫轻雨散开的头发。

　　突然道：“大公子，我帮您挽头发吧，公子的头发一直是我打理的。”

　　莫小隐抬起一只胳膊横在连翘身前，道：“不必劳烦姑娘，谷主他……”

　　“退下。”莫轻雨瞥了莫小隐一眼，低头朝连翘道：“如此，有劳小连翘了。”

　　连翘露出个一甜美的笑容，白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伶俐的从怀中摸出一把牛角梳。

　　她指着一旁的石凳，示意莫轻雨坐，说道：“我家公子也这样唤我。”

　　莫轻雨笑了笑，再没有接话。

　　连翘梳头手很轻，此刻却比平时更不敢用力，倒不是怕莫轻雨怪罪，只是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总觉得眼前这位声名兼具的大公子，很是让人心疼。

　　其实原本，莫轻雨是过来嘱咐莫小隐带他们下去的。

　　可他却没有推拒连翘的要求，或许莫轻雨是想，穆寒水也曾这样坐着，让这个丫头给他梳头。

　　等这边人都走了，树上的人才懒懒地翻了个身，却没打算下来，只是侧朝这边躺下，撑着头。

　　莫轻雨道：“我当你酒量已经差到这个地步，原来是装的。”

　　穆寒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回道：“大哥不是早看出来了，还故意叫我的丫头伺候你，就不怕我吃醋。”

　　“你若真能为我吃一次醋，也好。”莫轻雨笑道。

　　穆寒水撇撇嘴，又仰面躺下，拈了一朵花凑在鼻尖闻。

　　半晌，他道：“大哥的曲子，何以这般灰心。”

　　莫轻雨道笑了笑，“尺八与短笛不同，本就寂寥。我只是……为了衬得起它。”

　　见莫轻雨避重就轻，穆寒水便也玩笑道：“我当是大哥不欢迎我。”

　　莫轻雨道：“是么？那既如此，我往长安去信七封，邀你来此，是谁迟迟不肯动身，即便是到了南诏，也非要我去抓，才肯屈尊就驾。”

　　穆寒水一阵语塞。

　　莫轻雨似乎等他回话，穆寒水含糊不过去，便笑呵呵道：“我这不是一走便拖家带口的，你瞧那两个孩子，我走哪儿跟哪儿，也是怕给大哥添麻烦嘛。”

　　莫轻雨懒得听他再胡诌，便扔下他，自己走掉了。

　　人影都看不见了，还听得到有声音传来。

　　“你自己去谷中四处看看，掌灯时分回庄。”

　　人彻底走远了，穆寒水翻身从树上下来，落地无声。

　　理了理衣衫，往药圃的方向去。

　　果然，他只要一走进，这些看顾园圃的姑娘们便会有意无意的躲开。

　　早前几个时辰，他和莫轻雨一道走，倒还不明显，可也察觉到了不对。

　　几年前穆寒水第一次带上官叶来百花谷治伤，那时莫轻雨总缠着让他认大哥，穆寒水每每躲避不及，便有多数的时间，都藏在这园圃之中。

　　当时这些姑娘们大都十三四岁，跟穆寒水年岁相近，但凡他藏身此，便回回都要欺负他。

　　这些小姑娘渐渐的，看见穆寒水简直比见自家少主还要欢快的多。

　　可今日进谷，连穆寒水这样粗枝大叶的人，都认出了好几个当年捉弄他的小姑娘，可这些小丫头却像是看不见穆寒水一般，疏离的有些刻意。

　　此时此刻便更加印证了穆寒水的猜测，只要他一走近，她们立马就会散开，这定是有人授意，或是这谷中藏了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

　　穆寒水见这番模样，想来便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走了，嘴里还道：“唉，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丫头，这就把我忘了……”

　　游走了半日，越往谷中深处，穆寒水明显感觉障气越重，按理来说此处并非入口，本没必要布下这些。

　　再往前几步，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小动物磨牙一样‘咔吱咔吱’的声音，想是什么有毒的走兽，穆寒水算着时辰，进谷前莫轻雨喂他吃的那颗避毒药丸，药效应当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于是抬脚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脚下都会伴随着方才那种奇怪的声音。

　　穆寒水忍不住蹲下查探，待看清是何物时，整个人下意识的退开几步，脸上浮现出一抹惊惧之色。

　　眼前竟是一大片两尺高的花丛，望不到边似的多。

　　惊奇的是这花，朵朵盛放，花朵皆呈黑色，茎干同色，没有一片叶子。方才嚓嚓的声响，正是因为他走过的地方，这些被触碰的花便会自动收拢起来，点点红色的花蕊像是暗夜里猩红的獠牙，正咧嘴看着他。

　　穆寒水未带剑，也不敢冒然徒手触碰，盛开的花朵上散发着隐隐黑气，定有剧毒。

　　他曾在异志上见过这种花的图案记载，只是书中记载此花为红色，生于三途河畔，花开时无叶，谓冥界之花。

　　眼前这花虽与书中所载形态无二，颜色却为纯黑，与其相差甚远。

　　穆寒水起身往环顾四周，心道：“这花不似野生，是谁在这里费此功夫养这样一片奇怪的花域。”

　　穆寒水试图以轻功越过这片花海，却屡屡被毒气逼回。

　　这地方诡异，穆寒水心想，还是回去取了剑夜里再来一探究竟。

　　正好掌灯时分回庄，莫轻雨已经在廊下等他多时。

　　晚间用过饭，院里为穆寒水提灯的侍女状似无意的告诉他，“深谷处有一禁地，谷中众人无谷主的命令，不可擅入。”

　　“否则呢？”穆寒水问。

　　那侍女垂着头，回道：“从前凡是擅入着，皆尸骨无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穆寒水点点头，大概也明了，这姑娘说的便是那片黑色花域。

　　房间的灯亮着，穆寒水一进屋便瞧见攸宁神色不安的立在圆桌旁。

　　“怎么了？”穆寒水一惊，以为攸宁受了委屈。

　　攸宁走到门口，仔细看了看屋外，才退回来关上门，急急抓住穆寒水的胳膊。

　　低声道：“公子，你白天去的地方就是百花谷禁地，那里有去无回，你不要再去冒险了。”

　　穆寒水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白天去了那里？又怎会知道那是禁地？”

　　“……公子……”

　　“是大哥，他跟踪我，现又打发你来阻我。”穆寒水道。

　　攸宁抓着穆寒水不放，只道：“大公子并无加害公子之心，许是为了公子好。”

　　穆寒水挣开手臂，径自沏了一杯茶，悠悠道：“大哥是没有害我的心思，可你就不曾想，若那里面真无甚稀奇，大哥何以这般费尽心思阻拦。”

　　攸宁被问的一时哑声。

　　穆寒水又道：“原本我也只是偶然遇见，好奇想进去瞧瞧，不成想引得大哥这般在意，看来那地方，我还非去不可了。”

　　“公子。”

　　“攸宁。”穆寒水沉声道：“你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攸宁退开两步跪在地上，小声道：“攸宁不敢，请公子恕罪，若公子一定要去，我陪您一起。”

　　穆寒水取过桌上的剑，起身往外走。

　　“你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穆寒水晚间用饭的时候，就从莫轻雨那里顺来了几粒避开障气的药，此时胡乱吃了一粒，蒙了面尽量避开这些毒花。

　　约莫走了一里多花田，穆寒水隐约看见了点点亮光，像是萤火虫，却不见动。

　　此处已没有了那毒花，穆寒水便用轻功往前行了数丈。

　　这才看清那点点星火根本不是萤火虫，而是一落简院，光便是竹屋里透出来的。

　　穆寒水屏气听了半晌，院中只有一人独居，呼吸时重时轻，走路脚步虚浮，不是大病便是大伤。

　　突然，一道女声遥遥飘来，穆寒水被惊的后背一凛。

　　“有客既来，何不进屋一叙。”

　　穆寒水心知藏不住了，便飞至院中，有礼道：“在下路过此地，无意叨扰，冒犯了。”

　　屋中人并未请他入内，只道：“我还好奇，百花谷中，除了谷主，谁还能从我那片花田中安然无恙的走进来，原来是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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