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这天夜里，阿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那年他刚好九岁，父亲突然有一日说要带他去中原，那是阿叶第一次跟父亲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单独亲近。

　　他们骑马走了半月，到一处幽静的地方又步行了一日一夜日，才见到一处山庄。

　　父亲告诉他，这山庄的主人姓穆，是他的知己故交。

　　阿叶当时问了半个月以来的第一个问题：“那父亲为何从前从未登门拜访？”

　　父亲当时只是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穆家庄很好客，庄主是个极其温和的人，一点都不像父亲，身上总带着些戾气。

　　庄主夫人更是个美艳绝伦的女子，穿绯色衣裙，好动爱笑，不会做饭却喜欢煮粥。

　　她见到阿叶很高兴，过来捏他的脸，阿叶有些别扭的躲了一下，她也不生气，只笑道：“塞外风沙太烈了，你来了伯母这儿，伯母定将你的脸蛋养的跟我们家小七的一般圆润。”

　　一旁的穆庄主见了，只是含笑责怪：“阿素，莫闹。”

　　她看起来并不怕庄主，却很听话，庄主说让她别闹，她想来是觉得待着无趣，便一把牵起阿叶的手往外走。

　　一边说道：“走，伯母带你去后院玩，伯母还有个可爱的女儿，过些日子过了生辰，也就五岁了，伯母带你去找他。”

　　阿叶不知道她说的话是哪里不妥，只记得穆庄主在身后温声喊了句：“阿素你又胡闹。”

　　便没了下文。

　　她的轻功极好，听到丈夫责怪，便拽起阿叶轻轻一晃。等阿叶反应过来，他已然拐过了两段长廊。

　　待走远了，才义正言辞的对阿叶说道：“小叶乖，你可千万不要跟你穆叔叔说话，他这人甚是无趣，总爱说教人，烦得很，你不要理他。”

　　阿叶虽没见过母亲，可也知道这位伯母不像是给人做妻子的，可他却莫名的喜欢她。

　　不然，以他平日里对人的态度，也不会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这么久。

　　见阿叶也不同她说话，她又道：“小叶，你怎么都不笑呢，是伯母不好看？还是你不喜欢伯母带你去玩儿啊？”

　　阿叶这时忽然停下步子，抬起头一脸真挚道：“侄儿并无此意，穆伯母甚是漂亮，比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漂亮。”

　　这话听得穆夫人心花怒放，两只手挤着阿叶的腮帮，带着银铃似的笑声，说道：“见你半天也不张嘴，一开口竟这般好听。”

　　阿叶甚少与人这么亲近，倒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事实上穆伯母也未给他说话的机会，自己又开始念叨：“我看小叶生的俊朗，性情我也喜欢，正好跟伯母的女儿相配，我那宝贝女儿容貌可比我好看多了，虽是……聒噪些，可一静一闹也甚好，不如伯母将他许给你，如何？”

　　这话一出，阿叶似乎理解了穆叔叔些许，难怪他嘴里总重复一句话，叫穆伯母别闹。

　　原来其中自是有他的道理。

　　阿叶想了想，便弯腰作礼，拱手道：“侄儿连日赶路，想好好睡一觉，还望穆伯母莫要怪侄儿失礼。”

　　穆夫人揉着阿叶的脸蛋，笑道：“是该好好睡一觉，小叶跟伯母来，你先在我们家小七的听风小筑安置，等你见了他，肯定喜欢。”

　　又来！

　　阿叶的脸颊都让她揉搓的有些发烫，整个人活像被一只欢脱的大彩雀拎在空中。

　　一路说的最多的，就是她口中那个比她还要美上许多的女儿，非要许给他做媳妇。

　　阿叶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可穆叔叔儒雅俊秀，穆伯母也生的明艳好看，他们的女儿，肯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到底年纪小，被人撺掇了一路，也对这未谋面的‘小媳妇’生出了几分好奇。

　　不知怎的，阿叶主动张嘴问道：“那小七妹妹在哪儿，侄儿借住听风小筑，她会不会不高兴。”

　　穆伯母朝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当然不会，他每天吵着一个人无聊，要找人陪他玩儿。此刻定是趁着你穆叔叔忙，藏到梨树上躲功课去了，你跟我走便是。”

　　这般说着，阿叶已经被牵着走了好远。

　　穆伯母口中的听风小筑极为雅致精巧，偌大的院中只一座木楼，堆着三两座假山，隐隐还能听见涓涓流水声，最点眼的莫过于阁楼前的那棵老梨树。

　　那梨树巨大，繁茂的枝条四下散开，像是一朵高高升起又绽开的烟花，在四月天里，每一瓣花叶都跟着和风轻轻摇曳。

　　阿叶看着这间精心布置的院子，心里很是羡慕，他与父亲唯一的交流便是练功，他没有母亲，住的屋子也很大，可空荡荡的，不似这般用心。

　　阿叶还在出神，穆伯母又揉着他的半边脸，笑道：“可还好，你若喜欢，尽管住下便是了，小七最喜欢叫我在棵树下舞剑给他看，听你爹说你颇擅剑术，要多教教小七啊。”

　　阿叶因为方才的跑神，有些尴尬，便胡乱点着头答应。

　　穆伯母也笑了，随即朝梨树上方喊道：“小七？娘亲来了。”
　　……

　　等了半晌也不见回应。

　　阿叶以为人不在，谁知穆伯母又道：“既然不在，那便算了，反正我今日新得了个儿子，旧的儿子不要也罢。”

　　说完便扯着阿叶准备往外走。

　　谁承想，他们刚转过身，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呼……

　　“哎呀！”

　　阿叶飞快的回头，便瞧见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正从高处的树冠上栽下来。

　　看清楚是个人时，阿叶不由心惊，见穆伯母毫无搭救之意，便自己凌空一跃，在离地约一丈处伸手将人接住，缓缓落了下来。

　　刚一站稳脚，便听得一声：“你是谁呀？”

　　好糯的声音。

　　阿叶低头看她，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怪不得方才进院子时他没有发现树上有人，这样白的脸，藏在梨花中，根本辨别不出。

　　不过方才见穆伯母对她见死不救，想来也不是穆家庄的人，或者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罢。

　　“你是谁啊？”

　　出神间，怀里的孩子又问他，这次还用手上的白玉扇骨敲了他一下。

　　敲的力道不大，阿叶知道是同他玩，便道：“你又是谁？爬的这么高，不怕摔下来吗。”

　　“我？”似乎不乐意他这般问，那小孩儿鼓着原本就胖乎乎的腮帮，哼哼道：“我不告诉你！”

　　阿叶手上托个这么小的人，像个冬瓜似的，也耐着性子，问道：“你怎么是男孩子打扮？到这里来，也是找小七妹妹玩耍吗？你爹娘呢？”

　　谁知手上的孩子糯糯道：“你一次便问了我三个问题，我须得一个一个回答，可你的第一个问题我就不想回，既然如此，剩下的，我也不回了。”

　　谁想她这般口齿伶俐，阿叶也跟着笑道：“第一个问题并不难啊，怎么就不会回我了？”

　　她理直气壮的要辩驳：“我才不是……”

　　“喂，穆小七！”

　　阿叶还等着她说话，就被这一声给打断了，刚刚他急着救人，竟忘了一旁还有穆伯母在。

　　又听得穆伯母喊小七，想是她回来了，便放下手上的孩子，转过身去。

　　只见穆伯母直直的过来，抓起他方才救下的小孩子，凶巴巴的教训她。

　　“又在这儿捉弄人是不是？”

　　那孩子被抓在半空，像是习惯了的，将手脚抱到一起，俨然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

　　阿叶觉得不妥，便拱手道：“伯母，这孩子还小，便是误闯小筑，也无须……”

　　“还小？”穆伯母像是听了笑话一般，道：“我们小叶就是太老实了，这是小七的院子，哪里有人能误闯？还由着他捉弄人。”

　　这下阿叶可算听明白了，不由一怔，又看了眼半空吊着的人，才道：“原来是小七妹妹，那伯母方才见她跌落，为何……置之不理。”

　　阿叶听见穆伯母笑了一声，随即道：“他这跌落的把戏，一天不知要演上多少回，却从未见他哪次真把自己摔了，理他干嘛。”

　　说着将人拎的近了些，嘱咐道：“这是小叶，往后跟你住听风小筑，你不许捉弄人家，听到没有？”

　　阿叶这才完完全全理顺了这对母女的相处方式，原来是自己虚惊一场。

　　穆寒水极不情愿，却逃不过母亲霸权，撅着嘴道：“小叶好。”

　　结果话音方落，头上便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没大没小！小叶也是给你叫的？你那爹爹教你的《弟子规》如何说的，你背与我听。”

　　可小七也是有脾气的，被拎着也不屈服，两只胳膊一抱，干脆不说话了。

　　阿叶见她圆嘟嘟的脸都皱成了肉包子，小小的也实在吊的可怜，便过去朝穆伯母拱手一礼，诚然道：“伯母，小七妹妹还小，怎么称呼侄儿都可以，伯母就不要责怪她了。”

　　谁料，穆寒水非但不言谢，还丝毫不领情，斜睨着阿叶，重重的‘哼’了一声。

　　阿叶也心里急，不知道自己如何就惹了她，方才明明还好意救她，此刻又替她向伯母求情，她倒是人不大脾气还不小。

　　穆夫人自然是知道其中缘由的，这孩子便是再小，也快五岁了，知道自己是男孩儿，还这样被人一口一个妹妹的唤着，心里肯定有气。

　　而且穆小七也知道，定是自己的娘亲又给人信口胡说，叫别人误会。

　　因此他只是生自己娘亲的气，况且娘亲从不曾带人进过他的听风小筑，今日偏带了这么个苦瓜脸来，还说是自己新得的儿子。

　　不就是生的稍微好看了些嘛，比自己瘦点，不照样是个傻子，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

　　阿叶也不介意她的态度，只是伸手将他从穆伯母手上小心的接过来。

　　帮她扯平弄皱了的衣衫，弯腰笑道：“小七妹妹胆子可真大，这么高的树都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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