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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连夜雨
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边,一辆黄包车停在了贝恩公寓的楼下。
这里地处沪上公共租界北区的拉菲路,距离黄浦江边有名的金融中心区只隔两个街区,附近住的几乎都是美国、葡萄牙、俄国、意大利等洋人,周边光是捕房就有三个。
看来这小子有点来头,那要把他往死里整的人岂不更是深不可测。
车夫叉着腰仰头看着面前这栋六层小楼,探出窗口的阳台宽大精巧,随风飘出窗户的纱帘柔软细腻,无不昭示着里面所住之人不俗的生活品质。
身后背后黄包车里的人正挣扎着起身,却因伤势过重几番尝试都没能成功,最终脱力跌坐下去。
车夫冷眼旁观。
他这副鬼样子,把路上穿着考究的男女老少吓得不轻,远远地绕着走,似看到瘟神般避之不及。
“行啦,别折腾了,扶着我吧。”
车夫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把一只胳膊伸到那人身前,示意他抓住。
“谢谢。”
抓着车夫紧实有力的胳膊,那人终于站起来。
“你这样不去医院,偏要跑到这儿来吓人,真是……”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被打的小子,说话都只有气音,细若游丝,居然还挺有礼貌。
可这么近距离一看,眼前这人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就像被扔进血海里浸泡过后又被捞出来晒干了一样,浑身上下满是干涸的血污。那细如枯枝的手指一片冰凉,抓着自己的手腕。身体因疼痛无法直起,佝偻形如老妪,扭曲如地下爬出的魍魉,七窍都有血渗出,眼睛乌青肿到突出,嘴唇裂开几道口子还有一半耷拉外翻,牙齿上面都是黑色淤泥,脸部肿胀甚至透明,状如猪头。
若论惊悚程度,一般人大白天看半眼就得以为见了鬼,必须撒腿跑的程度。
车夫实在受不了周围人的眼神,一把扯出别在腰间的擦汗大抹布,“啪”地盖在那人头上。
……………
原本还摇晃不稳的身形瞬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一动不动了,抓着车夫的手微微抖了抖,虚浮了几分。
“干嘛?”车夫也隐约感到不妥,但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问,“几楼?”
“三,三楼。”
“走啊!”
车夫反手拽住那人的手臂,半拖半裹挟着就往里走。
大厅里身穿制服的印度小哥听见声音,把视线从手里的报纸上缓缓抬起,快速展现出一个带着三分客气三分热情四分傲娇的职业表情……
他尚未将八颗牙齿的微笑安放到位,目光刚触及来人,就吓得摸到电门一样迅捷地向后连退了两步,直到后背贴到墙上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们……”
“303户,我是,林。”
!?
没等门卫小哥确认身份——眼下无论如何他也辨别不出恐怖的“半人半鬼”是不是平日清雅隽秀的林小少爷。
车夫就那么半架着自称“林”的家伙从瞠目结舌的门卫面前经过上了楼梯。
“嘶~~轻点~~嘶~~”
才上了一层,那不知好歹的小子就呲牙咧嘴,倒抽凉气。
“走不走?一老爷们,忍着!”车夫拍拍他的肩,不耐烦地催促。
“许是骨头断了,疼。”
车夫啧了一声,悔不该接这块烫手山芋!
可总不能把他扔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吧。算了,得亏是遇见自己,就他这幅尊荣怕是方圆十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敢管他的人了。
犹豫了一下,他弯下腰去,打横把那蒙着头的小子抱了起来。
意外的,发现那人轻得很,抱起来一点都不累。
登登登,车夫不打磕绊直上到三楼,停在303房门口。
怎的怀里人一点声音也没有?
……
“你是不是在憋气呢?”
……
“没……”
好一会怀里才有了点声音,听起来有一丝丝心虚,接着是一点点的吐纳气息。
帮了你,还嫌弃老子的擦汗巾?!
没良心的小瘪三!
车夫一皱眉,单手抓住那人的腰臀,使劲往上一颠,另一手粗暴地掀开盖在那人脸上的抹布。
这动作突然,怀里人连肿胀的眼皮都没来得及抬起来,纯黑色的眼眸瞳孔忽地收缩,害怕地眯了眯眼。
车夫看到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轻轻颤抖,上面还挂着泪珠,泪痕将糊在面上血混着泥的底色冲出几道白色痕迹。
不知怎的,心里竟没头没尾冒出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我没……就是,太疼了……”
半晌,车夫半蹲下身子,把人轻放在地上。又将自己那只摸到什么了不得的软弹东西的手背在身后在裤子上擦了擦。
“把你送到家了,我走了。”
嗓子里含混地支吾了一句,逃也似的转身抬腿就离开。
不过是打盹儿时顺手就下个倒霉蛋,又没义务要负责到底。
可刚到楼梯口,就听到身后“噗通”一声。
是人摔倒在地的动静……
还能是谁!
没完了是吧?
算了,摔死他得了,都是自己作的孽,干我逑事!
真是,麻烦。
车夫顺着楼梯往下走,在大厅又看到那个惊魂未定的印度小哥。
他用一口熟练的国语问道:“林少爷怎么啦?今天上午还有几个人来找他。”
车夫听到这话顿觉有鬼,调转脚步回去楼上,只见那人扶着门框慢慢从地上站起。
顺着敞开的房门往里一看,车夫也愣住了。
“你这是究竟得罪了哪位大佛啊,这么弄你?”
没有回答。
林小少爷眼底泛出复杂的神色,完全掩盖在那两片小扇子似的眼睫后。
车夫用力踢开横在门口的柜门,率先走进满地狼藉的房间,把房主人留在身后。
他像一头警觉的狼,眼珠快速转动,洞察四周的声息,两手下意识地摆出格斗准备的姿势。
盘桓一圈后发现,房内没人。
脚步轻落在地板上,踩着一地的碎片发出咯吱咯吱声,再无其它声息。
在他身后,林小少爷正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
——这个人,这么能打,甚至徒手就能以一敌六……
——在一半人吃不上饱饭、遍地饿死鬼的年代,他没有半点儿营养不良的样子,反倒看起来打小就被养的很好,身材少见的魁梧……
——虽说言语不多,但这人言行举止透着股种说不出的劲儿,不像任何一个沪上街头的黄包车夫……
——苦出身的人面容多有些愁苦生活的痕迹,但这个人,不仅长得挺好看的,皮肤也好……
——最要紧的是他遇到事情不慌不乱,还很有章法……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拉黄包车的着实可疑。
车夫全然不知,仔细查看了一遍房子。
外间客厅,面积不算太大,倒奢华新潮又浮夸的紧。四周墙壁铺陈着金色暗纹红底色绒布,靠墙摆放欧式沙发,花纹繁复,手工制作,价格定然不菲。
顶上是一盏巨大的水晶灯,与房子体量并不相配,应是用在独门独院的洋楼里的,也导致灯下面高度过低,车夫通过时需要略微低头。
窗口自房顶悬挂绿色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硕大的木质钩子将其收到窗棂两侧,仅留一道白色镂空刺绣装点的纱帘垂着。
华贵的斗柜和玻璃酒柜,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单个价格抵得上车夫一个月的工钱——还是没扣除给车行缴纳费用前的。
角落里巨大琉璃七彩花瓶插满了各种鲜花,另一个墙角有一面墙的书架,书架前是木制沙发摇椅,上面盖着厚厚的羊绒毯,不少是政经社会文化类的书籍,还有一些是医学类的,包括一部分洋文的。
这些都不是眼前所见的实景,而是车夫在脑中尽力还原后的样子。现实中这一切全都被人破坏殆尽,成了碎块。
里面有两间卧室,一间有张超级大的床,上面用一个圆形吊顶束着层层叠叠的红色厚纱幔,像是顺势而下的云彩瀑布,床上一应俱全的被品都是艳红色。连脚底下踩着的地毯都是红色的。
车夫微微蹙眉。
难道说这里就是骄奢淫逸的偷情之所?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一对男女交缠苟且的画面,这房子的女主人和那被打的小白脸日日夜夜死命缠绵于床榻。
该打!
也许是哪个大人物的老婆在外养了玩物!不成想被这大人物知道了,带人砸了他们在外面的窝,打了这个不知死活的野男人!
只是这位太太品味真差!这男人身上连几两肉都没有,像是个没长开的小孩,有甚意思?莫不是长了张绝佳的脸?那也不至于见多识广的富家太太倒贴吧?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算是滑天下之大稽!
卧室地板上躺着一个被砸得稀碎的相框,他用脚踢着翻转过照片来一看,果然是个女人!
照片上的人不似想象中豪门怨妇的模样,看年纪不过二十多至多三十岁,精神奕奕,英姿飒爽,比时下流行的娇弱妩媚全然不同,一身女士骑马装,干练利落。
对比那瘦弱的“野男人”,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违和。
到底是谁占了谁便宜啊?
那小子该不会是被什么一把年纪还没嫁人的野蛮富家千金吃干抹净,又白白挨了一顿揍吧?
短短的几分钟,车夫脑海里已经风起云涌出好大一出戏。
那倒霉的当事人扶着墙,刚从门口挪到另一间卧室,车夫也尾随过去,进了里面。
这倒像是一个普通学生的房间了,面积很小,墙面贴了简单素雅的壁纸,只有一张简单的小床,一个原木色的衣柜,里面的衣服被掏出来,散落一地,全是素色的棉布马褂和学生制服,靠窗有一张能坐两个人的大书桌。
那人一步步挪到窗边,在书桌旁蹲下,捡起两张照片。
一张是一家四口,父母中间站了一个小男孩,母亲膝上还有一个奶娃娃。
另一张是个清秀的白衣少年,跟眼前不成人样的倒霉蛋判若两人。
那小子把照片在身上仔细擦拭干净,塞进怀里,垂头对车夫说:
“劳您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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