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悲寞剑通身漆黑，生来便带着一股冷寒的肃杀之气，尤其在这样的雪夜中。

　　雪中的剑气直到后半夜才停，却始终只有一套动作，剑法走路更是十分简单，也不是穆家庄的剑法。

　　最后悲寞剑顺着穆寒水松开的手指掉进了雪地里，跟着倒在雪中的还有穆寒水。

　　连翘跌跌撞撞的过去，将人搂进怀中，慌忙喂了一颗药，将人吃力的挪到背上，突然院中多了一个人，连翘背上一轻。

　　连翘回头，喜道：“岁枯？”

　　岁枯点点头，手抄过穆寒水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一步跃到廊下，进了屋。

　　穆寒水身体已经凉透，睫毛上都结了细小的冰晶，嘴唇苍白，可堪了无生气。

　　岁枯脱了穆寒水的外衣，连翘将几个手炉偎进了棉被，挤到了他的手脚处。

　　岁枯从棉被下握着穆寒水的手给他渡真气，问道：“怎么回事？”

　　连翘支吾道：“上官门主的事，公子知道了。”

　　岁枯满身风霜，额间的碎发贴在脸上，披风上还有未融的雪，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你从哪里来的。”连翘问。

　　岁枯收了内力，掖好被角，眼睛没有离开穆寒水，道：“主上让我去查的那孩子未查到，前几日回山途中，发现了莫轻雨的踪迹，便一路跟去了南诏，闯了几次，避不开百花谷的毒障。”

　　前几日，那便是莫轻雨下寒水峰的时间，岁枯并不知道莫轻雨已将悲寞剑归还，才跟着莫轻雨去了南诏。

　　连翘想起院中的剑，出去从雪地里摸出来，收回鞘中递到岁枯面前，道：“大公子已将悲寞送回来了。”

　　岁枯接过剑立在床头，问道：“大公子？”

　　连翘点头。

　　穆寒水气血翻腾又受了寒气，吃了药睡的很沉。

　　岁枯让连翘去烧热水，给穆寒水泡一泡去寒气。

　　连翘也怕穆寒水醒来看见她再生气，便退了出去，她掩门时似乎看见岁枯的手抚过了穆寒水的眼睛，等她再回头，岁枯却还是方才的样子，一动未动。

　　饶是如此，当屋檐上的冰柱断了第二根的时候，穆寒水还是在睡梦中警觉的握住了榻边的悲寞。

　　悲寞剑鞘冰凉，穆寒水伸出被子的胳膊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他也终于也成了江湖人的模样，从前他睡觉从不握剑。

　　岁枯按住穆寒水的手，示意他先出去看看。

　　可下一刻岁枯的胳膊便被生生扯住。

　　“等等……”穆寒水声线急切。

　　屋外的人已然落进了院中，岁枯回头见穆寒水正挣扎着要从榻上爬起来，便反手将人捞起，一只膝盖撑在脚踏处，担忧道：“主上需要静养。”

　　穆寒水却怔怔的愣了半晌，猛地拨开岁枯的手飞快的下了榻。

　　廊下呼吸声很浅，若不是刻意去听，几乎都察觉不到。

　　穆寒水睫毛不停地闪动，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

　　不会错的。

　　若有似无的呼吸，身上永远带着一股白露落草的寒气。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门哐当一声被挥开，直至到了廊下，穆寒水才发觉脚底冰凉刺骨。

　　他忘了穿鞋。

　　显然廊下的人也没有反应过来，被他这猛然跑出来的动作一惊，霎时定在了那里。

　　自扬州擂台一别，至今已过了三年。

　　两个人就这样隔了数尺望着彼此，穆寒水光着脚，头发未束，身上只一件单衣，风一吹，衣服里头进了风，空荡荡的。

　　最后还是那一头的人先回神，转身便往屋顶跃去。

　　“站住！”穆寒水吸了一口气，问：“你去哪儿？”

　　“……”

　　没有人回他。

　　“阿叶……雪这么大，你要去哪儿？”穆寒水往前挪了几步。

　　上官叶背对穆寒水而站，雪落满了肩头，久久未融。

　　他说：“你又何必问。”

　　穆寒水往前迈的赤脚微微一缩，上官叶似乎执意要走，头也未回。

　　他脚下动了动，穆寒水情急，想也未想的，便脱口而出道：“阿叶！阿叶，我脚好冷。”

　　语气竟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娇气。

　　前面的背影突然定住，只听得见几声浅浅的呼吸声。

　　穆寒水心里一横，便豁出去了。

　　继续道：“是真的，好冷。”

　　说完径自垂下头，一只脚抬起摩擦着另一只脚的脚背。

　　他没看见，上官叶长长的叹了口气。

　　穆寒水搓完一只脚，换另一只脚的时候整个人突然一空，人已经被阿叶打横抱起。

　　他连人家什么时候过来的都没看清。

　　上官叶将人抱进屋，动作不轻的半丢在床边，起身便往门口走。

　　穆寒水见好不容易骗进来的人，话没说两句又要走，站起来便要追上去。

　　“坐下。”阿叶侧过头，瞥了眼他贴在地上的光脚，声音沉沉的。

　　也不知怎的，穆寒水突然就怂了，有些怯呼呼的，十个脚趾上上下下的翻腾了一遍。

　　小声问：“那你……你去哪儿……”

　　上官叶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解了身上的披风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也不看穆寒水一眼便出去了。

　　穆寒水见他如此，衣服放下，应当是不走了吧。

　　鬼使神差的，便当真乖乖坐回床边，脚踏上垫着波斯毯，他将脚搁在上面，大拇指来回蹭毯上的软毛。

　　一会儿，屋外的脚步声靠近，穆寒水站起起来定定的望着门口。

　　上官叶手上端着个木盆，大概是热水的缘故，穆寒水只远远看见上面浮着白白的雾气，最不和谐的是阿叶的手臂处搭着一条绢布，样子怪怪的。

　　他已行过冠礼，额边留着几根须发，应该是接替了铁骑门门主之位，也不再像从前跟在自己身边时那样束袖轻衫。

　　穆寒水自觉地坐好，眼睛一直盯着眼前人。

　　上官叶将木盆放在穆寒水脚边，穆寒水低头看他的眼色，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抬起脚往里头放。

　　许是嫌他太慢了，他脚刚抬起寸许，便被上官叶抓着脚踝浸在了热水里。

　　“烫！烫……烫，阿叶……”穆寒水可怜兮兮的。

　　其实阿叶的手也一样在盆中浸着，只是穆寒水的脚在外边石砖上冻的太厉害，突然放进热水不适应。

　　穆寒水不可能不知道这缘故，却还是一昧的叫喊。

　　上官叶两只手握住他的脚，挡住些热水，让慢慢适应。

　　他还是没有抬眼看穆寒水。

　　穆寒水结结巴巴的：“还是……烫……”

　　“……”

　　上官叶还是不理他。

　　也不知岁枯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房间内一安静下来，注意力便全跑到了脚上，穆寒水的脚被上官叶握在手中，初时不察觉，此刻皮肉却像是粘在了烙铁上一般，直直顺着小腿烧上来。

　　他想转开注意，便又开始说话：“阿叶，你怎么不看我？进门有一刻钟了，你都不看我一眼。”

　　上官叶加了些艾叶在水中，松开手将穆寒水的脚整个泡在水里。

　　“如何了？”他边用手撩水边问。

　　“啊？哦……不烫了。”穆寒水弯腰想把上官叶的手拉出来，他觉得实在不必如此。

　　结果还未碰到上官叶的手，便被他投过来的眼神钉在了那儿，手收回也不是，伸出去也不是，尴尴尬尬的笑了两声。

　　“……阿叶，你怎么来了。”他手搓着自己的大腿，讪讪道。

　　这话刚问出口便觉得完了，这是什么问题，难道不是应该问你什么时候来的，过的好不好，有没有想自己之类的话。

　　果然，下一刻，上官叶的手已经从盆中抽出来，取过绢布擦手，道：“你放心，我即刻便走。”

　　“不是”，穆寒水急的脚下一蹬，伸手去拉他，忙道：“不是，阿叶，我……我并非此意，我是想问你，雪这么大，你会……会冷……”

　　然而……

　　穆寒水顺着上官叶的眼神看向脚下，脚盆被他刚刚那一激动给……踢翻了。

　　洗脚水溅的上官叶衣服下摆到处都是，靴子也湿了。

　　穆寒水面露尬色，抬头看上官叶的脸色，手上还抓着他的衣袖，生怕人跑了。

　　“……阿叶，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上官叶吐了口长气，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穆寒水却垂下头，又一字一句道：“对不起，阿叶。”

　　半晌，上官叶道：“何故道歉。”

　　穆寒水的手越攥越紧，声音也越来越低，“为……所有的事。”

　　“你不是恨我，从前向你隐瞒身份。”上官叶道。

　　穆寒水一怔，当日刚得知阿叶身份时，的确觉得受了欺骗，可后来细想想，当日穆家庄出事时，阿叶不过八九岁，何况那两年来，阿叶处处护着他，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就连浅江镇的杀手，当日阿叶身份揭穿后，他笼统的以为那些杀手是铁骑门的人，后来母亲却告诉他，那不过是她所雇的添香阁杀手。

　　“我都知道了。”穆寒水抬头，看着上官叶的眼睛。

　　“什么？”

　　穆寒水的手缓缓抬起，到上官叶胸口处停下，手指轻轻张开，按在他胸口痣的位置。

　　上官叶的眼神终于变了变，作势要躲开穆寒水的手。

　　可穆寒水怎么肯放，另一只手飞快的从上官叶腰间绕过去将人搂住。

　　穆寒水盯着他的眼睛，重复道：“我都知道了，对不起。”

　　“当日在离修山，伯母说，是你将我带回药阁，利用我胁迫父亲出山。”阿叶说了重逢后的最长的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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