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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葵
海之葵
睁开眼,只有一片漆黑。我被一大堆东西拖住了,周围全是腥气。看来是被大船下的网给捉住了。
我并不怕,一般都会被好好的送回去。随手拿起一条新鲜的海鱼,吸食冰凉的鱼脂,直到手里的鱼只剩下骨肉皮。明天就会知道是被哪个捉住了。
再醒来的时候感到很大的震颤,渐渐能够听清有节奏的号子,大约是要起网了。巨网中的水漏下去,颈子上的鳃瞬间闭合了。肺子立刻充满早晨海面带着咸味的空气。
巨网最后在鱼舱落下。刚才拉网的水手渔民忙不迭的来收拾。忽然一个人惊叫出声。因为他拽了我的尾鳍,我只好拍他一下。这样一来,所有水手都看到青白的鱼堆中一条金灿灿的长尾有节奏的拍打。
开始有人跪下,念祝,祷告,还有胆小的人开始哭泣。他们怕那个传说,受到侵犯的愤怒的海族会带来飓风,摧毁港口。
不错我确实是一个海族。金发碧眼的陆人说我们是塞壬的子孙,黑发黑眸的陆人则称我们为鲛人。
鲛人确实会一点秘术,但是并不会轻易就带来飓风。鲛人出没的地方,也会在灾难中毁灭殆尽。
我的有些族人确实喜欢变成陆人的样子,在陆地上留下许多让人心惊的传说。那是他们的恶趣味。我一般不这么做。知道身边人的名字,和他们没有特意隐匿的心思,是鲛人的秘术之一。也是很多鲛人混迹在人群享受人间的来钱办法。除了定期要回到海里泡泡,鲛人比陆人其实更得天独厚。
我甚至觉得这些渔民有些可爱,这可能与我的母亲来自陆地有关。
甲板上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身材微微发福的船老板余图出现在鱼舱上面。他哆嗦着下来。掀开盖在我身上脸上的海藻。然后我看到很多人脸红了,他们心里生出很多赞叹的词语。
我想起母亲说过,阿葵就是生在陆上,也是很俊的人。
这个余图心里和其他人想的不太一样。他在想一些黄的白的东西,后来我知道这是与海里的莹贝一样的货币。
守护的法术不会让人对我心生歹意。但是余图眼中露骨的贪婪,连我这个不谙世事的鲛人都看出来了。
水手们勒令不许哭泣。整只的三牲被洗剥干净投进海里。也许是因为我并不凶,他们竟然敢拿走我身边所有的鱼。
鱼舱被放满海水的时候我了解了,船老板不想放我走。
七天了。没有任何食物投下来。虽然我不饿,但是还是有点愤怒。我在夜晚的时候把船舱拍的啪啪响,水手们和余图早上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他们想了办法对付我。鱼舱里的海水被放的只剩下一点点,只够保持我的尾巴湿润。
我依然愤怒,但是却没有多余的力气。
第十天早上,鱼舱里投进一条新鲜的海鱼。鱼肉里是我从没有遇到过的味道。
我的精神开始恍惚的时候忽然响起老祖母的教诲:没有任何一种陆上的药可以真正伤害到一个海族,如果没有这种强悍我们不可能存活至今。
然后我开始做梦。我梦到我下了船,去了很多母亲讲过的地方。
当我第三次在颠簸中醒来的时候,身体就像海底的泥沙一样又僵硬又松散。腐烂的海藻和腥臭的海鱼让我干呕。应该是被装在成套的箱子里了。除了少量不再洁净的海水只有几个气孔。
我做了很多水泡,把自己包裹住托起来。一来可以免去很多颠簸,二来可以过滤不洁的空气。人们以为海族的死亡就是变成泡沫,其实那是我们逃之夭夭的障眼法。
我又觉得恶心了,这一次真的吐出了东西——我的衡珠。看到这个我知道自己离开海水已经超过三十个昼夜了。我们可以主动变幻,但是这种自我保护的被动变化我还是第一次经历。
尾部已经分成人的腿。原来覆盖在表面的磷皮褪掉了,我用它编了一根绳子,把我的衡珠藏在里面。再把这根绳系在腰上。除了没有性别,我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陆生人。
对鲛人来说仄逼的空间,可以让人的身体容易的蜷缩起来。我抵抗着饥饿,等待下一次命运的改变。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我听到很动听的音乐。
箱子打开,几大桶海水倒进来。鲛人可以随时从海水中获得力量。我感受到身体的复苏。但是我仍然卷缩不动。之前那种身陷囹圄的感觉消失了。
我听见余图近似呜咽的嘶叫,然后又听到一声冷哼。两个穿着铠甲的卫兵,把余图拖走了,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感到他现在想的是,应该把我放回大海。
我直起身来,从侧翻的箱子里出来,腿还很软,站不起来。又感受到很多赞叹。
那个冷哼过的青年走过来了。他撩开我额前的乱发,脱下自己的外袍把我包裹起来。我并不冷,但这个举动让我感觉温暖。我在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惜。
所以当他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反抗。
我们还有一群人,离开了大殿。过门槛的时候,他的手滑了一下,我紧张的抱住他的脖子。然后听到他桀桀的笑声。很明显,他被取悦了。我不高兴,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小口。他拍拍我的背。我接受了他的歉意。
清洁的淡水洗去了我头发和皮肤里的海水味道。灵巧的侍女用一根玉簪别住我的头发。“公子的头发真软。”她们总这么说,然后在我看她们的时候满脸羞红的躲开我的视线。
其实海族的头发都是很柔软的。这样才能更方便的在水中活动。有的鲛人喜欢用硝制的海蜇皮把头发包起来,防止过长的头发遮挡视线。因为这些发套是透明的,不会遮挡他们在头发上的装饰。我嫌这样麻烦,从来都是剪短了事。现在有人打理,倒是无可无不可。
承润——就是那位抱我的青年,他喜欢我的头发。他的头发是很硬的,解开发髻的时候,会弯成有趣的弧度。他喜欢抱着我。一边抚摸我的头发,一边在奏章上批示文字。
我父亲也做同样的事情,不过他都是拥着母亲。他们独处的时候,保姆会把我和阿莨带到其他地方去玩。当然父亲也很喜欢我们,他经常把我们两个搁在肩膀上,很快的游动,听着我们的尖叫大笑。
想起家乡,就想起来,我离开这么久了,阿莨会不会把小礁石上的牡蛎都吃了。算了,就算我送给他了。
在承润身边的生活很愉快。除了一样——衣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穿这里的衣服皮肤就会生出一些红色的疹子。所以几乎不穿什么。但是承润说这样子他会分心,所以还是努力的给我找料子。最后就连鲛人织的帛都给找来了。我摸着这些衣料,轻、软、滑、密——即使是在我的故乡也是难得的上品。那种宽袍大袖的罩衫,承润给我做了七件。还做了一床被子。
虽然实际上我们经常两个人一起穿一件,但是毕竟不用在外人面前赤身裸体了。承润觉得好多了。
那些东西送来的时候,宫殿里着实轰动了。就连承润隐居的父亲都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那个慈祥的老人和我说了几句话,笑眯眯的走了。承润松了口气的样子。
但还是有人上书弹劾这件事。一看到这类奏章,承润就温言叫我出去玩。我没说我看得懂这里的文字,但是承润似乎知道。
我在花园里玩得很开心。不小心碰到了连鲛帛都能染色的植物。那天晚上,接触的皮肤又起了疹子,这回知道了,我是对大多数染剂过敏。
宫里很少有无色的衣服,承润新给我做了很多件。但是据说还不如一件鲛帛值钱。侍从们把鲛帛衣服搁置起来的时候,我听到承润悻悻然的嘟囔:“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我觉得他是怕了那些长胡子的男人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才接受意见的。
我只能穿无色的衣服,感觉十分无趣。
有一天,一个十分俊俏的青年到宫里来见了承润。他们似乎熟悉得很。我咬着袖子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原来是为了我的事情。
大约过了半年,那个叫骊俊的年轻人又来了。他带来若干匹浅驼色浅绿色浅蓝色等有一点色彩的棉布和同色的棉桃。还带来有着美丽龟裂纹的莨绸。我试了试,都不会过敏。看在他让我不用只穿白衣服的份上,就不介意上次他和承润坐的那么近了。
秋天到了。承润的娘送了一些葵花来,每个花盘上都密密麻麻的结满了果实。承润说这就是我名字的那花儿。我觉得不如海葵好看,但是味道很不错。
自从和承润在一起,我就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原来在海里总是嫌日子太长。
我已经和他在一起三年了。
有一天早上,我醒了,突然觉得身体很怪。床单也湿了。我推醒承润,告诉他我变得和他一样奇怪。承润拥住我,然后我们一起陷入本该在夜晚的癫狂。我从不曾这么疲惫。一切感受都比原来激烈。累得快睡着的时候我听到承润的叹息:“你终于愿意留下来了。”
莫名其妙,我虽然有想家但是一直都没想走啊。不过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更紧的抱住他,果然得到一个更舒服的回抱。
我闲着的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会变成男人了呢。后来我想到了,一定是我只看过承润一个人的关系。不过这样也好,可以试试承润对我做的事情。我这么对承润说了之后,他懵了一下,之后的一段时间一直很警醒。
完全变成人之后,我把藏着衡珠的腰绳系在承润的腰上。他保证会一直戴着不拿下来。虽然我觉得洗澡的时候带着绳子不会很舒服,不过既然他这么说,我也不好打击他。
我的过敏症治好了。体质改变之后我可以用陆上的药调理身体。后来我发现那个骊俊用我的名字“葵”作为招牌把彩棉和莨绸卖的很贵。他赚了很多钱,只分给我一点点。忘了说,自从我知道他自有自己的爱侣就和他做了好朋友。
我现在不用大量摄取新鲜海鱼和深海的鱼脂了。但是还是有人发明出长途保鲜鲜食的办法。药店也开始出售鱼脂丸、鱼脂胶之类的养生品。我了解了这些轶闻,认为里面也有我的功劳,承润听我说了,握着嘴笑了好久。
我们还是有过争执。有一天我突然想起那个余图,十分好奇到底怎么发落了他。因为承润其实完全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君主。
但是每次我问,他都会竭尽全力转移我的注意力。那次我才提起来……就……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只有一个想法,只要他放我去睡觉我就什么也不问了。
后来我学精了,拜托了几个熟人——我在宫里住了七年了,当然有几个熟人——我弄到了当年的卷宗。
原来余图被罚没一万金,难怪叫的好像杀猪。不过罪名怎么是“私运珍惜海洋动物”。说我是动物……
我拿着这个卷宗去和承润理论。怎么可以这么写呢?难道以后史官记录我的事情还要说我是承润的宠物吗?我可是堂堂海洋王之子啊。
我们吵起来,我赌气呆在海池,任凭承润怎么哄也不出来。我其实听出来他有点疲惫的,可是我当时说:“我要变回去当王子,不给承润当宠物。”
我的背上一痛,是我送给承润的腰绳,被他扔回来了。那时候突然心酸的不得了。眼睛也酸极了,两颗泪滴在海池中凝成一颗圆圆的鲛珠。那个时刻突然萌生出就这样离开的想法。我使劲捋那根腰绳,可是我编入衡珠的位置只有一个不规则的硬块儿。我把它拿出来看,竟然变成一个坚硬的蜡丸。这里温度太低了,我上了岸,奔回我的卧室,靠近火软化了它。里面出来一个纸卷。
又是一个鲛人的传说。大约意思是说,如果想要把一个鲛人永远留在陆上,就要用一颗最好的鲛珠和海洋王来换。可是鲛珠是鲛人伤心的碎片,小葵我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觉得自己快乐得很,所以从来也没有完整的生过一颗鲛珠。原来还是为了留下我吗?
正这么想着,一双温暖的手把湿淋淋的我揽进熟悉的怀抱,承润在我耳边说;“阿葵,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我感受到他在颤抖,就没和他在纠结这件事。
其实即使没有衡珠,也可以再孕育一个;我父亲要是看到我的鲛珠,搞不好会不同意我继续留在这里。反正鲛人的谣传这么多,就让承润觉得我走不了也没什么啦。啊刚才就在海池里待了一会,我就开始想他了,我怎么会走呢?
当然那份卷宗还是要改过来的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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