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季冉眼神闪躲，表现得十分不自然，看来现在想遁是来不及了。
　　“你是文学院的季老师！老师好，我叫谢雨。”
　　季冉蓦然松了口气，并且在心里暗暗祈祷女生不要想起来上次的事情。
　　“你是医学院的学生吧，你好你好。”
　　谢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倒扣在木凳上的课本，笑着说：
　　“季老师看到我的课本了啊？哈哈，最近考试周，要背的东西太多了，在家背烦了，所以想出来透透气。”
　　说完，话锋一转。
　　“对了，季老师，上次在陹时光公司的是你吗？我当时没敢认，后来听声音也觉得像你，实不相瞒，我还去蹭过你的课……”
　　女生又问了一堆，季冉根本插不上话。他以为自己没有被认出来，放松了警惕，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说辞。
　　“什么公司？”
　　季冉听到一声熟悉而低沉的嗓音，缓缓回过头，只见陈雾站在他身后，疑惑地看着两人。他的额头沁出许多汗，白皙的脸颊泛起明显的红晕，胸口也在有规律地小幅度起伏，显然刚跑完不久就来找季冉。
　　季冉还没开口，对面的谢雨眼睛忽然睁大，以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看他，然后看看他身后的陈雾。
　　“陈……陈雾，你……你们……”
　　“啊……陈雾，想不到你也在这里住啊？”季冉猛然转身，装出一副同样吃惊的模样，语气刻意得像是在演话剧。
　　“陈雾，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们一起去的桂山。”
　　陈雾点了点头，表示对于蘑菇头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看起来真的很像蘑菇，陈雾当时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你在这里租房子住吗？听冰玥说你没在学校宿舍住。”
　　陈雾看了季冉一眼，点点头。
　　“嗯。”
　　“季老师，你也认识陈雾？”
　　季冉见陈雾很配合，完全忘了紧张，欠欠地冲陈雾挑了一下眉毛，“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嘛，怎么会不知道。”
　　“……”
　　陈雾有一瞬间产生了想要说出事实的冲动，不过也仅限于想想，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做这种事情。况且现在他的脑子里被另一个疑惑占据着：他来之前两人在讨论什么公司，似乎他们之前就认识，而季冉遮掩的模样也分明是在刻意掩饰什么。
　　季冉有不能告诉自己的秘密，并且自己完全猜想不到这秘密是关于什么，跟谁有关系，就像在一个完全漆黑的房间里猜测里面放了什么物体。想到这里，陈雾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沉重，他感觉胸口闷闷的。
　　“季老师，该回家了。”
　　说罢，冲谢雨点点头，径直朝亭子的另一边走去，外面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地灯伪装成各种植物，自下而上发出朦胧的散光，像一群群萤火虫。
　　季冉看着陈雾的背影，急忙同谢雨说道：
　　“不早了，我也回家了，路灯光线不太好，回去看书吧。”
　　“好的，季老师，您慢走。”
　　季冉冲她笑了笑，假装漫不经心地走上陈雾走的那条路，也不急着追，就好像他们只是恰巧沿着同一条路出去而已。一直到凉亭被一栋楼挡住，季冉才加快速度，同缓慢行走在前面的陈雾赶到一起。
　　“呦，这不是医学院的陈雾嘛，和陈大校草住在同一个小区，真是我的荣幸啊。”季冉欠欠地说道。
　　陈雾看着他这副欠揍的模样，沉重的心情变得轻快许多。他情不自禁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道路两旁的路灯在他的眼里映照出一两颗闪烁的星星，看起来极其温柔。
　　“季冉。”
　　季冉回过头看他。
　　“和你住一起我也很荣幸。”

　　但是，季冉似乎不这么认为。

　　想到这里，陈雾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于季冉而言，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怜悯？拖累？不可说？

　　陈雾感到越发迷茫，他时而相信季冉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时而又觉得季冉不想让人误会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两种想法在脑海里打得不可开交。心情一秒在天上，下一刻又跌落至谷底，两种情绪快要将他活生生地撕裂。
　　陈雾不想再想下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缓慢而沉重。
　　他惧怕真实，唯恐和季冉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只是一场幻觉，一个一戳就破的彩色泡沫。他无法想象失去季冉以后的生活，那大概是没有色彩的，像火山灰弥漫的世界，一片灰暗与空荡荡。
　　但陈雾什么也做不了，从喜欢上季冉的那一刻，主动权就早已经不在自己手上。季冉做什么，陈雾只有接受的份，甚至不会去询问原因，他害怕真实是残酷的。他感到如今的自己越来越怯懦，越来越害怕接受真相，即使这真相是于自己有利的。
　　可怎么会于自己有利呢？陈雾一直活在自卑的阴云里，被忽略，被放逐。
　　“你怎么了？不高兴？”
　　季冉见陈雾一言不发地默默走路，且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自己渐渐跟得有些吃力。
　　陈雾这才从沉思中惊醒，停下脚步，回头对上季冉的视线，看到他嘴唇微启，轻声喘息，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不满。
　　“没有不高兴。”
　　“陈雾，你的脸很臭。”
　　陈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僵硬的面颊。
　　“有……吗？”他认为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表情不表情似乎没有在意过，毕竟自己也看不到。
　　“我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说完，两人走进电梯，季冉按下楼层键，电梯门关上。突然间发出一声异常的响动，不像在上升，倒像是在猛然下沉。
　　聊天的时候自己还可以思索，可当与季冉面对面，尤其是对方还在看着自己时，陈雾显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加上本就不太好的语言组织能力，最后的呈现出的结果是：陈雾始终保持沉默。
　　季冉似乎料到陈雾这个闷葫芦不会开口，自己又说道：
　　“阿雾，我只是不想让你的同学对你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包括最近让你在学校门口就下车这件事。不过我确实是处理得不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种突然的变化，我想你应该会理解的。”
　　“但是……”
　　突然间，电梯灯闪烁了两下，然后彻底熄灭，两人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怪兽一口吞噬。
　　“你有感受到失重吗？”季冉下意识抓住陈雾的手，试探性问。
　　“似乎……有一瞬间……”陈雾反手将季冉的手握在掌心里。
　　“我们现在是卡在一楼半了？”
　　“应该。”
　　季冉拍了拍胸口：“还好，真坠下去也不至于摔死。”
　　陈雾皱了皱眉，显然不喜欢听到季冉说这种话。
　　季冉感受到陈雾握着自己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手心也出了很多冷汗，静谧的空气里可以听到陈雾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他向陈雾靠近了一些，因为在黑暗中分辨不出距离，整个人几乎贴近陈雾的胸膛，一股温热的气息缓慢弥漫在四周，季冉有种被陈雾抱住了的错觉。他用另一只手缓慢抚摸陈雾的后背，直到气息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季冉的感官变得有些迟钝，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完全陷进陈雾的怀抱里。
　　陈雾渐渐变得稳定，他没有幽闭恐惧症，只是这个环境让他联想到黑漆漆的枯井，腐叶，痛苦的呻|吟，死去的男人，噩梦。
　　“但是什么？”陈雾将脑袋埋在季冉的脖颈，声音略微沙哑，听起来像是早晨刚睡醒时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点无意识的撒娇的意味。
　　“但是阿雾好像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需要我解释。”
　　“嗯。”陈雾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我没有要与阿雾保持距离的意思，如果你因为这个不开心，我觉得很抱歉。”
　　“该抱歉的是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什么都不理解。”
　　季冉笑了笑，“不会啊，阿雾很聪明的，只不过不太爱说话，什么都藏在心里面。”
　　陈雾总觉得从季冉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抱怨。
　　“我不太会表达，其实小时候很少有人同我说话，季冉，如你所看到的，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没有什么朋友。”
　　季冉没想到陈雾会突然向自己说起以前的事情，况且还是不太美好的回忆。他静静听，陈雾则缓慢地说，好像这些事在心里埋藏了很久，变得无比粘稠，要一点一点将它们拉扯出来。
　　他觉得过程一定十分痛苦，于是将陈雾抱得更紧，两人仿佛在黑暗中融为密不可分的一体。
　　陈雾汲取季冉颈间的温暖，感受柔软发丝的抚摸，他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将一直以来压在身上的厚重躯壳打开了了一条缝隙，准许季冉看到里面的模糊血肉以及累累的伤疤。他隐去了造成这些痛苦的根源，即便如此，也足以令季冉唏嘘。
　　季冉无法想象陈雾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相较之下，自己儿时所经受的那一丁点苦痛完全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发自内心地心疼起陈雾来，想要给陈雾许多爱，以弥补这些年在他身上遭受的所有。
　　陈雾的叙述不算长，他没有季冉的文学功底，也不擅长制造情绪，只是简简单单地讲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呼唤。
　　“请问里面有人吗？”
　　两人下意识分开，手还是紧紧握在一起，电梯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好像空气也有点不够用了，陈雾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变得很烫。
　　“有。”季冉应答。
　　“有人怎么不按求助键呢？几个人啊？在里面不害怕的吗？”
　　两人同时尴尬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灯重新亮起来，电梯恢复运转，平稳地停在一楼，然后打开了门。
　　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中年电梯维修工站在外面，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两个，又朝他们身后确认了一遍，没有其他人。
　　“以后再被困住记得按求助键啊，这回要不是有人在外面发现电梯坏了，你们估计还得在里面困上一段时间。”
　　季冉撇了撇嘴，“大哥，你就不能盼我们点好啊，对自己装的电梯这么没有自信的吗？”
　　大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门，“嘿嘿”干笑了两声，然后热情地冲两人挥挥手，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关上，恨不得将他们一键送走。
　　季冉重新按了楼层键，陈雾宠溺地看着他的所有动作，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季冉是一个鲜活的人，在带着他走进：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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