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连翘是陪着穆寒水长大的，她是这离修山上话最多的姑娘。

　　小时候总缠着穆寒水给她扎风筝，跟他去山溪间嬉闹抓鱼，穆寒水被她闹得烦了，便会趁她睡着时，偷偷画只丑王八在脸上，连翘醒来找他算账，他便藏在梨树上，梨花洁白如雪，他穿着白衣，连翘常常找不见人。

　　然而这种日子，持续到穆寒水十四岁生辰，便戛然而止。

　　那日连翘本来煮好了长寿面等穆寒水回来，却听说穆寒水被请去去了药阁，只是她没想到，碗中的清汤被面坨干了，穆寒水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江湖上便多了个好管闲事，行侠仗义的穆小公子，他逐渐誉满天下，却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来，而穆寒水，也再没有回过山。

　　连翘此番也是从阿合那里听到的消息，说公子回山了。阿合是夫人身边的人，肯定不会骗她。

　　连翘高兴的连伞都忘了撑便奔了出去，三步做两步的来到药阁，却见石阶上跪着一道单薄的身影，时下骤风卷着大雨，那副身体仿佛随时要被这绵雾吞噬。

　　她不敢上石阶，这是山上的规矩，那里除了药阁中住着的人，只有公子可以上去。

　　不远处跪着的人是公子没错，两年了，他身形好像更修长了些，只是此刻的公子，看起来孤零零的。

　　从前他最是娇气，哪里蹭破点皮都会叫着喊着说要破相了，活不成了……

　　可如今，他就安安静静的跪在那里，倾盆的雨水泼在身上，也跟没有知觉一般。

　　连翘一只脚试着跨上了药阁的台阶，顿了顿又收回，提着湿透了的裙子头也不回的跑掉。

　　穆寒水听到动静，一直垂着眼，并未回头。

　　大约半刻钟不到，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靠近，溅起地上的积水。

　　穆寒水听得那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的自石阶奔了上来，他心里一惊，抬眸看了一眼药阁的门，刚要回头，便感觉身上忽然一重……

　　这力道近乎没有，可穆寒水身子还是往前晃了一下。

　　“公子……”连翘带着哭腔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她将手上的狐裘大氅裹到穆寒水身上，又觉得不够，拢了又拢，自己干脆从后面伸出胳膊抱住穆寒水，她怕大雨再将大氅打湿，便想用自己的身子护着。

　　可雨这样大，她明知道自己瘦小，根本挡不了多少。

　　“小连翘……”穆寒水挤出一个笑，去摸连翘头发的手刚抬到一半，突然停下。

　　穆寒水神色徒然一变，提了口气，整个人回身收紧双臂将连翘紧紧压在怀中，接着便是衣帛皮肉裂碎之声。

　　连翘的脸埋在穆寒水胸口，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听声音不对，挣扎出来刚要问，便见穆寒水眉头紧皱，一手按着胸口，痛哼一声吐出来一大口鲜红的血……

　　“公子！”连翘抱住他，眼泪夹杂着冰凉的雨水从脸上滑落，她哭喊着：“您怎么了，公子……”

　　穆寒水将连翘拉进怀里，身后的木门沉沉的吱呀了一声，敞开的门里窜出一物，如蝮蛇一般袭来。

　　他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威力有多大，药阁主人鲜少示人的长鞭‘皈依’。

　　刚才那一鞭隔门发力尚且如此，这下却是来真的，穆寒水顾不及身上的伤，只是护紧了怀里的连翘。

　　可即便是做了万分准备，这第二鞭落在身上时，穆寒水还是连人带怀里连翘硬生生飞出几丈远，齐齐滚下石阶。

　　“贱婢。”

　　这一声极为凄厉，在这样的雨夜里，透着一股森然之气，那声音道：“你也配来药阁。”

　　语罢，一人应声而出，她手握长鞭僵立在门口。穆寒水挣扎了几番，血大口大口的往出呕，他也不管，只扶着连翘从地上爬起，示意她莫要再动，自己半爬半踉跄的趴上石阶。

　　再一次跪下。

　　穆寒水与门口之人隔着这场大雨对望，门框里的人看不清脸，只是穿着一身阴森透了的白衣，与穆寒水身上的白衣不同，那更像是守丧之人的丧服。

　　大风吹着她的衣摆泠泠作响，门大敞开着，她站在门内一动不动，像是被镶嵌在门里的走尸，没有一丝活的生气。

　　良久之后。

　　她终于开口：“怜香惜玉的本事，都带上离修山了。”

　　连翘的身子跟着这声音猛的一颤，若不是公子拼命护住她，自己的本事便是那隔空来的第一鞭便已经活不成了。

　　连翘此时更是自责不已，说来都怪她，若不是她不听话非要跑到公子身边，公子又何至加受这番苦楚，她的命不值钱，却害惨了公子。

　　她被吓破了胆，大气也不敢出的蜷缩在一旁。

　　穆寒水的声音很轻：“是，寒水知错。”

　　远处隐约飘过来一声轻嗤，随即道：“交代你的事，办妥了。”

　　穆寒水有些为难，他默了一阵，才道：“很快，很快便可办妥，您请安心。”

　　“哦？”门口的白影跨出朱漆门槛，冷然道：“那便是还未办妥，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

　　穆寒水咬紧了牙关，几乎是挤出来的，他道：“此次回山，寒水有一事相求。”

　　此言一出，药阁上久久都未得到回应，雨打石阶的脆响声杂乱而又大声，像是打在了穆寒水心头，纠缠的他喘不过气来。

　　跪着的身体晃了一下，穆寒水垂着的眼睛却不敢再抬起，紧握的双手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

　　眼见对方是铁了心不作回答，穆寒水展开双手平置于身前两侧的地面上，额头缓缓叩地，垂着眼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寒水有一事相求。”他似乎大声了些，因为头垂地，声音有些沉闷。

　　那人脚下动了两步，她手上的长鞭像是随时会甩在穆寒水身上，在她手里跃跃欲试。

　　“求？求什么。”

　　穆寒水听到她问，瞬时抬起头，嘴角颤了颤，有些急切的回道。

　　“救救他。”

　　“谁？”这一声询问里带着明知故问的怒意。

　　“阿……上官叶。”

　　咬出这个名字时，穆寒水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有些僵，他还未来得及看对方的神色，那白色的身影便如鬼魅般瞬间闪至自己眼前，接着脸上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不孝的东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厉声道。

　　“叫你下山几年，旁的没有学会，却学会了为那么个东西作践自己，作践自己的先祖？你敢跟我去祠堂对着你的列祖列宗，对着你穆家庄上上下下几十条亡灵，将你方才的话再讲一遍吗？”她反手又是重重的一巴掌，喊道：“你敢吗？”

　　连翘最心疼穆寒水，见他受此重罚，也顾不得自己死不死了，连滚带爬的扑到台阶下叩头。

　　“夫人息怒，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莽撞连累了公子，求夫人……求夫人，奴婢愿受责罚，求夫人不要再打公子了，公子跪了两日水米未进，现下又受了重伤，再打的话他会死的，会死的……”连翘毫无形象的哇哇大哭，又结结巴巴的说着这些。

　　穆寒水虽背对着她，却也能想来她此刻的模样，他想开口哄哄她让她莫急，提了口气还是作罢了。

　　他胸口积了淤血，怕是一张嘴，话还未说出口，血先吐了出来，只得强忍着。

　　勉强压了压之后，穆寒水手藏在一侧对连翘摆了摆，示意她退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跪好，对眼前人道：“十数年来，我从未违拗过您半分，如今我只求您这一件事。”

　　面前的人依旧冷冷的睨着他，手上的长鞭穗细微的抖动着，穆寒水也知道她定是气急了。

　　“为何？”她问为何。

　　究竟为何……

　　穆寒水思量了半晌，说道：“这两年，他多次救我性命，如今我救他一命，算是还了人情。”

　　“好啊，穆小公子当真仗义，可我又凭什么救他？”

　　穆寒水抬头，见她面如寒霜，一副不容商讨的神色。

　　天又快亮了，穆寒水觉得自己有些累，他想起了那些和着暖风跟花香，枕在屋顶醒来的日子。那时候，阿叶总在陪在他身边，静静地站在他抬眼便能看见的地方。

　　穆寒水眼前似乎掠过上官叶冷峻的眉眼，仔细想来，上官叶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都没有笑过。

　　还有莫轻雨，当初与他结义时梨花开的正好，须臾数月，却已物是人非。

　　穆寒水不由得想，那日之后，他那大哥去了哪儿。其实他并不怪莫轻雨，不论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总有他的理由，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连他自己也是。

　　穆寒水终于抬手抹掉嘴边溢出来的血迹，跪直身体，字字清晰道：“一月之内，十一年前沾染穆家庄血案的人，我会将他们的人头尽数带回。事了之后，我将常跪穆氏祠堂，向先祖亡灵请罪，终身不再下山。”

　　言罢，重重的叩了三个头。

　　他俯着身子，目光所及处，那两只脚侧开小半步，随着砰地一声，大门再次沉沉的关上。

　　整个药阁都回荡着她最后说的话。

　　“少一颗人头，提你自己的来。”

　　穆寒水的身体已撑到了最大限度，几乎在她应允的瞬间，整个人重重的倒向了冰凉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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