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

　　（一）

　　秋寒初侵，雨冻梢头。
　　削葱手指轻快地划过肩并肩的书脊，宁望念念有词重复着要找的书名。虽然学院阅览室只对内部研究生学生和本科重点班开放，此时更值饭点，更没有什么人，她还是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终于，她目光一顿，缓缓转回略过的上几本，抽出一部书来。
　　她展颜一笑，走向书架后的桌椅，脚步却忽地一顿。出乎意料地，方才进门时尚且无人的桌后此时正坐一人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听见脚步声，也抬头侧首望过来。
　　女子未经漂染的短发齐肩，尾部微烫出轻盈层叠的细卷，额角垂下一缕细发，为清秀瓷白的面容平添几分娇俏。唇上微染朱色，看向宁望的眉眼舒展，鼻上一副细框眼镜，十足的斯文秀气。
　　又是她。
　　宁望与她不是初遇。她十次来阅览室，七八次女子会坐在现在的位置专心学习。也正因此，她也曾悄悄打量过女子专心致志的神态，留了几分心。但此次的四目相对倒是头一遭，所以宁望禁不住一怔。
　　倒是女子先笑了，微微抿着唇，声音轻柔：“又来看书吗？”竟然也是认得宁望的样子。
　　宁望有些羞涩，点点头。又觉得不大礼貌，轻“嗯”了一声。
　　女子笑意未改，将额角发丝别到小巧白净的耳廓后：“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其实还没有。宁望在另一个校区还有晚课，怕耽搁时间，所以想着找到书先读一会儿。
　　“你去借书吗？我也要走了，一起吧？”女子站起身来，“正好帮覃老师把门锁上。”
　　宁望一怔，摆手推脱：“不了，”她咬咬唇，“我只有一张借书卡，上次的书还没有还呢。”
　　女子闻言挑眉，语气温柔：“你是本科生吗？”宁望颔首，听见她笑着，“好厉害啊！”她抱着书走过来，面上那本是《会饮篇》。垫在书下的丝绸衬衣舒展，叠入剪裁得宜的灰色长裤中，鞋带矮跟，身量比宁望高了半头，“介意我看一下是什么书吗？”
　　宁望摇头，把书递给她，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她看着女子在泛黄书封上格外修长的手指，圆润的指甲反射出闪光，看得出做了透明的美甲。
　　“苔丝的悲剧无法避免。”女子自言自语，对上宁望的疑惑，抿唇笑起来，“我帮你借这本书，走吧。”宁望一愣，赶紧推辞。却不想她狡黠地眨眨眼：“我记下你的姓名班级就好啦。覃老师晚上有事，我答应了帮她关灯关门。但刚才我男朋友过来了，阅览室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宁望再说不出推辞的话，她听见女子温柔地叫自己学生卡上的名字：“宁望。”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温柔又不失力度，气息轻吐，像是叩在宁望乱跳的心门上。女子抬起眼来，眉眼弯弯地自我介绍：“我叫顾怀。回首之顾，思念之怀。”
　　宁望顿时愣住了，见女子在黑暗的走廊里弯腰对准锁眼，忙不迭将手机开了手电筒。女子对她温柔笑着颔首，宁望却悄悄打量着她。
　　原来她就是顾怀。外国文学老师的得意门生，每节课必要的正面教材。宁望喜爱外国文学与文学理论，以后梦想着保研或考研到文艺学专业，所以对这个名字仰慕已久。
　　办公室里，女子抽出书中的登记卡签字，用曲别针夹借阅卡的时候，宁望注意到上面潇洒秀丽的字迹，“顾怀”三个右点向左回勾，倔强又傲气，看得人忍不住在心里偷乐。她走进办公室，却莫名感到左边被力拉住，有些奇怪看去，原来是外衣挂到了门锁上。
　　顾怀正巧拉了电闸出来，见她拨弄被挂出的衣线，忍俊不禁。又转身去办公室里打着手电筒找了几圈，却没见到剪刀。只得拿出钥匙圈：“我用指甲刀给你剪掉可以吗？”
　　宁望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道了谢，看着顾怀在昏暗灯下凑近时上翘分明的睫毛，鼻尖萦绕的全是清冽又不具侵略性的香水气味，笑道：“学姐还随身带指甲刀呀？”方才看着像是做过美甲的样子啊。
　　顾怀眨眨眼，也笑，回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晚上有课吗？。”
　　宁望想得出神，顺嘴答：“刚才第四节下课的时候，学委上次错开的外国文学今晚在南院补课。”
　　“下午三四节有课？”顾怀惊讶，半晌歪头玩味一笑，“我进去的时候第四节课才下课不到五分钟，你吃饭这么快吗？”宁望微愣，顿时羞赧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顾怀揭过去：“你们外国文学老师是陈老师吗？”
　　宁望惊喜颔首，又踟蹰着补充：“陈老师经常提起学姐，说您很厉害。”考研时候拉了第二名二十多分被比较文学与外国文学录取。其实这样的成绩，去往北城海城未必不可。
　　顾怀闻言眨眨眼，也许是矜持，只转移了话题：“路上买晚餐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坐公交吗？”宁望只好答应一声，中途二人加了微信，默契地没有再说回去。一路走到公交站，车还未来。顾怀站住脚，一手抱着书，一手从包里拿出一面镜子，对她眨眨眼：“介意帮我拿一下吗？”
　　求之不得。宁望接过来，指尖蹭过女子微凉的指节，在心里蹭出一片战栗。她看着顾怀又拿了口红出来，微弯下腰对镜补妆，发丝从耳侧零疏滑下，带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宁望不自觉地摩挲指尖，然后伸出手来，为女子将发别到耳后。
　　顾怀动作一顿，抬起看她的眉眼潋滟，氤氲笑意。她补好后直起腰来，宁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举得太低。但顾怀只是笑着收回镜子：“谢谢啦，小朋友。”
　　小朋友？宁望想着方才看到顾怀已经研三，比她大六七岁，也的确有理由叫自己小朋友。所以只是抿了抿唇，答道：“不用。”同时从她红润的唇上错开眼。
　　“顾怀。”她听见声音，看向方才就已经注意到的一旁一个站着看了她们许久的人，微蹙了眉。
　　顾怀于是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清人之后笑意淡了些，像是更端庄持重的样子，而后对着那男人招招手：“早就到了吗？”她转过头来对着宁望低声解释，“我男朋友。”等到男人走近一些，宁望敛下眉去，听她向男人介绍自己：“我学妹。”
　　宁望这才抬起头来，攒出一个笑：“学长好。”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颇为甜美，自幼以乖巧懂事隐藏内里倔强桀骜，此番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与此同时打量男子一身不修边幅的修身毛衣牛仔裤，相貌倒是儒雅，站在顾怀身边还算登对，倒是听见她的话后颇奇怪地一笑，眼神里的色彩不辨。
　　顾怀先反应过来：“他已经工作了。”见宁望因乌龙赧然，微微侧首瞥了男人一眼。
　　后者这时神色才活泛了些，对着宁望持重地一笑：“你好。”
　　顾怀也笑，男人于是走到路边去发动摩托车，顾怀的目光追随上去，一直到男子回转神来打量站在原地的二人一眼，她才收回视线，对宁望笑：“那再见啦，小朋友。”
　　宁望也说：“学姐再见。”她不敢再看顾怀灵动的双眸，错开眼却意外看见徐徐进站的公交。顾怀也看见了，于是对着她颔首，走向正似是不耐似是无聊地转动着摩托车把手的男子。宁望目送她离去，听见二人交谈的湘语，有些讶异。
　　本地人吗？半点听不出来。半晌，她反应过来，扫码奔上公交，跑向车后窗口的步履急促。坐下时书包与塑料座位刮擦发出巨大的响声，她目光飘渺地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回头贴到车后的玻璃上，看见顾怀正坐在摩托车后，戴着安全帽，一手扶在男子腰间，举手投足都是温柔得体。公交车发动时，她的内心被带着一颤。
　　蓦地，车后的人出乎意料地回头，宁望与之猝不及防四目相对。她慌忙转过头去，却又意识到隔着这么远顾怀根本认不出她，内心诡异地庆幸与失望并存。她还是不自觉地说服自己回转头去，摩托车果然已经扬长而去，双方渐行渐远，看在她眼中颇为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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