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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爹曾请人为我算过命.
那满脸醉意的和尚拉过我的右手,眉间一挑,眼神都是慵懒邋遢的,半响,竟是微一笑.
他说丫头,怨天怨地,却怨不得你自己.
生如金玉,命如芥草.
那时我自然不明白这八字判词究竟预言了怎样的未来,亦不知道,我将会为掌心那几条蜿蜒缠绵的线,付出什么代价.
一
我出生在江南,烟波画船,遥闻十里荷香的美丽小城.
我娘是艳冠水乡的女子,名妓芙玉.一曲琴音动天下.
爹不顾身份悬殊,明媒正娶许她进门,足足大宴三天,世人皆道,宁无双真乃狂客.
我自小被嬷嬷养大,和娘不甚亲近,只是偶尔才能在院子里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我对娘最真切的印象,是她被赶出宁家的那一天.
江南难得大雪.
娘一袭红衣,唇边,竟是带着笑的.侧影伶仃,诡异的惊艳.
从此宁家再无笙歌.
爹烧掉了娘留下的所有的饰物,愈发沉默,练剑,便是唯一生活.
偶尔闲下来,爹也会醉卧花下,他朦胧的眼波,即使是大醉之时,也是没有笑意的.
他说,燕女,你若是个男孩该多好.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不是想起了娘,只记得,他看我的目光好悲伤.
我曾向爹询问他和娘的过往,我相信那一段回忆足以让我一生刻骨铭心,爹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闭上眼,一遍遍的重复,她已经死了.
二
爹无疑是个极怪的人,剑术绝世,却从不肯教我半点武功.他抚着铮云剑的姿态,如同抚摸一道伤,他会对我说,燕女,你素有心疾,不适合练宁家的剑法.
在我十岁那年,爹从外面带回一个少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卿流,自那天起,我称他为师傅.
卿流只长我五岁,举止言谈却看不出丝毫稚气,他的眼中似乎总是弥漫着深蓝色的海水,一眼望不到底.
每日我在他的箫声中醒来,推开房门,便可看到桃花树下的青衣少年,他的微笑是江南最温暖的风,拂尽三世繁华.
卿流并不常指点我的剑术,大多时间他会陪着我琴棋书画,赏满庭如锦春花,他的学识和他的剑术一样深不可测,我不明白爹为何会把这个神秘的少年带到我身边,但是与他相伴的六年,让我似乎感受到爹与娘当年的轰轰烈烈.
我曾在弃置已久的阁楼里找到娘尘封多年的画卷,悄悄展开,描摹她细致的眉眼,卿流长久的凝视画中女子,他会清浅而温文的笑,轻声说,你娘很美.
每年中秋,爹都会外出和一个剑客比剑,那些迷离的夜晚,月华仿佛带着桂花的香气,卿流的目光依旧如夜海深邃,他说燕女,这么多年,你是否一直在等待宁前辈得胜的消息?
爹从不会向我提起比赛的结果,只是他每次归来,必定大醉酩酊,我不知道那个和爹比了这么多年的人到底是谁,却隐约明白,那一定是爹心底不可或缺的存在.
江湖中的血雨腥风似乎始于那一年的暮夏,池子里大片大片的红莲开得异常妖灼.
先是边陲的一些小流派被神秘组织兼并,然后中原各大门派也收到了招降帖,落款竟是匿迹多年的西域邪教扶莲宫,不过短短时日,已有崆峒,惑月,谪松被相继灭门.扶莲宫所过之处,尽是血流成河,血案现场会留下一朵红色的莲花.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断有人上门求援,爹避而不见,终日饮酒消愁,他再也无法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
澜渊派的小弟子曾在我家门口长跪三日,目光所及,不过一扇紧闭的朱门,他在离去时泪流满面,我看到他折断了手中的长剑,如同摒弃长久以来的信仰,他说宁无双,原来你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我偷偷尾随他回到澜渊山,那里鲜血溢满了整条幽径,尸叠如山,有个小孩子的唇角竟是带着笑的,手里的风车随风摇曳.
我拾起角落里的红莲,几近瑟瑟发抖.
卿流慢慢掩住我的眼睛,温热的触感,带着熟悉的兰草气息.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拥抱,伴着满山的绝望,风过处,桃花飘零如雨.
他的箫声悲凉而空洞,仿佛带着迷茫.
后来卿流忽然变的行色匆匆,外出多日不归,爹远远的望着他疲惫周转的身影,目光仿佛幽深静谧的潭水,览尽云聚云散.
那一天深夜,狂风大作,我在房中望着娘的画像,她的笑容妖媚从容,我竟看到某些义无反顾的疯狂.
我恍然已经多日没见到卿流,不知受什么指引,一路跑去寻他.
大敞的房门内,卿流慌张的掩上外衣,领口一抹血迹隐然,
一方锦帕自他的袖间飘落,窗外电闪雷鸣,我恰恰看到上面的绣字.
那一刻我的心急速下落,置底,一片荒芜.
我想问问他,那帕子到底有何意义,能得他如此珍视,那叫红袖的女子,到底是谁.
三
多日不见的魏伯伯突然造访,那是爹在闭门许久之后的第一次会客,我记得那个喜好遍访名山的大侠,他曾和我爹大醉三天三夜,也曾为一套剑术的精劣争论不休.
变数就在那一瞬发生.
原本慈眉善目的老人突然出手,右掌翻转,急攻爹的胸口,爹旋身回避,仍是被打中左肋.
爹的鲜血染红了衣襟,纵使单膝跪地,仍是挺得一身傲骨.
“魏寒山,没想到你这么卑鄙.”
“宁无双,我早已归顺扶莲宫,宫主逐鹿中原的计划已经迫在眉睫,你会是宫主最大的阻碍,带你回去,是我要立下的第一个汗马功劳,你可不会怪我吧?”对面那人笑的极猖狂,俯览众人,如视草芥.
我想起小时候他教我放风筝时的笑容,那时他叫我宁儿.
“燕女,你明不明白…”爹的笑容依然波澜不惊,目光缓缓移向我身后的人,”我和你都犯了一个错误,它叫信任.”
魏寒山慵懒一笑:”大公子,您在这鬼地方已经呆了六年,还没呆腻么?宫主说,只要抓到宁无双,您就可以回去了,我特地来助你一臂之力. 你只需以燕女为质,便可换得回去的机会.”
那人在我身后沉默许久,嗓音淡然如昔,”魏前辈,多谢.”
刹那间我回想起曾经的那些落月清箫,飞花浅歌,少年的微笑尔雅而明媚,总是带着浅浅的柔情似水.他会陪我描摹画像中娘的眉眼,陪我看花开花落.
那一日,在满树的桃花前,他曾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所及,一片风生水起.
他说,燕女,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一生一世.
那时我是那样相信,这个少年会为了我放下一切,哪怕是天下,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到关外牧马放羊,实现浪迹天涯的梦想.
那些约定尚在耳边,如今已是楚河汉界.
卿流的眼中仍是弥漫着深蓝色的海水,将我忧伤的包围.
只需再近一步.
我袖间的匕首已经蓄势待发,那一夜我看到他左胸的伤口,刺进那里,就像刺进自己的心脏一样简单.
卿流伸出手,在我以为他会出剑时抱住了我,紧紧的抱住了我.
耳边的一声叹息,仿佛来自天际.
燕女,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和我一起走,不要怕,扶莲宫的宫主,就是你娘.
那是十几年来我第一见到娘,这个一直在画中和我记忆里存在的女人,此刻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她的容颜没有丝毫改变,似乎多么漫长的岁月,于她也不过弹指一现,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感觉是寂寞.
我向她走过去,蓦地想起澜渊山上的血海桃花,我不明白她为何会死而复生,而且还成了千夫所指的女魔头.
爹慢慢闭上眼,他的微笑,终于不再云淡风轻.
娘的红衣依旧翩跹,一颦一笑尽风华,她说宁无双,你说过不会插手扶莲宫的事,又为何会救下华山掌门,少林方丈?你既然言而无信,就不要怪我兵不厌诈.
爹依旧默然不语,只是握着我的手渐渐收紧.
原来这么多年,爹和娘竟如此剑拔弩张,我的那些幻想,真的如此卑微.
爹说,燕女,你真的以为是我在阻止扶莲宫的灭门计划?好啊,真是好,卿流将我的剑法真是偷学到了极致.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澜渊山上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曾拭过我腮边的泪水,指尖仿若点点桃花,他
说燕女,我不会再让你流一滴眼泪.
我的小师傅卿流,始终是善良而温暖的少年,他会为我留下满身的伤痕,为我一剑走天下.
四
爹总是长久的凝视池子里的红莲,他的眼神那样忧伤,和他抚摸铮云时那么像.
直到我在扶莲宫看到一片更妖异更冗繁的红莲,才明白,那些凄美的花朵,不过是爹思念娘的凭依.
我问卿流,娘既然那么爱爹,为何不来找我们?我始终不明白,为何活着两个人会彼此伤的那么深.
卿流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目光幽远而淡定.他拉着我去看他种的莲花,在一片诡异的红色里,那朵白色的莲花开得触目惊心的清雅,他说燕女,这朵花是宁前辈,是你,也是我,而这一池子的红,是师傅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时的微笑,依然温柔和煦,却又那般虚弱无力.
天山的气候让我的病情开始恶化,原本一周一次的汤药,开始变为一周两次,卿流在我身边一遍遍的为我吹着箫曲,在我昏昏欲睡时,那些缠绵软糯的小调似乎带我回到了小桥流水的江南,回到和爹相依为命的时光,我看到暮春时,家中那树开到极致的桃花,还有点点落红后,爹如水的目光,他的白衣是最纯洁的云朵,他和他的铮云,是这世上不朽的神话.
醒来时,床边是泪流满面的卿流,他眼中的海水,似乎在那时汹涌澎湃.
我倾身抱住他,借助体温让彼此坚强.
我的卿流,小师傅,有你在,我怎么舍得死,你还没带我去看大漠的落日长河,还没带我去关外牧马放羊.
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脸色却依旧苍白.那一日,他对卿流说,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偷学我的剑法,想不想让我正大光明的教你?
卿流拉着我的手,目光有一瞬的茫然,"宁前辈?"
"你的资质百年难遇,难怪她如此器重你,卿流,倘若你悟透宁家的剑法,成就必定远胜于我.我不管你是否能安定天下,我只要你保护好燕女."
爹望着我,轻声说:"宁无双向来这般自私,只想护己所思,护己所爱."
我终于知道,原来每年中秋,爹那个神秘的对手就是娘,卿流偷学爹的剑法,只是为了找出弱点,助娘一臂之力.
他曾问过我,是否一直在期待爹得胜的消息,只是因为那时,他知道我终有一日会像他一样难以抉择.
"燕女,当年扶莲宫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师傅为奸人所害,迫于无奈,才会在妓院藏身,师傅本名莲璧,莲即是水芙蓉,璧即指玉,所以师傅便化名芙玉,却没想她遇到宁前辈,自此万劫不复,宁前辈虽然淡泊名利,却一直秉承君子之风,在得知师傅是扶莲宫主之后才会逼她离开宁家,那一年,你才三岁."
卿流垂下眼,睫羽微颤,"师傅曾告诉我,总有一天,她会向宁无双讨回这一切."
那一日,素来静如死水的扶莲宫竟起了涟漪,许多人奔走相告,"大师姐回来了!"
我在莲花池畔看到那满身裹在黑纱中的女子,他的长发宛如天边的流云.
我听到卿流在我身旁低低的说:"那是我的师姐,靳红袖."
五
红袖对我的敌意日益加深,她看我的目光总是嘲讽而怜悯.终于有一日,她对我说,燕女,我劝你最好赶快离开天山.
这个貌若天人的女子,卿流把她的锦帕时刻带在身边,我甚至不敢知道他有多爱她.
"红袖姐姐,你可知,曾有数位大夫断言,燕女活不过二十岁?"
"我自然知道,否则六年前,宁无双也不会在我师傅面前长跪不起,只为能带走卿流为你续命."
我的血液骤然变冷,心脏不堪负荷,我与卿流的相遇,果然另有隐情.
红袖望着我,她眼中恶毒的悲悯如同一柄利剑,"世上只有扶仙草可以为你续命,可是多年以前,卿流就已经吃了,宁无双为了救你,像一只狗一样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师傅下跪,他那高傲的自尊,被我们大家尽数踩在脚下,卿流到了宁家,是否每日为你吹奏箫曲?那是他在用内力给你治病,还有你每周喝的那些汤药,都是以他的血做药引,你知不知道,他为你耗损了多少元气,如果没有你,凭他的资质,如今早可以名冠江湖."
我想起曾经相伴的那些日日夜夜,还有每日清晨站在桃花树下的青衣少年,他的眼睛灿如晨星,是我六年来藏在心底的牵肠挂肚,不可多言.他曾在我寒冷的时候那么紧的拥抱我,可是他忘了告诉我,究竟什么是沧海桑田.
"宁燕女,其实你根本就不是师傅的女儿,你不是宁无双酒醉之后和一个叫姜婉儿的侍女生下的孽种,师傅杀了那个贱人,却一时手软留下了你...只有卿流才是师傅的亲骨肉,是她和老宫主的血脉,师傅也真是爱惨了宁无双,为了他,不惜用亲儿子做筹码,你以为宁无双为什么会教他剑法,不过是报答六年来的救命之恩."
靳红袖挑眉一笑,艳若桃李,"自始至终你不过是师傅用来牵制宁无双的工具,工具只配傻傻的蒙在鼓里,你知不知道,宁无双一直想带你离开天山,师傅已经下令让卿流亲手杀了你,你认为,在卿流心里,是血缘至亲重要,还是你这个快死的孽种重要?"
六
晨光微现的时候,卿流依旧用箫曲唤我起床,他端着一碗汤药站在我的门前,浅浅看来的目光,仿佛已与我经历了三世情缘,
我大口大口的喝光那些苦涩的药汁,用力眨着眼睛,唇角似乎还残留他生命的气息.
燕女,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市集?
我和他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世间烟火尽数包围这个美丽的天山小镇,我们看到追逐嬉戏的孩子,成群结队的牛羊,沧桑的牧人唱起欢快的小调,还有那波光粼粼的莫落河,河水映照着蓝天白云,微风细草.
卿流说,这里有一个传说,只要是在莫落河前互诉爱意的情侣,便可地久天长,燕女,你可愿在这里与我结拜天地?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如等候爹归来的夜晚,那些洒在窗前仿佛带着桂花香气的月光,芳华惊世的温柔,我和他执酒相敬,那个时候我似乎看到美丽的幻觉,无论过了多久,这个少年都会执着的陪着我一起走.
我在美丽的莫落河前泣不成声,我的小师傅,燕女何曾有过天长地久?你究竟是带着什么心情和我说这些话,是对将死之人的安慰,还是对你娘的一次决绝挣扎?你可知道也许我只剩下四年的寿命?我想看你在桃花树下为我舞剑,对我微笑,而不是分分秒秒都因我的生命将逝而担惊受怕.
卿流慢慢拔出剑,他望着我的眼睛,依旧笑如春风,他说燕女,你可知,青冥剑一旦出鞘,誓必染血而回.
我多么希望下一刻他的剑能刺入我的身体,用我来换取对他娘的耿耿忠心.他一定不知道,其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希望结束我生命的是他,而不是时间.
他说:"师姐,你跟了我们一路,到底有何贵干?"
红袖自树后莲步而出,早已泪痕涟涟,"燕女,一直忘了告诉你,其实那方帕子上染着兰苏香,是扶莲宫联络之用,是我自作主张绣上我的名字,你的卿流哥哥,真是对我没有半点心思...他那么爱你,不惜违抗师傅的命令,怎么办呢?"
她笑的轻狂而绝望,下一刻出手如电,"不如让我来帮帮他!"
急风而过,仅一瞬,我已在卿流身后,他的青冥剑划出一道波光,我终于再一次看到他为我舞剑,他的身影依旧轻如蝶翼,穿梭在白日长河间.
我轻轻的唤,此刻更像一句叹息,穿过如殇岁月,花影缠绵,"小师傅..."
六年前的傍晚,天边似有晚霞如烟,我的少年带着满身的暮色向我走来,桃花落进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瞬间,他的眼中弥漫着一汪深蓝色的海水,那是他经久不散的哀伤.
那日的一句戏称,如今却已时隔了这么多年.
他停住剑势,目光那样温柔而执着.
"杀了我吧...燕女不怕死在你剑下."
卿流就那么长久的望着我,他疲惫的笑容如同凋零的桃花,他说好啊,我曾告诉过你,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红袖捂着肩上的伤口,哭的像一个孩子,她的血染红了莫落河的河水.
她说:"你们这些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七
卿流已经将宁家的剑法学会了大半,爹却越来越虚弱,我知道他的心病永远也不会医好,因为他和我一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莲璧宫主.
很多次我看到莲璧和他坐在一起,不消说话,一个动作或眼神,便能让人感觉到岁月的痕迹.
这个女人让我思念了十几年,敬爱了十几年,可是她杀死了我娘,并且还得到我爹那么强烈的爱.
我不知道我是否只是一个酒醉后的错误,或者姜婉儿也曾在爹的心上印了一道影子,我甚至不敢去问,当我每次说起娘的时候,他所思所想的,到底是谁.
莲璧看到我和卿流相携的身影,只是淡然一笑,她说燕女,十六年前我杀了你娘,而如今,你却能左右我儿子的生死,世间报应,果然不爽."
她的目光凝在卿流身上,许久许久,只是一句叹息,"你们走吧,卿流,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卿流重重的跪在地上,泪眼迷蒙,他一直为了我而隐藏自己的身份,此刻终于不用为难,却依旧痛彻心扉.
"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杀了燕女吗?她是无双的骨肉,十六年前我没有那么做,更不会让你出手,我下那样的命令只是要为无双试探你,那一天在莫落河,我一直派影卫监视你们,只是没想到红袖也跟去了,更没想到,你会选择的毫不犹豫."
八
我和卿流长久的陪在爹身边,他吹箫曲,我沏茶茗,爹靠在软榻上,他望着我的目光,过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
那一日,他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微笑一如南国婆娑的柳影,他说燕女,你和你娘,一直都在这里.
我忽然想起他曾在桃花树下大醉酩酊,望着我不停的呢喃,他说不要走,你不要走,是我的错.
刹那间我的泪水润湿了他的指尖,原来我的存在不是一个错误,原来我娘不只是他眼中一道模糊的影子.
我不想再去计较他最爱的女人是谁,他记得我娘,并且深深的爱着我,那么便是花好月圆,此生足愿.
卿流终于决定和我离开天山,实现我们浪迹天涯的约定.是夜,我们离开扶莲宫.
山脚下,红袖拦住我们的去路,她的肩胛处依然裹着纱布,凝视卿流的目光那样哀伤.
"你真的为了她放下这一切?"
卿流扯出一抹笑,"师姐,你早已明白."
红袖沉默良久,我似乎看到她眼中疾驰而过的痛楚,然后她忽而一笑,"你们还是恩爱到忘记了天地时间,抬起头看看,真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我和卿流抬起头,一轮皓月当空.
"今天是中秋呢,是宁无双和师傅比剑的日子."
我恍然想起分别时爹的笑,心中的不安急速扩大,"爹既然已经留在扶莲宫了,莲璧宫主为何还不放过他?"
"燕女,你还真是天真,师傅一直想称霸武林,势必会引起腥风血雨,而宁无双又一直自诩正人君子,正邪不相容,你说,他们这日子,能过的安宁吗?"
卿流慢慢松开手,他的微笑疏淡而惘然,"燕女,看来我们今天走不了了."
我和他赶回扶莲宫,远远的听到一阵剑器铮鸣.
那是铮云剑在呼啸,与爹朝夕相伴这么多年,这却是我第一次听到它对敌时的声音.
莲璧虚晃一招,剑气疾驰而过,爹侧身退避,铮云似是粘在那柄剑上,恰在那一瞬,爹挺胸迎上,莲璧的剑生生当胸插入!
他的白衣似是染上了污渍,怎么擦也擦不净,越涌越多,莲璧长啸一声,尖利的嗓音凄惶如女鬼.
我的心脏在那一刹仿佛被千刀万剐,再也不堪负荷,就在今天傍晚,他还那样温柔的望着我,他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为了他和我娘,好好的活着,狠狠的幸福.
这个男人曾为我披星戴月,雨露风霜,他曾抛下视若性命的尊严,为我争取一丝活的希望.
我的眼前一阵朦胧,站立不稳,卿流扶住我,手搭在我的脉门上,脸色大变,目光射向角落,"靳红袖!我真是低估了你的狠毒!"
红袖巧笑如花,媚声道:"你帮我问问燕女,噬心蛊的滋味,不好受吧?心疼了?你可以舍弃一身功力为她过毒啊."
我再也顾不上他们在说什么,挣扎着爬向那个浸在血泊中的男人,我拼了命的想要堵住那些血,却无助的看着红色的绝望越流越多,"爹,爹...你冷不冷?我们回家吧,我们回江南好不好?"
他握着我的手,一如那日一般温柔,却让我彻骨冰冷,"燕女,照顾好自己..."
然后他望向莲璧宫主,目光是我这一生也没见过的缠绵,他说玉儿,我许你一个下辈子好不好?下辈子我们做一对普通的夫妻,我会对你一心一意,你想跟我打多久都没关系,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他们...
莲璧拼了命的点头,泪水四散,她说宁无双,我不仅要你的下辈子,这辈子你也必须给我!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离开扶莲宫吗?我答应你!我答应!
爹慢慢闭上眼睛,唇角的笑容如同一个迷离的幻觉.
莲璧僵住身子,不停的重复,我们离开这里,离开...
我靠在卿流的怀里,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原来爹早就已经决定在今天结束自己的生命,才会那样匆促的催我们离开.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是卿流的呢喃,燕女,不要怕,我会救你.
他的手扣住我的脉门,一阵暖意流过,我想起红袖诡异的微笑,直觉的想要拒绝,下一刻,却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离.
莲璧点了卿流的穴道,揽着我,轻声说:"凭你的功力,也妄想给她过毒,不想活了吗?"
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只是那种无波无澜的嗓音让我莫名的难过.
卿流如同一只困兽,绝望的大喊:"娘!我求求您!放开我!让我救她,让我救她!"
源源不断的暖流自莲璧的手中传来,她望着卿流静静的笑,"真是个傻小子,别的没学会,这点倒和我这么像."
视线渐渐清明,我看到莲璧的青丝一点点的变白,红衣如火,却是发若银雪.
她摘下手中的戒指,掷到红袖脚边,"我知道你一直觊觎宫主之位,你在燕女身上下蛊,不过是要卿流舍弃功力为她过毒,到时你不仅解了心头之恨,也再没人和你争夺宫主之位,红袖,其实你真的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你连情这一关都已经过了,也无需再怕什么...得到你想要的,放过他们吧."
红袖拾起那枚指环,紧紧的握在手里,那一刻我真的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莲璧抱起爹的尸体,她的眼中无怨无恨.
卿流望着她,低声说:"娘,你要去哪里?"
"我去等他的下辈子..."
那一声叹息,不知来自哪里,萦绕在窗畔,风过自散.
尾声
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莲璧不仅解了我的蛊毒,还医好了我的心疾.我和卿流在四处周游时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却始终无果.
那一日,在喧闹的街上,我又遇到那幼时为我算过命的和尚,他依旧满眼醉意,却仿佛已经不认得我.
只是在经过我身边时,慢悠悠的说着,生如金玉,命如草芥,世间情字,一人可解.
直到今日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无论金玉之命,还是草芥之运,尘世间的情字,不过只有心中一人可解.
我望着身边的卿流,十岁初遇的少年,我的小师傅,他的微笑是江南最温暖的风,总是让我忘记天地一切.
他要带我到关外牧马放羊,到大漠看落日长河,陪我实现浪迹天涯的约定.
他回过头,眼中映着暮色,一如初见时的温柔.
"燕女,明天晨起.你想听我吹什么萧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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