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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轮
这是个月圆之夜。
闲庭一个人在书桌前看书,借着昏黄的烛火,耳畔是草丛里蛐蛐夜鸣的不绝声响,而他却长睫低垂,俨然昏昏欲睡的模样。
书上细小的字已经几次在眼中变得模糊,闲庭苦笑一下,索性弃了书,灭烛关窗,一个人在漆黑的屋子里摸索着走到床边。
刚刚解开衣带,还未来得及脱下外衫,桌上的油灯忽然火光明灭,他惊诧地回头去看,火光跳了一跳,竟又似刚才一般安静地继续燃着。
怎么回事。闲庭心里嘀咕一声,走过去准备再熄了灯,便听得一声少年的急呼:“别吹啊!”
他下意识地抬头往门口看去,一个一身浅黄色衣裳的少年正立在那儿,扶着门框皱眉看着自己。闲庭退了一步,张了张口,只一脸疑惑地盯着他。
“天晚了,借宿一夜成吗?”少年虽这么说着,却丝毫不客气地走进屋来,抬手在油灯上拢了拢,火焰又亮起几分,少年满意地笑了笑,挑起眉对闲庭道:“瞧,比起先前可是亮堂了不少?”
这火光一照,闲庭方才看清少年的眉眼,确实生的俊秀不凡,虽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眉宇间却几分英气,一身洒脱气质。乡里不曾见过此人,该是异乡之客吧。抬眼间,他见少年也盯着自己打量,闲庭不由低下头笑了笑,指指刚铺好的床铺,随即便要出门。
“哎,你去哪儿?”少年忙不迭拉住他的手,语气竟急了几分,“这屋子这么小,我方才来时便看到只有这一张床,让我睡这里,你可睡哪儿?”
闲庭抿唇摇了摇头,暗笑这少年也是个急性子。抬手比划了一下,突然手势一顿,想到这少年不懂自己的手势……
少年见他一脸茫然,不禁蹙了眉,右手轻轻按上闲庭的肩,凝视着他的眼里,那双瞳仁竟带上了淡淡金色。闲庭身体一僵,忽然听那少年沉声道:“你……不能说话吗?”见闲庭不自然地微笑,他便道:“你打手势吧,我看的明白。”
闲庭便抬手比划——“前几年生了场病,就哑了。”
少年低低“哦”了一声,伸手就将闲庭往回拉:“别忙了,我看这床不小,咱们挤一挤吧。”
闲庭忽然想笑,这少年竟像他自己才是这屋的主人一样,谈吐举止也大大方方的。但是闲庭却不觉得排斥,反而有些安心。临睡前,少年与他对视一笑,轻轻道:“我叫月轮。”
闲庭点点头,闭眼前又仔细看了看少年的眸子,明亮清澈,却是与常人一般的黑色。
第二日醒来时,月轮已不知所踪。闲庭撑着身子坐起来,望了望窗外,还是日光熹微,鸡鸣声隐隐约约。望着依旧空落落的屋子,窗外的天际隐约一抹薄金。他如往常一样垂眼淡淡笑了笑。下床走到桌边,案上那一盏油灯静静安放着,仍有袅袅细烟。闲庭拿在手中看了看,忽然笑了起来。
那灯上刻了几列蝇头小字,在他眼底轻快跳跃——等我,下次月圆还来借宿。
闲庭在心里轻轻咕哝了几句,伸手去抚那小字,却不料但凡手指触摸过之处,那些字也随着抚摸的痕迹渐渐消失,片刻便再也没有了踪影。
闲庭心里咯噔一跳,手里的灯已触感冰冷,在他心里却跳起了一簇火苗。
再一次月圆已是十几天后,闲庭原本没有在意,可当晚无意往窗外一望,夜幕如墨,圆月似盘,一瞬间耀眼得令他心惊。他阖上窗户,一转头,却见一人正盈盈立在门前对他俏生生一笑,白色的衣裳亮的如同当空那一轮明月。
灯火摇摇晃晃,映出他神采飞扬的笑容。月轮一步一步走过来,目光定在闲庭惊讶的面孔上:“才多久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月轮——他当然认得,于是也弯起嘴角,像月轮一样笑起来。
月轮看着他的笑脸,突然又一次蹙起眉头,摇着头自言自语道:“这样可不是个办法。”说着便一把抓住了闲庭的手,低笑道:“让我帮帮你吧,好不好?”
闲庭惊了一刹,然而手已被他握在掌心,动弹不得,他稍稍一动,却也没有想抽出。不一会儿,便觉一股暖意透入手心,渐渐化作一股泉水般的暖流直上心口,片刻又已涌到了喉头,似是有什么力量在促着他张口一般,闲庭低低“啊”了一声。
月轮望着他,眉眼里尽是笑意,催道:“你说话呀。”
说话?这是多久前的事了?闲庭睁大眼睛,有些不能置信,只是月轮的目光让他觉得不可抗拒,心里莫名地有了些相信,于是低下头,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喉结……半晌,才似下定决心一般,带着隐隐的期待,低低唤了一声——“月轮……”
“总算能说话了,太好了。”月轮松开手,舒了口气,英俊的面孔上笑容更深,“多说几句试试?”
“我……”闲庭心里更是惊诧,时间太久,方才他亲耳听到的那一声,有些生涩,有些熟悉,却又似乎不是记忆里那个声音……动了动唇,他抚着自己的喉结,一字字说道:“我可以说话了吗?”
感觉到手指尖传来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心口,所有的欣喜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闲庭眸子一亮:“我可以说话了?”
月轮笑着拉住他的手:“是啊,你的声音很好听。”
“是……是你帮我的……是不是?”许久没有开口了,闲庭似乎不太习惯,说起话来仍有些不自然的生涩。
“嗯,我也是觉得你长得这样好看,不会说话太可惜了。”月轮看上去也十分高兴,忍不住就要让闲庭多说几句。
闲庭却突然跪了下来:“公子是仙人?”
“哎、哎,你跪我干什么,我最怕人来这套!”月轮顿时跳脚,急着拉起闲庭,埋怨道,“你、你就当我是朋友不成吗?”
闲庭却明显是太过惊讶,定定地望着月轮,反而说不出话,让月轮差点怀疑他是不是又哑了。他拉着闲庭走到床边,见他神色缓和些,才道:“我是从月宫里来的。”
“……月宫?”
“嗯,瞧见那月亮没有?我是那儿的仙人,每逢月圆,便来人间补采花草灵气的。”月轮起身推开窗,银辉似水,映在他一身白衣上,光彩熠熠,再看他眉眼里神采十分,果然有一副月宫仙人的翩然风采。
“哦……”
月轮依旧是有些急性子,此刻见了闲庭好奇的模样,恨不得一口气将过往那些趣事全说出来给他听。闲庭又是一笑,推着他躺倒在床上:“躺着说。”
月轮凤眸微眯,自然而然地还拉着闲庭的手不放,一同躺下,相对而卧,温热的气息打在对方脸上,二人在这小床上竟是极亲密的样子。月轮凑近了,向闲庭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不能说话的?”
闲庭侧过脸,望着屋顶想了片刻,笑道:“六年前,我十二岁那年。年十五的时候我指了月亮,娘说我要被割耳朵,结果耳朵没掉,反倒失了声音。”
月轮哧一声笑起来,又故意皱眉道:“你还开玩笑,我可是认真问你。”
“我是真不记得了。好像是一个人去后山玩,撞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回来生了场病便不能说话了。”闲庭这回倒是说的有眉有眼。
“什么不好的东西?”
“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其他什么?”
“……不记得。”
月轮叹息一声,又盯住了闲庭的眸子看。屋里灯未熄,闲庭发现那双瞳仁竟又变成了金色。还未等他惊讶,月轮忽一指墙角,惊呼道:“快看,有蛇!”
“啊!”闲庭下意识地一躲,将月轮往后挤了不少。定睛看去,墙角没见着什么东西,反倒身后那人“嘿嘿”一声笑起:“你怕蛇?”
闲庭知他使诈,却禁不住心有余悸,甚至还有些发抖。他回头瞪了月轮一眼,低低道:“什么都好,只是不能见蛇……我最怕的便是这个。”
“哦……”月轮抱住他的肩,若有所思。
闲庭仍觉得有些丢脸,却不忘疑惑一句:“你怎么会想起来用蛇吓我?”
月轮却敛了笑容,对闲庭正色道:“你那年撞上的,怕是个蛇精。”见闲庭下意识一抖,便又将他抱紧了些:“你失语也不是因为生病,更可能是那蛇吸了你的精气……我想那蛇精大概仍在后山,倒真是个祸患。”
闲庭愣了愣,忽笑道:“月宫仙人也管捉妖么?”
月轮挑了挑眉梢,轻轻一笑:“这你别问了,下次月圆,我仍来你这儿借宿。”
“那我可要收钱了。”
“行啊,收一辈子我都愿意,你就靠这过一辈子吧。”
闲庭忍俊不禁,侧过头瞧一眼窗外,明月悬空,月光铺落在老树叶片上,恰似开了满枝的梨花。这屋外夜色如水,屋内却是笑声不绝,不知几时方休。
又一个傍晚。
闲庭竟有些期待月圆。在屋后大片的竹林间走过,随手摘了几片箬叶,摆弄了片刻,索性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蚂蚱,卧在手心,仿佛下一刻便要跳将出来。闲庭十分满意,便回屋将小蚂蚱搁在书桌上,看上一两眼,心里便带了些竹林里的清凉闲适。
天色转暗,冰轮初升,果然又是月圆。闲庭屏息静气等了许久,暗夜里,响起几声轻缓的敲门声。
那个急性子竟也斯文起来了?闲庭含笑起身去开门,月轮仍是一袭白衣站在门外,唇畔浅笑,眼里含情。
只是那脸色略微有些苍白。闲庭心下一跳:“你怎么了?”
“别提啦,灵力耗损,让我在你这儿休息一晚。”月轮走入房中,在窗畔闲庭常坐的一张圈椅上坐下,忽地眼中一亮,拿起桌上那只小箬叶蚂蚱,专注地看了半天,疑惑道:“这……这是怎么做的?”
闲庭拿回来笑道:“我白天闲着没事,摘了片箬叶折的。”
月轮忙不迭伸手抢过来,又一番细细研究,一面不停感叹:“我还从未见过呢,你教我折吧?”
闲庭转身去整理床铺,听得此话暗暗一笑,回头道:“你自己先试试?”
“唔……今晚我太累了,这个留着等我养好精神就去折。”月轮小心翼翼地将小蚂蚱收入袖中,对闲庭抬头一笑:“我们睡吧。”
闲庭怔了片刻,忽然轻轻道:“你是不是去后山了?”
“……嗯,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去收拾那蛇精了。”月轮扬起眉,眼里依旧闪烁着光彩。
闲庭看着他这般骄傲模样,心里忽然一软,忍不住问道:“危险吗?”
月轮拉住他,依在他身旁一笑:“危险什么,还不是照样被我毁了修为。我休息一晚就好。”
闲庭与他手相握着,忽然低了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又将握着的手紧了几分。
翌日,金乌东升时,闲庭醒了过来,如前两次一样,身旁空空的,想是那人已经离开了。
他想了一想,索性披了件衣,到屋后走走。不料刚转到竹林,便觉一片浓绿中那白色人影分外熟悉,与那人正面相对,闲庭差点叫出来:“你还在?”
“我为什么要走?”月轮笑吟吟地走过来,朝他扬了扬手中的叶片,道:“学了半天,怎么也不会,哎,你帮帮我。”
闲庭低头去看,却见他手中一只折了一半的蚂蚱,偏偏再也折不下去了,于是伸手接过来,笑道:“还是让我来吧。”
碧绿青翠的长叶捏在手中,横折平按,翻转几下,一只翠绿蚂蚱便跃然掌中。月轮在一旁看得睁大了眼:“果真逼真!闲庭,你这手真有意思。”
闲庭噙着笑意,将蚂蚱往他怀里一抛:“行了,小孩子玩的东西,不陪你闹了。”说罢便转身回屋。
月轮接住这只蚂蚱,又从袖中掏出昨日那只,合在掌心,两只碧绿的小东西安安静静地卧着,勾得月轮一个人在竹林中笑起来:“凑成一对,倒正合适。”
从这往后,月轮便再也没走过。月圆之夜,他便拉着闲庭出门,二人一同在屋前,坐看月色如水。无月之时,便推开窗,夜幕之上一片璀璨,群星如洒。闲庭握着月轮的手,心里分外踏实。
他曾问过月轮,他是仙人,不老不死,二人必不能终老,又该如何?
月轮含笑拉住他的手,故意皱起眉:想那么多干什么,此后,我必与你一同老去。
千年之后。
月宫的小仙子在玉阶上缠着那俊美仙人,叽叽喳喳地问:“月轮,你也去过人间么?”
“怎么没去过?”月轮扬起眉,眉目里十分神采,白衣映得胜过朗月。他眯起眼,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缓缓道:“曾经我在人间,也陪着一个凡人与他度过了一生,与他一起老去……”
“然后呢?”仍是有好奇的紧跟着追问。
“然后?”月轮眉梢一挑,笑道:“然后我便恢复了原来面貌,回了月宫啊。”
“啊……”身旁那些仙子一阵叹息,也有些隐隐失望。月轮笑着拍拍她们的肩,片刻间已转了话题。
远远的人间,曾有一个小小墓冢,是由他亲手立下。这么多年过去,若再去人间,怕是连荒草都看不到了吧。
月轮从袖中掏出两只小蚂蚱——是由竹叶编成,静静卧在他手心里,即使几度沧海桑田,它们也依旧青翠欲滴。
看着看着,他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怅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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