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房思琪

　　（一）
　　车内突然的静谧正好适合她陷入沉思。
　　她缓缓把副驾驶的座椅放下，两眼盯着天窗。
　　想起自己在这天之前唯一一次解开他的其中一只手机是七夕情人节当天晚上。
　　她上自习的小课间当他面取过他的手机，密码页面，她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密码错误”。
　　几个月前李国超突然与她大吵一架，指责她从不肯真的关心他了解他。她反驳道快一年了自己从不认识他身边第二个人，他每次见面都要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她所有的聊天记录，而她却从没看过他的手机，除了眼前所能见到的表演，一切都让她无从了解。
　　李国超情绪突然更加激烈地指责道，“那是因为你从没试过解开我的手机密码，如果你但凡试过一次，就会发现密码一直是你的生日！”
　　她侧过头，看着李国超也正巧盯着她，便狠狠白了他一样。他大概也记起了那段话，讪讪得笑了下。
　　她把手机扔在旁边，继续看书。十分钟后，她脑子里乍得灵光一现，再次拿起，输入了“1023”，他前女友的生日。她恶作剧一般地期待着“密码错误”四个大字的出现，等来等去没能等到那四个字，她才发现，手机竟出乎意料地，开了。
　　停在了通往微信软件的那道指纹锁页面，是了，第二关。
　　她侧过头发现他正低头看书，于是继续。可她这次用了一会儿，才找到输入密码的入口，手机再次打开的一瞬间，她甚至只来得及看到微信内里的聊天记录刚刚清空过大概不久，只三三两两地布在了微信主页的上半空。倏地一下，她的手中空无一物。
　　她侧头只看到李国超的脸涨得通红，便一把收进了所有的东西背包离开了自习室。
　　她知道电梯一定会降低她脱身的可能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她等李国超坐电梯追她去了，她才长舒一口气走出来，回想刚刚那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自己经历的一切。
　　今天是情人节不是吗？他说七夕是牛郎织女一年见一次的日子，所以根本不算情人节，他们不过。她没有任何异议，欣然来上自习。相比吃饭娱乐看电影凑热闹，如今读书学习才更能让她觉得安心。
　　她的手机一直响，一个接一个，她便一个一个挂断。这似乎一点也不会打断她的思绪，直到一个陌生号码接入，方思琪接起，他焦急万分地语气，“一直找不到你，我借了个路人的手机给你打，你到底在哪啊。”
　　她语气疏离，“我还在八楼。”她又怕给陌生人带来麻烦，便递给了他台阶。
　　他很快上来，唯一诚恳一点的话语是，你别生气了。其他解释便只剩，“我忘记改了，一直是这个，我也没当回事。”
　　所以呢？一直没改过？之前和她发的无名火，怪她从没尝试自己的密码算什么？李国超解释，那是另一只手机密码。
　　很好，平分秋色，雨露均沾。他大爷的。
　　他很快将她送回家，所有剧情急转直下地，竟然再次成了她的错。快到让她连转折点在哪里都还没来得及get到。最后只知道，他说她凭空制造矛盾，不该为此生气，尤其在他解释后，更不该继续生气。她还是没能变好，于是丢下一句教她回家反思，便推她下车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夜色里。她知道自己也许早就该离开了。

　　（二）
　　早在4月1号，她便是真心真意答应他分开，那时即便伤心，她也不会像最初那样因为一段感情伤心得沦为笑话。
　　那之前她是每次都是真的伤心极了，她很善良。因他每次提出分手的理由和节点都莫名其妙，比如“我家境太普通，你应该得找更好的人”“我想让你拥有更好的生活，所以我自己痛苦，也要离开”“我这么痛苦的人，竟然遇到了爱情，奇迹一样，我不配拥有这些”“我三十岁的人了，遇到你突然像回到了十八岁，这是不对的”“我受过伤，对感情不再信任”“你对我太好了，我有压力”“我们之间感情太好了，这不正常，需要冷一下”“我们暂时分开一下吧，但早晚我们会再遇见”……
　　她总觉得好像真的是分外相爱的两个人，分开全是自己的错，可她明明从没这样想过。于是一次次地告诉他，她若是图的只是这些，早早便和人结婚去了，哪至于到如今。她只是想找个好人，仅此而已。她又不缺什么，何必贪图那些虚华，与他在一起也不会比如今短了些什么，基本的生活品质都能保障，这就够了。
　　可方思琪早在3月底就亲眼看见了他与前任藕断丝连的铁证，只是刚巧那几日他正与母亲因过往那段感情而继续闹矛盾，她不便继续拿这些事扰他心情。
　　当他于矛盾之中短暂抽身与她再次提出分开，她顺水推舟地应下了，并在三天后达成一致意见，心平气和地分开，4月1日。她本就对这人没了从前那份满怀憧憬的指望。
　　在那之后他与她莫名其妙地复合，一次次地，她不再对这段感情抱有信心。从来都是他说好就好，他说分就分。
　　一切都是从5月开始的，方思琪的人生彻底乱了。她再没有心思在一段爬满了虱子的感情上浪费更多精力。
　　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姥姥突然病倒，从进了重症监护室的那天起，姥姥再没醒过。这是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与死亡站得如此亲近，她生命中即将逝去的第一个亲人，是她人生里最重要的人。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姥姥是她亲手送进重症监护室的，为什么当时没有一个大人在，为什么当时只留下她一个孩子站在病床前，如果她能强势一点，坚决不送姥姥进去，也许姥姥还能醒过来，至少姥姥也能和家人说几句话，最不济，也是毫无痛苦地圆满走完这一生。
　　而不是后来她走进地狱一般的重症监护室里看到的场景，是她，让姥姥生命的最后受尽了苦，她得多害怕。后来她千方百计央求家人把姥姥接出来，她在全家人面前成了第一个要送姥姥走的罪人。姥姥转院的那一天，她需要面对的是，很可能人一出重症监护室就没了，她强势地向医生表示她全都接受。
　　命运和她开的玩笑绝不是到此为止。姥姥转到医养中心的那天，她中午下班第一时间就赶去，却在所有人同情的目光中得知，她的爷爷竟住在同一家医院，六楼。
　　她其实一直以为爷爷好好地，在养老院。那一天，她心中最强烈的感受是，“我是世界的中心。”全世界似乎就剩她一个人了，她站在地球的轴上转。
　　方思琪永远记得李国超那天在她生命最崩溃的时刻仍不忘提醒她，她对她的爷爷一点也不关心，她是个罪人。他也安慰她几句，但最终的落脚点，还是她错了。

　　（三）
　　6月。姥姥终究是走了。
　　李国超在方思琪姥姥病危的那天中午和她再次“随口”说了分手，她常常分不清，这个人究竟在图些什么，他总会刻意捏准人最崩溃的时刻，补上临门一脚。那天中午，她就站在姥姥病床前，没吃没喝，站了两个半小时。她想这样，静静陪着姥姥。后来看着姥姥又重新稳定下来，她才回单位继续上班。
　　下午下班后，方思琪拿了李国超送她的所有东西，去还给他，干干净净地，顺便也发泄出来她的怒意。她总是这样包容他，任他说分手就分手，每次过一天过两天，他再来纠缠说那都是吵架，她便又丝毫没有气力地原谅他。
　　她只是没有精力争吵，仅此而已。若是答应和好便能停止争吵，她总是可以的。
　　这天她要拿那双鞋也丢给他的时候，他突然露出魔鬼一样的面孔，掐紧了她的脖子吻她。他的话一字一字从牙缝间挤出来，“你今天要是敢把这双鞋丢了，我杀了你。”她几乎上不来气，狠狠咬了他的舌头才得以脱身。
　　那是方思琪第一次见他不带面具的凶狠样子。明明是他提出的分手，可就像每次分手也必须得留一个让他能随时找到她的方式一样，他总要求她为他留一手。可她不是会念念不忘藕断丝连的人，她不会沦为他前女友一样可怜的人。
　　就这样，他提出的分手莫名其妙再次作废，她也不敢继续吭声，一心只想赶紧离开。
　　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说姐姐今天刚刚喜得贵女，他必须得回家了。她刚刚受到惊吓，失魂一样下了他的车，缓缓离开。
　　等电梯时她收到了他的电话，通话中他因舌头受伤口齿不清地发出鬼一样的声音，再次强调，“你要是敢把那双鞋丢了，我真杀了你。听到没。”
　　她丢了魂一样地轻轻“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下了电梯，她的手机突然有了网络信号，低头看见屏幕上的群消息，“正在抢救中，家人速至。”半小时前。又一条。“各位家人不用着急了，路上慢点。”五分钟前。
　　她突然回了魂疯了一般冲向她的车，她的车速开到了八十迈。她记得，傍晚的山海路好长，好像她一步步走向了真正的山海，无边无际地，又辽阔。
　　一切都多么像命运，李国超在庆祝生命中又多了一个人的同一时刻，她的生命永远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姥姥对她来说，比母亲还重要。
　　她究竟是为了怎样一个人，留下了生命的遗憾。

　　（四）
　　7月初，姥姥走后的十几天，她的爷爷也突然离世。
　　她人生中从没如此真切地感受过死亡，一个三天三夜，又一个三天三夜，好像一只重重的锤，锤了又锤。
　　她几乎也没有时间休息，回来后紧接着连日加班到半夜，她几乎要撑不住了。
　　从老家回来的第三天，姥爷轮到了她家。姥爷本就十分难过，又遇上爷爷的事，倒是又多了几分害怕。这天她终于难得地下班早，他提醒她道，该学习了。她本也没想过让自己歇歇。
　　姥爷是她这个家里仅剩的老人了，连她的父亲都突然对姥爷好得令人感动，这天晚上，父母要求她一起陪姥爷下楼散散心。她便第一时间与他说了，姥爷心情不好，想要热热闹闹的，就半小时，她等会会提前回来。
　　在方思琪看来，亲情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孝心和善良是做人最基本的品质。她以为李国超会和她想法一致，而觉得与这些相比，耽误半小时学习时间不算什么。
　　可是她终究还是错误地估量了他。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又会因为她申请送姥爷下个楼送去公园就回来的半小时，李国超甩下一句分手吧，就删除了她的微信。
　　倒是也好，她反而能多陪姥爷一会儿。删了更好，她打了几次电话无果后也没再找他。
　　不出所料地，李国超半夜还是来了电话。她其实累极了，本就很多天没能睡觉，想趁着这时候好好睡一觉。为了她真的无法理解的事情，争吵，争吵，无休止地争吵，她也是真的累极了。
　　那大概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脆弱也最无力的日子。她在工作上果然出现了很大的失误，那段日子她其实明显感觉到身体吃不消，可却也只能硬撑着。
　　瞧，这不也都熬过来了吗。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念及此，方思琪突然觉得心里分外通畅。是啊，一切都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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