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季冉躺在床上，他并没有喝酒，从那天以后季冉就没再喝过酒。
　　他清醒地躺着，没有拉窗帘，月光很亮，他似乎因为这而睡不着觉，转而面对房门，又觉得眼前的黑暗难以忍受。
　　白天文琪说过的话在他心里翻涌，两人产生了很激烈的争执，是认识这么久以来从未有过的。不过季冉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场争执，或许就是为此，他才又回去找文琪。他因为感到难堪与羞耻选择拉着陈雾匆匆离开，可心里的结却在回程的路上越来越紧，梗在那里，死死堵住血管，季冉迫切需要解开。
　　他拨了文琪的电话，意外地通了，而对于接到他的电话，对方似乎也并不感到惊讶。沉稳的语气令季冉想起刚刚重逢时文琪脸上始终带着的讥诮，那副对于季冉的现况了然于胸的自信模样，季冉感到不解与愤怒。
　　就好像文琪早在很久以前就看到过季冉现在的模样，看到过季冉迷茫困顿的未来，却一句话也不说，静悄悄走掉。
　　两人约在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厅，店里的服务生还在那里，见到季冉，亲切地冲他点头招呼，季冉报以微笑，径直走向常坐的位置。服务生时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等到半个小时以后，文琪赶到，他才仿佛等到了什么一样，安心做自己事情去了。
　　大半年没见，又经历这么多，两人单独面对面坐到一起，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文琪的从容似乎也消失不见，只剩下窘促。
　　沉默了约有两分钟，两人已经将彼此的变化在心里了解了个透彻，季冉想要开口讲话，却被文琪先打破了沉默。
　　“季冉，对不起，为我的不告而别。”
　　季冉笑了笑，听见这句话，似乎并没有太大感触。从始至终他要等的都不是这句话，而是一个解释，文琪想要离开的动机。
　　“文琪，违心的道歉不是你的风格。”
　　文琪也笑了，笑得很坦荡，细长的眉毛略略弯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被你看穿了，季冉。离开你，从始至终我都未曾感到一分一毫的歉疚。”
　　“为什么？”
　　文琪端起咖啡啜了一口，缓缓地答。
　　“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在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以后？”
　　季冉呆望着文琪，脑海里下意识闪现出陈雾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文琪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一种强烈的难以置信，继而又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季冉。
　　“季冉，你真的很迟钝。从始至终，你需要的都不是一个老婆，你需要一个恩格斯那样的人物，懂吗？”
　　季冉确实是懂了，他认为文琪在愚弄他，同时也在污蔑马克思和恩格斯，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屈辱与愤怒。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难道我以前对你的爱都是虚假的吗？你感受不到吗？因为这种理由就对我所有的好视而不见，抛下我一个人出去逍遥自得。你明白那种一觉醒来整个世界被颠覆，独自面对冰冷的房间的感觉吗？”
　　文琪注视着季冉因为愤怒而发红的眼眶，她从来没有看到季冉的脸上出现过这种神情。记忆中的季冉始终是温和的，不羁的，似乎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破他心中的平静。
　　文琪尖酸的表情逐渐黯淡下去，她靠在椅背上，试图得到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她开始回顾两人之前的种种，从最初的相识到熟知再到最后的分别，然后逐渐被歉疚占满心头。
　　在那一刻她才感到自己真的错了，她不该不告而别，明明有更多分开的方式，她却选择了最卑鄙的一种。
　　“对不起，季冉，我承认方式错了，但我们真的不合适。”文琪说着，逐渐变得哽咽。
　　“你有一颗自由的灵魂，追求浪漫而不真实的东西，而我只想要一份安定，一个二十四小时的避风港。”她说一句，停顿一下，视线下垂，盯着桌面上瓷白色的咖啡杯，试图用睫毛来掩藏盈满眼眶的泪水。
　　“所以你选择了孙良？”
　　文琪缓慢地摇了摇头，“没有，季冉，我们是回来以后才在一起的，你相信我吗？”
　　她抬起头，眼眶湿润，表情显得诚恳。
　　季冉的愤怒平息了很多，理智逐渐回归，他很清楚文琪是什么样的性格，自然不会做这种事情。他“嗯”了一声，文琪继续说下去。
　　“我有时候觉得你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让人难以抓住。和你生活得越久，我就越是感到惶恐。我觉得没有一种紧密的关系连缀在我们两人之间，我们本来就是不合适的，从一开始就错了。”

　　季冉得到了他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答案，内心却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他变得更加迷茫，更加苦闷。他不明白，恋爱的时候，文琪无数次说过喜欢自己的自由与散漫，后来却又变得厌烦。
　　或许自己真的无法给人带来安全感，季冉开始讨厌自己的性格，连同对自己整个人也感到变本加厉的失望。

　　季冉上午没有课，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在了半空中，在窗帘上投射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季冉隐约记得自己睡觉的时候没有拉窗帘，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又躺下了。朦朦胧胧好像睡了半个小时，也好像只是躺着没有睡着，总之，他又睁开了眼睛，蹂I躏了一番原本就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被子，从床上挣I扎着爬了起来。
　　房间不大，物与物之间只隔了很窄的距离，虽然看起来略显拥挤，但很温馨。季冉几乎要回想不起曾经住过的那间大卧室里面的景象，场景变得越发模糊，似乎季冉的脑海很逼仄，房间也并不想停留在季冉的记忆里。
　　季冉想要站起来，却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出现短暂的漆黑，才又缓缓透出光亮。他走出房间，看到桌面上放着已经完全冒不出热气的豆浆，旁边是季冉爱吃的水煎包。
　　然而此时季冉却显得毫无食欲，盯着上面的油星有点犯呕，艰难地吞咽一下，才发现嗓子很痛。昨天站在天桥吹了一晚上冷风，时隔两个月，季冉再度感冒了。
　　只喝了豆浆，好像打得不太顺滑，季冉感到自己嗓子眼被剌得生疼，喝完豆浆又灌了两杯水才将碎渣冲下去，嗓子并未见好，痛感反而更加清晰。
　　他浑身疲乏，整个人懒懒的，不想回房间，于是又躺到沙发上。拿着电视遥控器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一个想要点进去的节目，最后选了一个脱口秀放着，只是为了不让家里显得过于安静。
　　季冉起初在听，十分钟以后又感到一阵困意，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薄薄的毯子挡不住寒冷，他又被冻醒。空调遥控器放在对面电视柜抽屉里，他不太想起来拿；被子在房间里，他更不想去拿。于是季冉努力蜷缩起手脚，好把自己装进窄小又单薄的毯子里，似乎是暖和了一些，他又安心地睡去。如此，季冉反复被冻醒好几次，一直到陈雾中午提着饭回到家，看到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情景。
　　陈雾心疼又无奈，他感觉季冉实在是不会照顾自己，不单是毫无医学常识，甚至没有生活常识。生病了不吃药要喝酒，冷了不去开空调就蜷缩在毯子里。
　　“明明也……”陈雾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而走到沙发旁。
　　他伸手探了探季冉的额头，有些发烫，于是抱起发抖的季冉回到卧室，将他紧紧用被子裹住，打开空调。
　　“阿雾，你没有上课吗？”季冉没有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嗓音沙哑，断断续续的，很难听懂。
　　陈雾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出去了。水煎包季冉没有动，豆浆倒是喝光了，也不晓得有没有加热过。他从茶几下面翻出感冒药，又去倒了一杯温开水，走回房间。
　　季冉暖和了许多，蜷起的手脚在被窝里舒展开，他侧躺着，脸正对着走进来的陈雾，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到陈雾的身影，季冉感到一种心安，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倦怠的笑容，眼睛始终跟随陈雾的动作，好像很怕他又离开。
　　陈雾将水杯放到一边，拿着两瓶褐色的口服液打开让季冉喝，季冉很顺从地喝了，喝完又吃了两粒胶囊。出奇地听话，陈雾感到很诧异。
　　被季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陈雾想要拿着杯子出去，却被季冉拉住一根手指，令他回想起有一次，他也是这样被留住，在季冉无意识的情况下吻了他。
　　或许是因为嗓子痛，季冉没有说话。陈雾呆立片刻，终于还是在没有征求季冉同意的情况下，掀开被子，躺下去，抱住了他。
　　“这样会好过一点吗？”陈雾轻柔地问。
　　季冉点了点头，回抱了陈雾一会儿，又收回手臂，想要推开他，力气却不够。
　　“会传染。”
　　陈雾紧紧抱着他，鼻尖在他的头顶贪婪地汲取发间的幽香，感受源自于季冉身体里的热度，感受自己正在被季冉所需要。
　　“不是流感，不会传染的。”
　　季冉觉得陈雾在诓他，但还是放心了许多，任凭陈雾抱着自己，亲吻自己。
　　文琪说在季冉这里寻求不到安全感，可季冉本身也极度缺乏这种东西。
　　季叶薇的生意很忙，邹中云不善言辞，每每和季冉说不上话时，总是选择逃避，借故外出。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季冉看似活泼开朗，其实只是因为惧怕孤独，惧怕死一样的空寂。
　　他鲜少独来独往，即使是玩不到一起的同学也硬要和人掺和在一起，装作喜欢打游戏，装作喜欢踢足球，装作喜欢他们充满恶意的玩笑。他深处人群之中，却倍感孤独，于是更加不懂得如何是好。最后选择钻进书里，从文学中寻找共鸣，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并且发自内心认为人需要的陪伴，书里都可以找到。
　　季冉将脑袋埋在陈雾的怀里，虽然极度困倦，但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错得彻底。
　　脑海里回想起文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季冉，我们是相同的两条船，无法在彼此身上寻找依附和支撑。”
　　季冉最终需要的还是来自于人的陪伴，用臂膀撑起的港湾。这里有温暖，也有共鸣，他想要的一切，陈雾都会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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