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

　　（三）

　　久雨初霁，日暖风和。
　　“这一切就在人类本来的性格：我们本来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爱情。”宁望看到这里，抬起眼瞟了顾怀一眼。
　　却没想到顾怀正看着她，两人目光一触，宁望慌张低下头去，只听见顾怀带着笑意，声音压得很低：“小朋友，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宁望闻言，忍不住转头看了身后空无一人的阅览室书桌。她的心随着顾怀含着笑意的眼睛飞扬起来，也学着她的样子低声道：“好。”
　　她们收拾东西一齐踏出门去，星城随处可见的高大樟树凭道矗立，阳光也就在这经雨摧打过的树叶罅隙间欢快跃动，微风穿针引线，不时掀起一道并不刺目的亮色。宁望说起班里趣事，神采和阳光一起跳跃飞扬。
　　顾怀追随者她的目光里盛了如水的温柔，忽然想起雨果关于艾丝美拉达的叙述，“她好比一只鸟儿，唱歌是由于宁静安适，由于无忧无虑。”
　　女孩盛了两碗汤回来，接过顾怀递过的筷子，礼貌地道谢，又抱怨道：“学校的汤清汤寡水的。”
　　顾怀微笑，掀起垂下来的头发喝了一口：“我原来和家里人学过煲汤，有时间的话，可以带给你。”
　　宁望的眼睛亮起来，口下却婉转：“不用啦，太麻烦学姐了。”
　　顾怀看出她掩饰的欣喜，也不揭穿，俏皮道：“我平时很少做的。厨房闲着也是闲着，就算你给了我一个展示的机会吧？”
　　宁望于是不再推辞，眉梢眼角都是清婉笑意但旋即想起顾怀在校外住的话，是否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呢？想到这里，不由微沉了眼角，面上却还是笑。她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点，以至于自作多情得过分？饶是如此，话出口又变了另外一番样子：“学姐在外面租房吗？是以后读博也准备继续跟着陈老师吗？”其实以顾怀的成绩和老师们的交口称赞，未必不能得到更高的推荐。
　　顾怀眨眨眼，耐心咀嚼，又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沉默持续了不短时间：“是啊，在外面租房。”她顿了顿，对后面的问题回答得模棱两可，“也许吧。”宁望于是了然地不再继续下去，转而抱怨学校辣椒炒辣椒的奇怪做法。顾怀松了一口气，微笑着陪她换了话题。
　　饭后绕到教学楼后的上山小道消食，宁望想起昨晚二人的对话，矜持地表示要给顾怀朗诵一首诗。带着私心，她选的是曾经在比赛上准备过的一首诗。

　　“月亮、象牙、乐器、玫瑰、
　　灯盏和丢勒的线条，
　　九个数字和变化不定的零，
　　我应该装作相信确有那些东西。

　　我应该装作相信从前确有
　　波斯波利斯和罗马，
　　铁器世纪所摧毁的雉堞，
　　一颗细微的沙子确定了它们的命运。
　　我应该装作相信
　　史诗中的武器和篝火，
　　以及侵蚀陆地支柱的
　　沉重的海洋。

　　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
　　其实都不可信。
　　只有你实实在在。
　　你是我的不幸
　　和我的大幸，
　　纯真而无穷无尽。”

　　她朗诵时，亿万光年外的星光播撒眼底。少年人矜持的自傲，初探世界的惊奇与喜悦，以其涌上唇齿眉梢。缠绵隽永的诗歌总不如激昂热烈的引人共鸣，但难得她的情绪饱满，温柔多情，也确令人辗转不已。
　　煦 风将顾怀的发丝牵起又轻柔放下，她注视女孩儿的眼底，同样有着难察的欣喜、亲近，乃至仰慕。一直到宁望背完很久才回过神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头发别到耳后，侧首笑道：“博尔赫斯的语言非常纯净，诗读起来就像散文。”
　　她没有询问选这首诗的理由。宁望庆幸又失望，主动开口解释道：“是我原来表演的一首诗。其实我读得也不多。”却不希望话题就此终止，“不过也还记得他的另外一首代表作。”
　　顾怀欣喜期待的眼神很好地取悦了她，宁望清清嗓子，在她的笑里开口：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
　　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
　　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
　　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
　　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
　　死的时候蓄着胡子，
　　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
　　我母亲的祖父——
　　时年二十四岁——
　　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
　　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

　　这首诗她也只是读的时候多看了几眼，并没有背过，所以紧张得背错了好几个字。背到最后，也的确不太记得住了，没好意思继续下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顾怀像是没有察觉，又似乎丝毫不介意她的困窘，开口温柔地接下去：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
　　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
　　不与梦想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

　　宁望看进她眼中如水的温柔，她的嗓音不像平常稍高一些的清亮，而换变得略微沙哑。从开始时的缠绵，到后来渐而坚定，情感从五官中流淌而出。宁望被顾怀毫无雕琢的朗诵完全打动了，几乎忘却呼吸。
　　等到朗诵完后，她禁不住认真地鼓掌：“学姐说自己没学过，可是比我要好多了。学姐还做过关于博尔赫斯的论文吗？”似乎每次宁望觉得顾怀在某一方面很出彩的时候，后者总会很谦虚地回答她只是因为做过论文，收集过相关材料。
　　顾怀一怔，旋即忍俊不禁：“没有。”她看着女孩儿眼中的惊艳，弯了眉眼，“我挺喜欢里尔克的。”她在回答昨夜宁望的疑问，“也挺喜欢博尔赫斯和聂鲁达的。”
　　“聂鲁达？”
　　“革命与爱情的结合。‘生命就是战争，生命就是爱情，生命更是一首情诗’。”顾怀对她颔首，唇角一抹笑，“小朋友要听吗？”
　　宁望赶紧点头，连话都不愿说了，生怕惊动顾怀改变主意。
　　顾怀像是明白她的意思，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温柔：

　　“从我的窗户中我已经看见
　　在遥远的山顶上落日的祭典

　　有时候一片太阳
　　在我的双掌间如硬币燃烧

　　在你熟知的我的哀伤中
　　我忆及了你

　　彼时，你在哪里呢？
　　那里还有什么人？
　　说些什么？
　　为什么当我哀伤且感觉到你远离时
　　全部的爱会突如其然地来临呢？”

　　宁望屏住了呼吸。她看见顾怀在呢喃间，眼眶逐渐红了，有晶莹划过白瓷般的面颊。她就站得那么近，眼睛却没有看向宁望，女孩儿一伸出手就可以抓住她。可是宁望却由衷觉得，自己就算是奔跑，都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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