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这一路，穆寒水虽心中惦记莫轻雨，却没有加快行程。

　　连翘催他，他便用江湖中人风餐露宿是为常事，诸如此类的废话搪塞过去。

　　其实是穆寒水见攸宁途中格外高兴，连月色照在林间这样的寻常之景，他也要痴痴的看上半晌。

　　穆寒水心有愧疚，是他将攸宁困在清风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他自是不忍心再让攸宁受委屈。

　　这天夜里，他们来到山间一处猎户家中，正赶上主人要出去守猎坑。

　　猎户为人爽朗，让他们几个自便，左右家徒四壁，只几扇屋顶完好，他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等户主走了，穆寒水便在院里起了一个火堆，几人搬来篱笆小凳，围着火堆烧地瓜吃。

　　周遭隐有虫鸣，夹杂着柴火燃烧的哔啵声，火光照的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异常明亮。

　　攸宁和连翘缠着穆寒水给他们讲一些江湖趣事，尤其是穆寒水十三岁下山那几年发生的事。

　　穆寒水连哄带骗，半真半编的，说一些滑稽有趣的事，攸宁听的津津有味，不时还会冒出许多傻问题来。

　　穆寒水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攸宁道：“攸宁，你还不曾见过寒水峰呢，那才是我的老巢，山上四时风景，时时如画，你去了定会欢喜的忘了自己叫什么。”

　　攸宁知道穆寒水打趣他，便不服气道：“我不信，哪有公子说的这般邪乎。”

　　穆寒水偏要他信，便道：“不信啊？那我们拐个道，先带你上寒水峰瞧瞧，然后再去南诏。”

　　攸宁猛地抬头，傻乎乎的笑，好像马上便能脱口而出应一声：“好！”

　　那是穆寒水长久生活的地方，他当然想去看看，可也只是一瞬，攸宁又恢复了神色，浅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先去南诏，等回来的时候再去寒水峰，正好那时还可以避暑气。”攸宁最终道。

　　穆寒水想了想也是，也不急这一时，便也点头说依他。

　　“南诏回来就带你去。”他道。

　　“好。”

　　之后越往南走，攸宁和连翘的身体也渐渐开始不舒服。

　　穆寒水总拿江湖人还娇气来挤兑他们俩，其实心里担心的要命。

　　攸宁长久生活在长安，到南诏境内时总说身上的衣服有潮气，全身起满了湿疹，连大夫也说是受了潮气。

　　偏穆寒水是个行踪不定的，五湖四海哪里都去过，到哪儿都跟家一样熟，岁枯便更不必说了。

　　等他们把连翘跟攸宁的身体养好，又将南诏境内好玩的地方差不多去了个遍，穆寒水这才盘算着去拜访他的大哥。

　　这天，他们行至一处溪涧旁休憩，攸宁咬着一个穆寒水咬过一口嫌有怪味儿的荞麦包子，捞起一颗小石子往水中一扔，溪水顿时溅了穆寒水一脸。

　　穆寒水反应过来，也掬了一把溪水，作势往这边来，结果人没到跟前，水漏了一身。

　　攸宁赶紧从溪石上跳下，摸出手绢要给他擦衣服上的水珠。

　　忽的，穆寒水脸上的笑容一僵，揽臂将攸宁扣住转了个身护在身后，往溪石处瞥了一眼，急急的喊了一声：“连翘，过来。”

　　连翘提起鞋子点脚飞至穆寒水身旁，穆寒水抬臂将两人护在身后。

　　岁枯站在离穆寒水半步的位置，闭目探听林中动静。

　　穆寒水听了片刻，似乎松了口气，低声道：“我有故人到访，你们乖乖在我身后即可。”

　　话音刚落，林间入云的参天古树上，便缓缓落下两个人影，那树高的仿佛人是从天而降。

　　人未露面，声音先到：“既是故人，小穆盘居南诏数日，何不来看望愚兄。”

　　声音从林间各处透出来，似是破了一块琉璃球，琉璃碎珠洒落到每一处。

　　这声音听着清脆舒心，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莫轻雨脚尖落地，衣带飘诀，他今日破天荒穿了月白色衣衫，系着一条天青色发带，余下的头发散在身后，手中握着一支尺八。

　　身后跟着一人，模样倒是标致的很，就是看上去有些少年老成。

　　穆寒水抖了抖衣衫，拱手道：“大哥别来无恙。”

　　其实这话多少有些违心，莫轻雨并不是无恙，他整个人苍白颓然，瘦的有些过分。

　　莫轻雨上前扶他，笑道：“无恙。”

　　穆寒水眼睛略过他手上的乐器，问道：“我向来只知道大哥擅短笛，却不想还精于尺八。”

　　那支尺八，通身选用的是上好的血玉，歌口处以象牙镶嵌，看得出它的主人为制作它，也是花了一番心思。

　　莫轻雨低头，拇指抚过上面的洞，一个一个的，无谓道：“尺八所出之音苍凉辽阔，像是关外一眼无边的荒原，若我也生在其间，无甚阻碍，多自在……”

　　穆寒水揽过莫轻雨的肩膀，笑道：“这有何难，大哥想去关外，我陪你去，什么时候都成，我们一起骑马，我教大哥打猎。”

　　莫轻雨偏过头看穆寒水，不知是被他说的话，还是他那晒的红扑扑的脸给逗笑了。总之，莫轻雨帮他理好额边的乱发，笑着说他胡闹。

　　这样一番折腾，穆寒水才想起身后还有三个人，便移开步子。

　　回头对攸宁和连翘道：“这是大哥，攸宁见过的，连翘是第一次见。”

　　攸宁朝两人分别见了礼，莫轻雨点头回应，身后之人倒是很认真的抱拳回礼。

　　可他在给连翘回礼时，动作一滞，眼睛若有似无的扫过地面。

　　连翘并未抬头，不甚在意，穆寒水顺着他的目光过去，却看到连翘罗裙下露出的半边光脚。

　　连翘方才正在溪水里玩水，听到他喊，抓着鞋子便飞了过来，一心思顾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连鞋都忘了穿。

　　穆寒水颇有些头疼，这丫头不曾下山，也未接触过旁人，根本就不晓得什么叫避嫌。

　　穆寒水跨了半步挡在连翘身前，回首命令道：“把鞋穿上。”

　　连翘“哦”了一声，见穆寒水神色正经，便急忙穿好鞋子。

　　莫轻雨轻笑，抬起手上的尺八轻轻敲了一下身旁之人的头，道：“非礼勿视，规矩白教你了。”

　　“这是莫小隐。”他回头对穆寒水道。

　　莫小隐囧了一张脸，怎么也不是，穆寒水看着只觉得好笑，大哥养的死士，竟也会露出这番神色，倒是新鲜。

　　穆寒水只好道：“大哥不必怪他，是连翘不懂事。”

　　“还不谢过二公子。”莫轻雨道。

　　莫小隐行礼，道：“多谢二公子。”

　　穆寒水将人扶起，和莫轻雨心照不宣的互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这莫轻雨明显就是吓唬莫小隐。

　　“跟我回谷。”莫轻雨抓过穆寒水的胳膊，不由分说的转身便走。

　　穆寒水被抓上马驰出了好一段路程，才挣扎着问身后的莫轻雨。

　　“我不去我不去！去百花谷我还有命出来么？你父亲……”

　　穆寒水可是知道，以前莫轻雨接近他做的那些事，全为他父亲所迫。

　　莫轻雨不能违拗他父亲，自己又怎能再跟去给他惹麻烦。

　　岂知，身后之人勒马的手徒然一紧。

　　继而道：“他死了。”

　　穆寒水突然觉得他说错了话，因为莫轻雨周身的气息在说出这三个字后，突然冷了下来。

　　他从来都是温和儒雅，说话分寸有礼，却将父亲的去世用这样淡漠的语气说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未曾听大哥提起。”穆寒水道。

　　莫轻雨继续策马前行，耳边呼过的风带走了他的声音，穆寒水隐隐只听得他说：“死者已矣，不提也罢。”

　　百花谷的入口处是一片竹林，林间常年弥漫着障气，听说好些慕名而来的江湖人在此有来无回。

　　他们无一例外的，连这片竹林都不曾穿过，更遑论得见百花谷实貌。

　　下马后，莫轻雨将一颗甜丝丝的药丸给穆寒水服下。便抬手将人自腰间扣住，往障气弥散的林中深处飞去。

　　莫小隐也木木的从怀里摸出药瓶，递给连翘，示意她们服下。

　　而后说了句：“得罪。”便揽着两人随莫轻雨所行路径隐入林中。

　　岁枯也紧随其后。

　　之前连翘以为寒水峰是她见过景色最美的地方，可到了这百花谷她才晓得，这里的美就像是女子一般，美人千面便是说眼前之风景，飞鸟悬泉，百花异色，茶树药圃处处可见。

　　就连采摘的姑娘，也一个个仙女般的生人勿近。

　　连翘在花圃间的鹅石小道上退着走，对攸宁道：“这儿可真好看，怪不得大公子生的这样俊美，在这样的地方起居生活，不想长好看都难。攸宁公子说是不是。”

　　攸宁笑着点头，应道：“是，真好看。”

　　莫小隐一直跟在两人后面，握着一把剑，眼睛只往前看。

　　其实他也生的好看，脸上轮廓比起莫轻雨更清晰硬朗些，却没有莫轻雨身上那股温柔沉稳之气，也许是与年龄有关。

　　藏青色的束袖打扮，剑不离手，不苟言笑。

　　见莫小隐自放下手中的两个人，便一直都不说话，攸宁只好先开口：“劳驾莫少侠，公子现下何处，可否带我们前去。”

　　攸宁恰和连翘相反，不知怎得，自进这谷中他便有种说不出的紧迫感，又半天见不到穆寒水，心里隐隐有些慌。

　　莫小隐扫了两人一眼，略颔首道：“是。”

　　攸宁直起身，有些无措的，想解释他并非是指使莫小隐的意思，只是对方却没有等他张嘴，先一步带路去了。

　　岁枯一直在离他们丈远的地方，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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