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房思琪

　　（一）
　　方思琪上了车，坐了很久。
　　她感受到自己其实浑身都在发抖，许是此刻冷极了，于是伸手去后座拿过她的靠枕，从中取出毯子。
　　她紧紧得裹着自己，想象自己就是一只蚕蛹，小小的，没有手也没有脚。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开不了车，她需要的是放空，什么也想，什么也不再想，只是坐着，一动也不能动。
　　她需要密闭，用一个这样的狭小空间，将她所有散去的灵魂一点一点收进来，紧紧地麻成一股，收进体内。
　　她需要静谧，完完全全地笼罩着她。按下车锁，只有她一个人，四周都黑漆漆的，方思琪才能感受到隐约的安全。
　　或者，她也开始需要一支烟。
　　她将小小的手从大腿外侧毯子的交叠处露出来，稍稍抬高，轻点着食指，想象指尖燃着忽明忽灭的光，眼前亦是缭绕的烟雾。
　　她就这样“云”了很久，也不知到底是多久。
　　她轻轻按下“一键启动”，开了暖气，还是觉得冷，她得尽快回家，洗个很烫很烫的热水澡，然后躲进被窝里。
　　她需要母亲为她备下冬日里最是温柔绵软而又厚实暖和的羽绒被，满满盖住她整张一米八大床，每次她只要一躺进去，就会自动窝成一团，显得她小小的，像一只小猪。
　　她想到那样幸福而又充满暖意的一刻，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直到下电梯的那一刻，她才回到现实。

　　（二）
　　方思琪听到门内似乎是嚎啕的哭声，不止一个人，哭声甚至连成一片。
　　起初还以为走错了门，她再次确认了一眼电梯，和门牌号。
　　伸出自己冰凉的小手，哆哆嗦嗦按下了密码，她此刻多么期待一声“密码错误”的提示，却如约等到了“门已开”。
　　方思琪心想，若是那人已然闹到家门，父母也不至于如此失控，无论他如何描述，也总不至于是如此场面。可若是心疼她呢？不管了，她没做错过任何事，也从没对不起过旁人，她不伤心，也不畏惧。她若是很坚强，家人便不必心疼她。
　　她在拧开门把手之前深吸了一口气，想象了所有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场景。
　　她踏进去，第一眼看向客厅，是她的母亲和小姨分坐在沙发的两头，哭得撕心裂肺。那姥爷呢，姥爷还好吗？
　　她听到母亲和小姨口口声声喊着对不起娘，想她，好想她。
　　方思琪在内心悲伤突然汩汩地涌上来之前，竟然还率先松了一口气。眼前场景似乎没人知道自己的事。她瞬间也流下了眼泪，想念姥姥，若是姥姥在，她心里还有个归处。
　　可如今，她还是想有个人拿她当个永远的小孩子，无论她长得多大都嫌她是个小孩子，而非要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究竟去哪里还能找到呢？
　　“我姥爷呢。”她不敢擦眼泪，只是惯着眼泪直直地往下淌，开口问道。“外面楼梯那，去看看姥爷。”小姨已经完全失控，只有母亲还能稍带清醒意识地回她。
　　她穿过两扇门，走到楼梯间，看到姥爷佝偻着坐在那，放心了。
　　“姥爷你还好吧。”她吞下所有的哽咽，对着姥爷的背影问道。
　　“我没事，不用惦记我，去陪陪嫩妈和小姨，我自己能行。”
　　方思琪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扰姥爷，也许她转身下一秒姥爷就要崩溃。
　　于是懂事地退开，“那你自己坐会哈。”
　　方思琪回去，坐在沙发中间。看着眼前一切，不禁苦笑，她可真是自己人生的角儿。

　　（三）
　　这天方思琪睡得很好。
　　睡前发了一条对这个世界甚是无奈的朋友圈，便沉沉睡去。
　　她许是真的累极了，一夜好眠，无梦。
　　十月九号。
　　她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吧，希望一切如她所愿。
　　工作时和同事交换材料沟通说话的时候，方思琪才发现，她嗓子肿得竟然会出现断断续续的失声，每说一句话，总有几个字是只说话不出声的状态。
　　她去吃早饭时，还以为只是喉咙肿痛、吞咽困难的症状。她对外将此解释为，上火，发言。
　　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捉弄她这个小玩意儿，那么她就笑笑，不说话。
　　后来下楼，碰见一个平日里待她很好的大哥突然问她，“昨天下午来的那个小伙子，是你男朋友吗？”
　　那刻她惊讶极了，她一直以为除了当时后面的那辆黑色轿车，不会有别人看见。
　　方思琪不擅说谎，只好如实交代，“前男友。”
　　大哥不明其中原委，继续和她玩笑，“那怎么还来找你。”
　　“没处理好。”方思琪本想跟着大哥轻轻一笑，就这么当个玩笑解释过去转身就走，可是咧嘴的瞬间一切都失控了，她竟然没出息地飚出了眼泪。
　　她终究还是脆弱，她不该这样失控。
　　大哥像是被她吓坏了，很是不好意思，她自己也更加不好意思，让别人难为情。于是一冲动，本想缓和气氛地解释道，“他昨天是来打我的，就因为我不小心看到了他和同事出轨的证据，已婚同事。”
　　说完她就后悔了，和大哥很快说了几句话，“拜拜，哈哈这都没啥。”便紧接着跑走了。

　　（四）
　　回去坐了半天，她总觉得不踏实。
　　既然这个大哥也看到了，那肯定也会有别人看到。还有李国超家人昨晚这些极其不正常的反应，她都无法理解。
　　在那天之前，一切对她来说，都不过是正正常常谈了一段恋爱，最终双方性格不合，早已在半月前分手，在这个假期之前，自说好分手的那晚起，他们之间也早就断了所有联系，当时她在济南，他们也是电话谈的分手，中间没有任何正面冲突，仅此而已。
　　假期的最后几天，她也都是一团和气地拒绝、到后来考虑，所有的决绝只是昨天下午那几个小时里刚刚发生的事情。
　　方思琪能感觉到有些什么不正常，但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她还是很想和李国超的姐姐聊一聊，也许能让她劝劝李国超，毕竟他是在走一条毁灭自己也毁灭别人的路。
　　毕竟，她自己是万万不会再和李国超本人有任何见面和交流了。她心想，他的姐姐再怎么说，总会是冷静明理的，不至于连起码的正常对话也不能，况且昨晚的一幕幕实在让人难为情。毕竟，这城市很小。
　　于是方思琪找到李国超姐姐的同事，要了电话，午饭后便拨通了。方思琪和李国超的姐姐约好，下班后想请她抽会时间在星巴克见个面，但这件事不要告诉李国超本人。

　　（五）
　　五点四十。
　　方思琪一上北京路便拨通电话，礼貌性地表示已下班，可以拐过去接李国超的姐姐一段，李国超的姐姐说不用了，她可以自己走过去。
　　方思琪也不勉强，只是说好，那她先过去。
　　方思琪坐下，解开手机。她仍是给自己点了一杯馥芮白，而考虑到李国超姐姐仍在哺乳期，便自主地为其要了杯热牛奶。
　　估摸着时间，预约，下单成功。
　　时间似乎刚刚好。
　　二十分钟后，李国超的姐姐走进来，她站起来打招呼，礼貌道，“姐姐，觉得你可能不方便喝咖啡，就给你点了杯热牛奶。”
　　李国超姐姐应了声谢谢后坐下来，方思琪提醒她可以录音，因她可以保证这晚说的句句属实，她可以为她说过的每句话负责任。
　　简单地几句关于昨晚情况的对话后，李国超姐姐表示，李国超从没这样不礼貌过，这么多年。
　　“你说吧，你找我是为了什么。”李国超姐姐的两个手臂环在胸前，率先进入正题。
　　她对于这样的开场有些出乎意料，略有些尴尬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比如今天联系她实属冒昧打扰，很是不好意思云云。
　　她突然发现好像一直是她自己在说话，禁不住开口，“姐姐，我们不需要对话吗？”
　　李国超姐姐镇定自若地接道，“你说你的就行。”
　　方思琪觉得甚是无奈，只好不再客套。
　　“我先和您确认一件事，三月底有个周末，李国超和阿姨在电话里闹了很大的矛盾，当时您也在中间调和，您有印象吗？”
　　“你接着说。”
　　方思琪简单描述了下当时场景，“我想问问，阿姨为什么，会突然把我当成了他已经分手三四年的前女友？”
　　“你们难道一直谈着吗？”
　　“对。”
　　“到现在一直谈着？”
　　“对。”
　　“不是分过一次吗？”
　　“分过很多次。”
　　“对啊。那不就是了。”
　　“但是我们中间没有一天不联系，哪怕分手，也从没间断过。直到9月23号我去济南出差，大概有半个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后来呢？”
　　“这中间我有看到他的微博，我十月一那天去白鹭湾他当天就发了一张白鹭湾的图，还有那天我们单位公众号发了一张中秋节快乐的图，他就发在了他的微博上，因为那个公众号之前一直是我在做。直到那天他发了几条类似自残性暗示的话语，我就把他的其中一个电话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但我绝对没有主动联系过他。后来那天半夜突然收到了他的电话，再后来他就开始去图书馆纠缠我。我假期期间几乎每天都和我同事在图书馆，我要熟悉接下来考试的一些材料。其实昨天本来我已经不应该也不可能再来你们家了。”方思琪说到这，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为什么来。”
　　“所以我很不解为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尴尬。”
　　“为什么来。既然是他纠缠你，那你为什么来。”
　　“有些话我想一次性说清楚。其实也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纠缠，这种纠缠到后期反而成了我默许的。我的脖子昨天也被他掐肿了，他昨天下午也去我们单位闹过。”
　　“那为什么呢，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方思琪深吸了一口气，她仿佛觉得从这开口的一刻，她就把所有这些肮脏的秘密都从她的身体里丢了出去，她终于要和这个人，这段肮脏的故事开始说再见了。
　　她缓缓开口，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讲述了她昨天中午的“亲眼所见。”
　　“……我亲眼看到了这些微信的对话，一个有夫之妇，在和他谈论分手，为了他要离婚，担心到时候离婚以错过方被判。你觉得可笑吗，姐姐。所以我要求不再继续考虑和他在一起，他就把我困在车里困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要求我告诉他我们之间还有可能，你觉得可能吗，姐姐。”
　　“他哪个同事？”
　　“他的对桌，李珊，你认识吗？”
　　“我知道啊。所以，她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方思琪才更觉得奇怪，正是因为对方已经结婚了，问题才成为了如今的问题不是吗？
　　她继续讲述她逃跑的过程，以及她莫名其妙经历的暴力行为。
　　一切一切，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我想跑，这有错吗？我想离开，这难道也错了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看到他和有夫之妇的聊天记录了。”
　　“还有谁。”
　　“他的前任，唐婷。那时她在2月份情人节前一天，提出想和他再见一面，因为她快结婚了。李国超来问我，可不可以。然后当天晚上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连婚礼都已经办完快两个月了，你觉得我可笑吗，姐姐。”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家里啊，他每天晚上下了班都到家。”
　　方思琪困惑了，那么这一年来，他们晚上从没见过面吗？近几个月，他晚上常常和她一起去上的自习又算什么。
　　方思琪突然觉得解开昨晚的迷，她就该走了，于是主动提到昨晚。
　　李国超的姐姐十分礼貌地讲解了昨晚一切都只是针对李国超，所有不好的情绪也只是因为李国超不下车不礼貌的行为。她表示，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弟弟，认识方思琪以前，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如今她都快不认识这个弟弟了。
　　而后也直接切入了她的正题。
　　“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家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从来就没同意过你两人，我们觉得你们不合适。”
　　“一开始就没见过我，只是知道了我这个人，就不同意吗。”
　　“对，我们家就没同意过，我们一直以为他和你早就分了。”
　　“很抱歉，姐姐，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李国超一直没和我说过，我印象中只有那次他说他妈妈把我当成了他前任，和他发了那么大的火，我也真的以为是把我当成了唐婷。如果我早些知道，肯定不可能和他到现在。”
　　“对啊，嫩俩就是相亲认识的，也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说分开就分开就是了。我也一直不相信，你会一直这么死缠烂打。”
　　“相亲认识的，就没有感情了？”
　　“相亲认识的，能有什么感情啊。所以我就不知道，你今天还来找我是想干什么？而且他既然这么差，那你还和他好这么长时间，图什么？”
　　“我明白了，姐姐，咱回吧。”
　　方思琪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这一年来图些什么。
　　图他家住着八十平米的房子？图他一套不到120平的婚房？还是图他一辆不到十万块钱的车。她甚至打从心底里，自命清高得从没看重过这些，只想着人品好最重要。如今想来可真是讽刺。
　　方思琪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整个动荡的心，自此彻底平静了。

　　（六）
　　李国超姐姐走后，方思琪端起桌上那杯仍旧暖呼呼的咖啡，捂着略微有些冰凉的双手。
　　方思琪突然觉得释然，即便李国超这个人没有问题，她与他也感情甚好，等到见了这样一个家庭，她也会逃跑的。到那时，恐怕才是真的痛苦。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盯着渐渐覆上来的夜色，突然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将那几乎没动过的整杯馥芮白一饮而尽，如同将整段往事都吞下，她的生命里，再也不需要想起这个人。
　　从星巴克走出来的那刻，方思琪平稳地感受着内心的寂静。突然觉得，也许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真正爱过任何人。或者，这一生也不会再有。
　　走到地下停车场的时候，茫然地，突然就想到那个人。她心里清楚，那大概就是，她和李国超这整场悲剧的开端。
　　她其实可以很坦然地再见那个人，包括后来他们几次在午后的桥上再相逢也没什么，她的心里什么也不再有，坦坦荡荡地，就只是很想和他说说话。
　　她其实从前数次和李国超分开后，都很想和那个人说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想彻底解开自己心里的结。
　　她想放下，彻彻底底地放下。
　　她取出手机，略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发了出去，“今晚不加班的话，想找你说会话。”
　　他的消息还是和一年前一样习惯秒回，“不加班，有场，早的话就和你说，你来接我。”
　　“好。”
　　她把车开回了单位，趁这个功夫，刚好可以多加会班。
　　方思琪迈着步子走向办公楼的那刻，只觉得心里分外安然。
　　仿佛内心还有另外一个自己顶天立地，正瞧着方思琪往前走，告诉思琪，只管走好自己的路，一切从今往后，都再与她无关。别怕，她会与她早晚并肩而行。
　　方思琪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人作孽，自有天收。”
　　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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