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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珠
李方唐是三年前搬到凤花镇的一个年轻人,当年他是穿着被手搓洗得很白的衣服走进这个镇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三年过去,他的每一件衣服仍旧被手反复搓洗得那样白,在这一点上,知府大人可以做证人,因为他曾经拿走了李方唐所有的白衣服,给他搬了一柜子的花花绿绿,可第二天他仍旧是穿着很旧的白衣上街,怪哉。
李方唐是一个瞎子,可他似乎不为其所苦,每天都温颜微笑,牵着知府大人家的猪坐在石头上晒太阳,为此,每天都能听到柳宿柳知府对李方唐大叫“李方唐!你再敢偷我家的猪出去晒太阳,老子就把你媳妇卖给妓院!”
这很奇怪,李方唐生得也俊秀,可他从来都是孤家寡人,不要说媳妇,自大他来凤花镇连一个姿色好的女子都没有看上过他,还不如隔壁的土财主三胖子。不过,他就是一直一个人那么清淡的,过活着,每日帮别人写些字,对联,有时候被柳宿抓去同他审案查案,也有银子赚,为此,他的查案本领就是这么出名的。
李方唐之蛟珠
九月初的那一日,大早晨门外就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李方唐放下手里的书,又摸索着倒了一杯茶,想了一会儿,却没有喝,起身走出门外。
“听到了没啊,德王爷家里出命案了啊!”
“听说德王爷的小妾昨天晚上自缢而死了呀,啧啧,这么漂亮的夫人就这么殇了。”
“谁说的!这年头漂亮女人没什么好的,那个小妾三个月前不是还传红杏出墙呢么?活该!”
七姑八婶的对话都传到李方唐耳朵里,他却也没有说什么,始终是谦和的微笑着。他打算回屋去收拾房子,然后洗衣服,做饭……李方唐虽然看上去很像一个温文公子,但是他其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不沾身的事情,除了被柳宿逼着都极少管。
邻院的原青青是个略有姿色的姑娘,但也只是小镇说罢了,她生得一双骨碌骨碌转的大眼睛,又有一幅热心肠,本是嗑瓜子时听到的闲话,却是一惊,一把拽住李方唐的手叫“德王府出命案了!你赶紧去找柳知府呀!”说着,还不忘那大眼睛在李方唐身上转悠了两圈。
似乎他遇事总是不紧不慢的,李方唐极有耐心的微笑道“没关系,柳宿的耳目灵通的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德王爷必定是会让他管的。除非——”
“除非什么?!”
“这个么……”李方唐又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除非的,就不是平民百姓该说的了。”
原青青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李方唐已经迈进门去,衣裾滑过门槛时不知怎么,竟被绊了一脚,险些摔倒,却被原青青拉着手,女子柔弱无骨的手他过去其实是熟悉得很的,可原青青的手却是明显的温热,一拽之下稳住了去势。
就听到原青青在耳边脆生生的说“你呀!一个瞎子怎么还在自家门槛上撒藕粉,不是成心找绊呢么?”
“藕粉?”他有些疑惑,李方唐被原青青扶进门去坐下,这才想起来是前几日对门的王夫人给他磨了几袋莲子藕粉拿过来,想必是那时洒在门槛上的。
葡萄架下疏影斑斑驳驳,衬着熹光细碎,映得李方唐一脸温颜微笑越发不真实,原青青忽然愣了一下,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声,脆脆的说“你说,一年前我娘同你说亲,为什么不要娶我,不是说李方唐最好说话什么都应着么,那时为什么那么干脆就回绝了?我生得不好么?”
这一问竟把他问得答不上话来,一年前的事情,既然原青青对他也无意,他只是不想耽误别人罢了,早就忘怀,这一问,倒也让他无从答起,过了一会,李方唐咳了一声,微笑道“我是个瞎子,生得好不好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你生得又很好,自然不能嫁给我这莽夫”
这一答柔声带笑,如同春风,再多的气自然也没有了,原青青爽朗的展了展眉,俏声道“谁说你是莽夫,以前我都怀疑是你勾搭我娘哩,让她天天念叨李公子怎么好怎么好。”
李方唐静静的听着,仍旧那样笑,忽然红漆的房门被嘭的推开了,他还没开口就听到一声“哎呦!摔死老子了!”
他站起身来,向前踏了几步,把柳宿从地上扶起来。柳宿年岁和李方唐差不多,然而看起来却没有他那样的沉静书生气,反倒是一对眉总是皱在一起,三句话不离老子,套着黑衣披着黑发,更像煞星,因此煞面知府的名头已经远播京城,很多小偷只听到柳宿的名字便不敢再做坑蒙拐骗的事。可和李方唐的老谋深算比,他其实就是只幼稚的纸老虎。
“李方唐!你好端端的在门口洒什么藕粉啊,想摔死老子啊!”
他笑了一下,淡淡的说“我也被绊了。”过后,又补了一句“我是个瞎子。”
“妈的!”柳宿拽着李方唐的肩一对眉都蹙到一起去,尖叫道“你是在说老子还不如你这个瞎子啊!”
一旁的原青青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拍着手说“这一黑一白真像无常呢,来来接着吵,不要客气,李公子脾气好,只会笑不会动手。”
柳宿瞪了一眼原青青,又把李方唐着实的抱在怀里,李方唐苦笑了一声,轻推开他的手,问道“知府大人,又有事?”
柳宿冷笑了一声,把桌上那一杯凉茶一饮而尽,“德王爷的小妾花夫人死的不明不白,他却要我把这事查清楚,我自然要带上你。不要同我说你又要扫房子洗衣服。”说着又把他揽到怀里捆着。
李方唐无计可施的咳了一声,苦笑道“你若再不放开我,不要说没法扫房子洗衣服,就是同你查案也困难。”
柳宿极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又很中肯的点了点头,放开李方唐,朗声道“老子才不屑你去。”
他微笑着为原青青斟了一杯茶水,又抽出抹布来擦了擦桌子,这才把衣袖挽下来坐回石凳上,“不过有一点,我能不能先看一下尸体。”
柳宿一双眸子都快要瞪到一起去“你一个瞎子看得见么?”
李方唐伸开手指在柳宿面前晃了晃,“我用摸的。”
再不多言,李方唐站起身来,也不收拾东西,便要随着柳宿去,原青青愣了一下,方又大声地叫起来:“等一下!我也要跟你们去。”
柳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沉声道“你不给我们捣乱就不错了。”
原青青柳眉一皱,讥诮的笑:“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查人家如花似玉的小妾呀,可别忘了,我原青青虽然不才,但是验尸,尤其是女子的尸,我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啦!”
李方唐微笑道“花夫人生前极受德王爷恩宠,所以死后王爷十分痛心,听说不许别人接近那房妾室,叫一个女子验尸他也会比较安心。”
柳宿黑袖一挥,冷哼道“老子就是知道,你呀,好色之徒!见色忘义。”
他只是那样笑,在柳宿耳边说了一句话,竟气得柳宿脸上一片红一片青,紧咬牙缝吞吃着他的名字。
策马驰骋,三人绝尘而去,所到之处黄沙飞舞,仿佛道道锦缎漫空舒展,只映得那黑白绯的衣袂飞扬绮丽。
然而,只听得暗处的小巷里有一个一袭黑色筋装的人,面罩斗笠,极轻及冷的笑了一声:“呵呵,无双,果然无双。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啊!不愧是帝都的德王府啊,果然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啊。”
柳宿抬眉,扫了一眼德王府的牌匾,眼里划过一缕极轻极亮的光。
李方唐微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德王爷找来的官家人,可否通报一声?”
“可是柳宿柳知府光临?”有一个洪钟似的声音自红漆木门后传来,德王赵格非一袭紫衣,未曾束冠,脸色虽然有些憔悴但还精神。
柳宿抬眸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微一拱手,微笑道:“德王,这位是我的师爷李方唐,年方二六,至今未婚。这位是府衙的验尸官,原青青。他们随我来查案,想必您不会反对。”
赵格非笑了笑,负手转身,边走边道:“早就听说柳知府大名,你们衙里的人想必不会令我失望,三位请随我来,贱内的尸棺还未入殓,就在内室。”
他走路走得很慢,淡紫的衣裾划过晨露,黑发如同裂锦在身后飞扬,淡漠的笑意宛如暮春三月的岚雾。李方唐有刹那的失神,却没说什么。那是一种被隐藏得很深的气韵,真正内敛的绝代风华。
德王府雕梁画栋,斜飞的砖瓦上绣着吉祥龙纹,极尽奢华之态,但是内置却极为简单,却是真正的枝丫如锦,碧草似茵,有两个假山盆景,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浅的池塘。
从门口到弄花小筑所走的路途曲折,原青青几乎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弄花小筑内花香四溢,刚刚画好的画缯摆放在正中央,四周帷幔纷飞,宛如九天之上那飘忽不定的浮云,似真似幻,如花夫人一袭红衣,躺在床板上,原青青冷眼一望,那是种不寻常的美丽,仿佛是一种回归到至真至纯的明艳,宛如江南三月的牡丹一样艳丽,让人只看过一眼便终生难忘。
“方唐。”柳宿浓墨一般的眸子划过一抹冷冽的寒光,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赵格非。
“嗯?”李方唐微笑着问,“你是不是觉得这红衣的美人,紫衣的丈夫,还有这些帷幕,这件屋子,单个看没有什么,但放在一起就变得……异常诡异。就像是这些色彩是被人成心安排的一样。”
“不只如此。”柳宿拉过一把椅子,随意的坐下来,“自从进了这德府,就阴森的很。”
柳宿闭上眼睛,轻笑道:“师爷,给本知府倒杯热茶。”
李方唐低头看了柳宿一眼,那样意味深长的一眼饱含着笑意,却不理会他,径直走到原青青那里。
“青青,怎么样?如花夫人是不是自缢而亡?”
原青青脸色凝重,随手掏上手套,摇头道“还不知道。”
绯衣女子一双手只片刻工夫便在如花夫人的颅骨,肩胛,大腿,脖颈,脚掌摸过,“脖颈有紫痕,微微突出,脚板向下弯,眼球突出,从尸体上显示的来看,她是上吊死的。”
原青青撂下绯色的衣袖,刚要盖上白色的帆布,忽而眼睛微眯,有一抹鹰隼般的冷光自瞳孔内划过。却没有说什么,径自盖了帆布。回头对德王道:“德王爷,如花夫人的确是被细物勒死的。”
赵格非微闭双眸,伸手握着那红袖下的玉手,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示意柳宿三人到客房去休息。那是一种异常冷静的沉痛,宛如雪夜的饿狼在月下放声哀号一样,那样哀转九天的控诉却让听者觉得很优雅,甚至很斯文。
“湘儿,带客人到客房去。”
“青青,走了。”李方唐微微振袖,又回头看了赵格非一眼。柳宿一行走出弄花小筑,原青青便径直往外走,李方唐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微笑道“青青,小心。”原青青回头,便微微一怔,李方唐仍旧在微笑,眼神澄澈,宛如深潭一般的清冷,那种光晕几乎要把人溺死,看遍红尘的沧桑和惫倦。/他这句话说得很柔,好像前面真的有什么毒蛇饿狼一样。他又回过头来笑道“湘姑娘,我是个瞎子,你能拉着我的手摸摸这几面墙吗?”
一个水蓝衣裳的小婢脸色微微泛红,握着李方唐的手往墙壁上摸,弄花小筑的墙壁触手有些微凉,好像刚刚下了一场雨一样潮湿,四周苔藓横生,像是很久没有人居住的模样。李方唐眉峰微蹙,对湘儿说道:“姑娘可否再引我向里走走。”
“啊?啊,是。”
“李瞎子,你太得意忘形了罢,让开,我来!”
李方唐笑着摇了摇头,由着柳宿抓着自己的手在墙壁上四处婆娑。
“可以了,阿柳你拉我回去吧。”
原青青仿佛没听到他们对话一样,只自顾自的向前走,湘儿拉住原青青的手,轻笑道:“姑娘最好不要乱走,夫人这里路不好走。”这句话乍然出现在她耳边,好像是清晨的浓雾一样诡谲,原青青向后退了一步,惊惶的看着湘儿。
绯衣女子转而便微笑道“湘姑娘,青青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场面,难免有些紧张,让姑娘见笑了。”
三人回到客房后柳宿立刻插上了门闩,接着扶着李方唐坐下,这才开口道:“原青青,如何,我见你方才心神不定,必然是如花夫人的死因并不是那么简单。”
原青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双手抚弄着鬓发,漫不经心地道:“其实非常简单,如花夫人确实是被细的器物勒死的,德王的仵作没错。”
李方唐手指撑着额头,微闭双眸,柳宿看了他半晌,虽然知道他是在假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方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说如花夫人是被细的器物勒死的,那就是说明这是自杀还是他杀还不能下结论。”
原青青低头望着自己绯色的衣袖发怔,淡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如花绝对是上吊死的,但是我总觉得她的尸体不太对,好像,有人为了创造某个假象而做了手脚一样,不过,有一个地方我发现了。”
柳宿抬眸看她,徐徐问道“是什么?”
原青青微笑,淡淡的看着窗外烟波红霞,水天一色,“她的手指有浮肿,而且指甲里面还有一点红色的胭脂,这种胭脂时汴京铜雀楼卖的,只此一家,遇水不融。”
“我见过这种胭脂。”李方唐那种特有的不紧不慢的声音破空传来,温和得接近淡漠的声音,柔中带着沉静。他仍旧没有睁开眼,唇角微微一勾,淡道:“浴红衣。涂到女人颊上可以三月不褪,颜色柔媚,既不奢华又不放荡。我以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女人才会把胭脂弄到自己指甲里。”
柳宿长睫一瞥,讥诮道:“你倒是了解女人。”
李方唐微微一笑,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伸出了手指,那双手白净修长,在微熹的光影下显得分外不真实,“青青,帮我个忙吧。”
“我?”绯衣女子缓步走来,李方唐唇角一勾,白衣一拂,已揽着原青青的腰坐在自己腿上,柳宿瞠目结舌的看着李方唐眼底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他的手指抚过青青左颊,指尖一片酡红,原青青双目睁大,面上一抹潮红,双手不知道该搁在何处,李方唐缓缓抬眸,只有原青青看清楚了,那双眼睛里的一抹转瞬即逝的犀利的神色,仿佛一柄被尘封已久的神兵神光乍显一样的森寒如铁。他低下头去,一头青丝在她腿上四散如飞花,她只觉手上蓦然变暖,李方唐已然重新抬起头来,温颜微笑。
“好了,你看看,自己指甲里面是不是有胭脂。”
原青青怔了许久,才一下从他的膝盖上跳下来,然而她在再次探寻那双艳惊红尘的眸子的时候,一切又重新归于了深潭一样的死寂静谧。
她舔了舔苍白的双唇,才低下头去看自己手指里的确有一抹殷红的色泽。然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李方唐等待解释,不茫然,只是愕然。
柳宿早已不耐烦了,朗声叫道:“你!你方才做了什么?青青指甲里,为什么会有胭脂?”
“咳咳……”李方唐用衣袖掩着口道“青青,李某抱歉。”
“你这个笑面虎,你,究竟在抱歉什么?”
他长睫微斜,瞥了一眼柳宿,低声道“房中之事,你还不懂?”
柳宿剑眉微蹙,只顾“你你”的叫喊。但是突然之间又沉默了,因为他听明白了李方唐的意思。看到柳宿神色变得越发深沉,李方唐柔声一笑道“如果这是件他杀案的话,凶手不是赵格非就是传闻中那个姘夫,你说对不对?”
柳宿闭了眸,沉默半晌,方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缓缓道:“方唐,今晚你陪我走一趟。”
他轻挑剑眉,笑着哼了一声:“哦?”
柳宿若有所思地望向房柱上的蟠龙吉祥纹,点了点头“如花夫人那里毕竟有蛛丝马迹,况且,这院里的陈设也太离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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