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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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四)

      灯拢细雨,烟织瑟风。
      宁望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等待杯中水满,放开龙头后未来得及拧上盖儿,便先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不远处楼梯零星下过几个人,晚十点后的教学楼失了白日喧哗,近乎冷却。宁望呆立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踱到楼梯口,脚步顿了顿,又返回去关上了热水间的灯。
      热水间在走廊尽头,尽头的尽头是拦着铁栅栏的飘窗,望出去就是几棵长在学院临山小道上的杉树,此时缘着黏腻的冬雨,不时反射出一束束诡异的光芒。再走过去时寒风正起,顺着走廊穿堂而入,彼此挨着的杉树乘机抖落一身碎雨,宁望也被冷得一瑟,听见唏嘘的摩挲声中,夹着随风而逝、混乱不堪的人声。
      宁望手指不由一顿。她清醒了些,听清确实是湘语争执之声。话语又轻又急,尾音上挑。这本不是她该管的事,但是她就是莫名听见其间夹了怒斥,听见其中男声高叫着变调的“顾怀”二字。或许是听错了,她指尖搁在开关上,指甲磨着指腹,关了灯在黑暗中笔直站立良久,又开了灯。
      她走到飘窗上,被风刮了一脸雨,只得举起袖子胡乱擦一下,向着近乎黑暗的后山小路望去。路边本有小灯,但中间一个坏了,她顺着声音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在那盏坏掉的路灯下看到两个动作的人影。伞歪斜在路中间,人也站得不比伞直。
      宁望看见其中一个人伸长手臂走上去,不知是要拉还是要扯,只是另一个人反应很快地躲开了。伸出手的那人就此僵立良久,却忽然上前一步,扯住另一人的头。不对,宁望这下看清了,被扯住的是头发。她扣紧了栏杆,指甲刺入铜锈,眼里却忽然闪过顾怀朝她微微笑着的时候落在颊边的深色碎发。
      场面瞬息万变,“啪——”地一声,宁望都愣住,以为是杉树枝丫挨不住骤雨而折,却半晌反应过来是扯着头发的那人已经劈头打了手下人一巴掌。
      宁望感觉脸被雨抽得剧痛,行动比她的思想更快。“顾学姐——”她高呼道。
      在她的祈祷中,在她的祈求中,两个人都悲剧地定住了。
      真的是她。
      宁望咬住了后牙,却仍旧飞快地一边后退,一边高声继续叫:“顾学姐——”她腿软地下了楼,几乎跪在地上,却仍旧从包里掏出手机,哆嗦着输入“110”,但手马上要触到拨通按钮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顾怀正在升博的关键阶段。这种事情不能闹大。
      她抹一把脸,掐着指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敲敲学院值班室的窗子,说明自己将书包暂存在这里,十分钟之后回来拿,请老师先不要关大门。师傅问她为什么不回寝室,宁望却已经面沉如水地低下头把手机亮度调到最大,打开裤兜里上课用的录音笔,手机调回拨号界面,将食指扣进手机壳后的指环中,举起伞冲进雨幕。事实上方才那么一会儿,她的头发衣服都已经被打湿了,此时打伞也只是聊胜于无。但她一步步走得很稳,甚至像是要证明自己似的踩得水洼里污水四溅。
      宁望走上不久前与顾怀挽着手走过的小道,一路走到学院楼背后的小路上,鹅卵石的缝隙和青苔吸饱了水,咂咂润滑她的鞋底。她走得磕磕绊绊,可总算是截住了往下走的两人。
      宁望没有看顾怀的样子,只是盯着初见晚上那个男人的双眼,脚步很稳地走上前去,微微侧过身隔在两人之间,又将雨伞举起来一些,拢在顾怀的头顶。然后眨着眼挤掉睫毛沾上的雨水又或是泪水,声音含着似是疲惫跋涉后的颤抖,侧过头问顾怀,眼睛却还在男人身上:“学姐,陈老师找你呢。我说这么晚了你肯定不在学院了,他还非要让我来学院看看。”顿了顿又状似无意,“怎么□□、电话都不回我,再找不到我要报警了啊!”说到后来甚至有了尾声上扬的笑意,她举起手机,感到指环硌得骨头生疼,却还是对着那个男人晃了晃。
      拨号界面很白,点亮男人在黑暗中一双沉默阴鸷的双眼。
      时间仿佛停滞,宁望只听到很久以后顾怀的声音才在身后响起,一如往常的沉稳:“是吗?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她的声音听得宁望眼泪都要掉下来,“小朋友有带充电宝吗?”
      “放教室里了。”宁望应着,“刚刚值班室的师傅还说帮我看书包来着。”她顿了顿,皮笑肉不笑对着男人,“你们都没带伞吗?学校值班室应该有别人丢的,临时借一把用一下应该也可以。”
      那男人神色不变,甚至就着身高定定看了宁望几秒。旋即轻嗤一声,双手插进裤包,没事人似的步下小道。
      “仇彧。”宁望在迷茫中听见身后人的声音。男人脚步顿住了,没有回头。顾怀的声音很稳,“我们都冷静一下。我会自己和他们说清楚。”
      男人没有回答,见她没有继续的意思,继续走了。宁望目光沉沉,追着他的背影。仇彧?真是讽刺又合适的名字。她忍不住想道,一直到路灯都无法点亮远方的黑暗,晶莹慢慢涌上眼眶。
      发顶被缓缓抚过,是顾怀用纸擦了擦她的发丝:“冷吗?”
      宁望终于转过身,手里还举着的手机用最大的亮度照亮了顾怀失却血色的脸和颊上鲜红的巴掌印。她张开嘴想回应,却呜咽出一串哭声。
      顾怀的眼中涌动的全是泪水,她举起手臂,却只是另用一张纸擦拭女孩儿的泪水,指尖冰凉得发烫,随着颤抖像是点戒疤的香烛溅在宁望脸上。“这么晚寝室不会关门吧?”问出的话还是温柔的。
      宁望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却因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只是摇头,然后哆哆嗦嗦要打开手机手电筒。顾怀见了,伸手将伞接过来。宁望弄好了便在前面带路,注目着顾怀走到值班室门口提起自己的书包背到肩上,二人一起走出学院,才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录音笔向顾怀示意,声音沙哑,问的却是不相干的话:“今晚你要回家吗?”她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不是和她住在一起。
      顾怀目光柔软:“我先送你回寝室吧。”
      宁望的牙咬得很紧,半晌才答道:“你要充电宝吗?”顾怀似乎怔了怔,宁望于是走到她身后打开书包,将录音笔放好,拿出充电宝,“不是说手机没电了吗?”手下要将包取下来。
      顾怀闻言抿了抿唇,顺着力将书包给她,笑道:“有的。”
      宁望看进她的眼底,失望缓缓溢出来,却也跟着她笑:“那就好。”顿了顿,“不用学姐送了,寝室不远。”又顿了顿,“伞给你吧,我挨着店铺的门帘走回去。”反正也湿了个彻底。她不敢看顾怀的面容,怕觉得心疼,更不敢看她的双眼,怕看到对自己爱管闲事的责备。
      顾怀没有说话。宁望最后倔强地抿了抿唇,转身走进雨幕,步子比刚才更稳。
      “宁望。”顾怀叫她的声音,还是和第一次一样,一字一顿,两个去声都清清明明。宁望不敢回头,听见她继续说,“太危险了。”
      她是在说刚才,还是在说即将?宁望抹了一把脸,泪水和着雨水:“寝室不远,路上有人。”
      顾怀走近,将伞拢在她的头顶,声音很轻:“如果不是我,你会去吗?”
      宁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虚无缥缈的一点,她的声音也像身后人一样轻,却站成杉树的笔直□□:“只要我看到了,我就会的。”她侧过身看女子,笑容有点嘲意,“袖手旁观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能容忍自己也在其中。”
      顾怀沉默了。就在宁望以为她不会继续说话而要离开的时候,她开口了:“我的家人不希望我继续读博了。”
      宁望眨眨眼睛,没有反应过来。顾怀的声音却在今晚头一次含了颤抖:“……你猜的没错。将近六年前,我和吴徽相恋,我们约定一起到北城读研。我在大三寒假回家商量,但家里人不希望我一个女孩子走得太远,争吵不休。瞒着他们申请的保研资格已经审批下来,我走投无路,向他们出了柜。”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沉沉,含着宁望不忍看的破碎,“他们不允许以自己的世界观衡量是不当的事物存在,在他们眼里,不符合他们期望的我不再是他们的女儿、孙女,而是一个被他们曾经希望我掌握的知识与自由玷污的、亟待拯救的失足者。”
      顾怀笑起来,笑得支离破碎:“他们成功了,我被拯救了。我没有参加夏令营,由着保研资格作废,和吴徽分手。”她的泪大滴大滴落下来,睫毛、脸颊、巴掌印,一直流到下颌。“但是现在本科学历已经不吃香,他们希望自幼优秀的我依旧给他们优秀的脸面,所以我考到了原校读研。仇彧是他们安排的相亲认识的,和我一起搬来星城,但现在家里人也希望他回去发展。我不愿意回去,所以我们起了争执。”
      她对着宁望眨眼,声音温柔也残忍:“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奋力挣扎向前,不断沉沦向后。我不是合格的女儿,因为没办法活得如父母预想;我也不是合格的爱人,吴徽对我彻底失望,远渡重洋。我还是没能被根治,无法克制自己的生理本能,希望和你交心。”她看着宁望的双眼,含着深沉的眷恋与悲伤。
      “你……”宁望觉得自己口舌笨得出奇。但她只是咬着唇看着顾怀哭泣、哀鸣,却不能隔着时光给予曾经那个如自己一样年纪的、烁烁闪光的女子一句鼓励,一个拥抱。她想到顾怀说起“偶然就是必然”、“无可纠正,不能避免”的时候,眼中流露的脆弱与彷徨。本来她的一切羞耻念想此刻都得到回应,可宁望却觉得满心满意都是疼痛难耐,触目所及都是走投无路。
      可她怎么舍得?她攥紧了衣角,又缓缓松开,张开双臂,用最轻最甜的声音:“姐姐,我能不能抱抱你?”顾怀愣住了,但宁望已经上前一步,双手搂在她的腰间,脸挨着的肩上全是雨水。顾怀愣住了,却在二人相拥而逐渐回暖的体温中,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了怀中女孩。她的心也就在这样稚嫩的包容中缓缓沉静柔软。
      宁望满足地蹭蹭她的围巾,嗅到香水若有若无的黯淡清香。倾吐在顾怀耳边的气息是灼热的,她喟叹道:“姐姐,在我十九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鲜活,如此绚烂。”
      顾怀没有回答她,只是将怀抱紧了紧。
      灯光不到此处,宇宙都是黑暗。
      顾怀答应了宁望今晚不回去住,一直送她到寝室楼下。三三两两都是吃过夜宵回来的同学,顾怀的心情也随着那些鲜活的吵闹上扬起来。她看着女孩儿不舍的侧脸,忽然笑了,叫她:“小朋友,”宁望转脸过来,就看见她手上的镜子和口红。顾怀颊上的巴掌印已经肿了起来,此时却笑得温柔又美丽,“能帮我拿一下吗?”
      此时伞扣挂在腕上,她手上并没有书。宁望眨了眨眼,心情也快活起来,接过镜子,这次记得举高一些了。她看着顾怀晶莹的指甲扣着口红的外壳,动作娴熟,却只希望时间再慢一点。要是能永远停在此刻就好了。难怪人们总在追求永恒。一直到顾怀收回镜子,她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你手机真的有电吗?要不要充电线?”顾怀疑惑,却听她继续说,“订好酒店可以给我发个消息吗?”
      顾怀听出其中担心,微微笑了:“好。”她和女孩儿挥手告别,目送她的心情从绚烂走向荒芜。她站在原地许久,一直到磁卡进出的铁门在面前轰然关闭。顾怀转身走下楼梯,走进雨幕,一直到坐进出租车,才想起宁望的伞还挂在自己腕上。她沉默着抚摸着冰冷的伞骨,指尖全是黏腻的雨水。半晌才收回手来,从包里找纸,却只剩下方才给宁望擦过眼泪的纸团。顾怀抿着唇,眼圈慢慢红了,她后知后觉的感受到颊上灼烧般的痛意,更惧怕自己已将这样的痛意带入了女孩儿的生活。
      她步履平稳地下了车,对着车窗将半边头发放下遮住脸颊伤痕,走进一家酒店开房。拍下房卡的照片,想给宁望发一个定位。但是一点开□□界面,宁望的词条上一个红点,是在今下午时候发来的消息,而她那时候应该还在家里和仇彧共进晚餐。随后二人发生了争执。点进去是一页书的照片,图片编辑勾画了一段顾怀在读的时候就已经重点勾出的文字:

      由此可见,上苍也尊敬由于爱情所引起的热忱和勇气。
      不过,诸神把俄耳甫斯打发回阳间时只把他妻子的魂影给他看。冥神不愿让他把欧律狄刻带走,因为他本是一名吟游诗人,是个半心半意的爱人,缺乏阿尔刻提斯那样替爱人去死的勇气,所以他选了另一种方法,活着下到冥府。
      由于这个原因,诸神责罚他,让他最后死在一帮妇女手中,这种惩罚非常公正。

      宁望在下面问道:“费德罗不认为俄尔甫斯能够因为全心全意的爱欲而下地狱,可是真可惜,他最后还是为爱回头了。所以,无论是否全心全意的爱,俄耳甫斯都得不到他的爱人吧?”
      顾怀手指颤了颤。她深吸一口气,将图片发了过去,写道“都弄好了”,附带一个俏皮的表情。宁望几乎是秒回,说“姐姐淋了雨记得要洗个澡,早点睡”。顾怀将房卡插入灯座之后,手机屏幕正好亮起,她指尖轻抚那一串字符,玻璃上倒映出的双目温柔似水。
      她顿了顿,将手下打的字继续发了出去“今年有一部电影,叫做《燃烧女子的肖像》,里面有关于俄耳甫斯回头的结构,看过吗?”
      “没有。”
      顾怀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我存在硬盘里了,但是今晚没带。”
      她失神地站在原地看着屏幕,一直到宁望回话:“云盘里有的话,也可以的。”
      踢掉脚下的高跟鞋,手比思想更快:“没有。你愿意的话,如果明天有时间,可以来我家里看。”
      她看着最后发出的那行字,脑海中却忽然具象地闪过很久以前读过的维吉尔的《农事诗》,有关“俄耳甫斯的回头”最诗意的表达:

      他已开始往回走,闯过了所有艰险,
      失而复得的欧律狄刻也将重返阳间:
      她跟在他后面,因为这是冥后的意旨。
      俄耳甫斯心里突然涌起了疯狂的冲动,
      ——这本可以饶恕,如果死神懂得饶恕。

      他竟然忘了!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微光里的欧律狄刻,他生命的生命!
      ——所有的努力顿时殒灭,地府的约定
      岂容违背?

      阿佛纳斯山谷响起三声雷霆。

      她说,“俄耳甫斯,什么样的疯狂毁掉了
      可怜的我,还有你?看,残忍的命运
      又在唤我回去,睡眠已盖住我迷蒙的双眼。

      我只能说再见:巨大的夜把我往回卷,
      我徒然向你,向你的手,伸出我的手!”

      她说着,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就像雾
      遁入了惨淡的空气。

      “是什么样的疯狂毁掉了可怜的我,还有你?看,残忍的命运……”
      顾怀的目光怔怔看着宁望发来简单的“好”,又转头看向满室虚空。她看着重楼下万家灯火,看着湘江北去,浮沉若斯,蓦地泪流满面。
      哭声尽了,顾怀撑着床沿站起来,重新弯腰穿上高跟鞋,皮质的鞋带系得斯文得体。她走进洗手间卸掉面上妆容,用化妆棉沾着冷水敷过面上红印和眼睛,颗颗含着冷意的水珠顺着下颌、脖颈滑入单衣,从内里晕出泪意,顾怀精疲力尽地坐在浴缸边沿,脑海中竟然全都是宁望的脸。
      她努力内敛而不经意流露的锋芒,她唇角有笑而眼底尽是清醒的审视,她认清世俗而尚且不为此所困的骄傲,她悲悯世间又痛恨退缩的勇敢……顾怀取下化妆棉,拭净面上残余水渍,重新上了一遍口红,看着镜子里那张任谁看了都觉我见犹怜的面孔,忽然抬起手将掌心揉皱的棉花和纸全部扔上去,溅成一朵朵无色绚丽的花。顾怀看着自己,冷笑一声。
      她走出去收拾好东西,拔出房卡,走出酒店,向着不远处家所在的小区走去。捏在手中的手机没有锁屏,尚且停留在微信界面,对话简单。白框写着“我饿了。方便面放那儿了?”绿框的时间显示此刻:“我马上回去,给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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