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娇

　　那年秋天，雨一场接着一场下。

　　北静王府红灯高挂，像往年此时一样热闹。

　　“入冬在即，今日就让臣弟好好地敬各位王兄们一杯。”举着玛瑙盅说着话的这位男子，看起来最多年方二十，颀长的身材，亭立间透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自若。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清俊的脸庞在两颊处微微泛红，这种白里透红的状态很好，给他清冷的气质增添了些喜庆滋味。

　　他虽是主东，却因为排行的关系，坐在下首。在他平日所坐的位置上，端坐着大皇子东洲王，听见北静王的敬酒约，他抿了抿肥厚的双唇，笑眯眯地用拇指与食指捏起了酒杯。

　　东洲王之下，众藩王坐成两排，应和十九弟，一同举杯。

　　每年秋末将要入冬时，承天帝国的十九个藩王基本都结束了自己领域内最重要的政务，承天国地处北境中央，一到冬天便苦寒无比，王侯百姓们都无法外出，因此每当这时，全国上下便会进入休养生息状态，而众藩王中排行最小，驻守承天国都的北静王，会尽地主之谊，在府上大摆筵席，热情款待一众王兄。

　　随着第一杯酒下肚，轻盈悠扬的食乐在耳畔响起，王府的仆人们排成两列进献菜肴。在每一位地位尊贵的藩王面前都设一张古桦木食桌，上面摆着一品白瓷描金汤盅，一尊黄铜盖铁釜，和数不清的肉食水果，点心冷盘。汤盅和铁釜之下，都有明火加温，保证食物的沸腾。

　　“臣弟敬请各位王兄品尝我亲手烹制的丰年什锦凤丝羹，还有咱们克勒洪族的老传统，铁锅红汤烩肥牛。”那男子接着说道。

　　“好，那就尝尝…”话音刚落，席间便纷纷响起揭汤盅，掀锅盖的声音，扑面而出的热腾锅气氤氲散开，勾人食指。

　　藩王们几下手起筷落，无不立时啧啧称赞。

　　“十九弟，不想你竟如此精通厨艺，这羹深得我心啊！”十二王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心满意足地说。

　　“美食配美名，咱们小弟呀，不愧是讲究之人。”老二说罢，向旁边的老三举杯示意，然后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哥哥们，你们别光顾着品菜呀，看看老十九，年年钻研菜品，都快成一个厨子啦，甚是可怜。若是哪个世家有好的女子，赶紧介绍给他做媳妇吧！”别看口气不小，可这就是老十八，论耍嘴皮子，弟兄们谁也拿他没办法。

　　“小王兄，这么好吃的汤羹怎么也堵不上你的嘴呢？”他恼羞地回敬。

　　“王兄们看，他脸都红了，怕是心中早有所属，但那姑娘不肯吧…”十八不依不饶，引得众王爆发出一阵大笑。

　　“十八说的是”，东洲王终于开口，“十九，我们几个都是先成家后称王，现在十八都已完婚，你立业早，更要赶紧成家。”

　　“就是啊十九弟，早婚早育是克勒洪族人的祖训，你总拖着不肯成家，父皇会怪罪王兄们对你关照不周的。”老三附和。

　　众王一时七嘴八舌，围攻上来。他表面佯装安好，心中却觉得喧闹无比。

　　“…听王兄的。臣弟，这就考虑着…”面对兄长如父的威势，他抿抿嘴唇，勉强作答。

　　“明年入冬之宴，我们就来喝你的喜酒。”也不知是谁最后这样说。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宴席结束，众王纷纷出了北静王府的门，登上自己的宝马香车，回到各自在天都的别院。

　　送走最后一位王兄后，他缓缓转身，向庭院走去。刚走了几步，看到府上的仆人们正在将方才未被动筷的鱼肉倒入一个巨大的木桶，那些被浪费的珍馐之中也包括他的那份。

　　“阿弥陀佛，恕我之过。”他于心中默念。受南人母亲的影响，他从小便信仰佛教，只吃素斋，从不碰荤腥，亦不饮酒。为了兄弟每年集宴一次的王室规定，他不得不大铺大张，为示诚意甚至还要亲自下厨。其实作为一个帝子和藩王，天生喝酒吃肉，享些福泽，没有任何问题，更何况他的十八个哥哥都是这样的人。但是他打心底，不想与他们有半分相似，不知是否因为自己血统不纯。

　　不过虽是迁就，他自己也没有同流合污，今晚他依然喝的是水，吃的是果。

　　可这该死的宴席，还有咄咄逼人的催婚，何时才能终了呢？

　　雨簌簌落下，打在油纸伞的表面，一个雨花的抨击声让他猛然回过神来，收敛疲态。

　　心里的声音响起：“府上纷乱，不如出去走走。”

　　于是乎，在入冬前的雨夜，他撑一把油纸伞，独自从府中走出。

　　但是不多久，他便横抱着一个人急急地冲进府门。

　　“王爷，您怎么不打伞…”刚看着仆人们收拾完宴席的管家正准备去歇歇，见到王爷这模样，大吃一惊，连忙给他挡雨。

　　吃惊之余，管家偷偷瞥了一眼，王爷怀中那人一袭黑色长衣，浑身是血，乌黑的长发遮住了面目，夜色中几乎不能分辨，吓得他一哆嗦。

　　“来不及了，三叔，去收拾耳房，快！”他从未如此匆忙。

　　“这是…”

　　见管家三叔愣住，他迅速提高了音量：“快去！！！”

　　“是…”余魂未定的三叔也顾不上多看，急急地向耳房奔去。

　　耳房的门被推开，一阵芬香暖流迎面而来，使人心身松懈，早有几个婢女端着冒热气的铜盆守在塌边。但此刻，他根本顾不得称赞仆人们日常洒扫做的勤快周到，而是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塌边。

　　他低下头，看向怀里的人。他撩开凌乱的发丝，发丝的长度非男子应有，果然，一名女子的脸庞坦露出来。她闭着双眼，正微微呼吸。

　　这个女子是谁？一旁的婢女们神色都很诧异。

　　确认过呼吸后，他俯下身，松开怀抱，缓缓将女子放置在塌上。那女子躺下以后，表情放松了许多，也像是感觉到舒适安然。

　　他暗暗舒一口气，侧身吩咐道：“这是我的贵客，换洗，疗伤，服药，饮食，就由你们照管，及时向我禀报，不得半分有误。”

　　“喏。”婢女们齐声回答，毕恭毕敬。

　　雨仍然未停，他走出耳房，停住脚步。今夜明明滴酒未沾，此刻却神情恍惚，久久不能清醒，想来今夜入眠，亦无可能。

　　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她，他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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