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陈雾很久不过生日，不吹蜡烛，几乎忘记该以什么姿态许下一个生日愿望。他在季冉的催促下，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他极力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因为愿望不仅不会实现，境况反倒会变得更坏。
　　想要摒除掉时时刻刻充斥在脑海里的想法很难，因为已经描摹过无数遍，早就被深深镌刻在脑子里。
　　想要和季冉在一起。这个想法还是像一条鱼一样溜出来，陈雾意识到，神色变得有些沮丧。他觉得自己太贪心了，所以窄小的心房承不住欲望，沿着边缝溢出来，然后被察觉。
　　他会失去季冉。这是沮丧过后的第一反应，陈雾即刻睁开眼睛，希望刚刚是错觉，自己的心声其实只说了一半。
　　他对上季冉复杂的眼神，头一回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季冉了。
　　季冉僵硬的脸上突然又重现出明媚的笑容，让陈雾觉得安心，一颗悬着的心似乎就这么放下了。
　　“季冉，谢谢你。”
　　“不用，阿雾开心就好啊。”

　　陈雾躺在床上的时候，幸福感还在持续，有些不真实，他有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床头柜的抽屉里传来一声震动，陈雾拿出里面的旧手机，因为想要等到老罗的回信，陈雾一直没有关机，偶尔会给手机充一次电。
　　他点开绿色的界面，发现是李静淑发来的消息，问陈雾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人陪在他身边。
　　李静淑似乎早已习惯收不到陈雾的回复，甚至于她可能已经把陈雾的微信当成了一个树洞，她只是要说，要表达，要抒发无处可以抒发的感情。
　　陈雾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回复的冲动，他突然很想让李静淑知道，很多年以后的这一天，有一个人给他买了蛋糕，做了一桌子菜，祝他生日快乐，并且陪伴他。
　　陈雾打了很多字，又逐一删掉。他很怕收到李静淑的回复，怕到想一想就觉得恐慌。断了很久的网，再重新牵起一根蛛丝是很难的，而这种难对于陈雾则更甚。
　　他退了出去，又点进很久没有看过的群，发现在里面自己已经和季冉发展到了不可描述的地步。陈雾突然觉得一阵心虚，很想要敲开季冉房间的门，检查一下天花板上是不是藏着一个摄像头，他对现在人的脑补能力感到恐惧。
　　突然，陈雾看到一条消息，说季冉换了一个很傻的头像，两人之间肯定是有什么猫腻。
　　陈雾不知道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摸出枕头下面现在用的手机，看到季冉把头像换成了蛋糕上面那个表情憨傻的小雪人，背景里还有自己的浅蓝色毛衣，可能是趁陈雾许愿的时候拍的。
　　群里人又说穿蓝色毛衣的肯定是陈雾，因为今天在学校里偶遇到他。底下一群人开始欢呼雀跃，很快将季冉头像的截图顶了上去。
　　陈雾觉得这样很不好，他很想说一句反驳的话，但是没有勇气，更加没有底气，况且他也不想要暴露自己。虽然和季冉朝夕相处，但是因为性格和生长背景的原因，陈雾有很多时候不能理解季冉，每及此时他便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而从群里得到的信息可以帮助陈雾很好地了解季冉，虽然时常言过其实，含有脑补过头的成分，但总比陈雾毫无头绪地瞎猜要来得好。
　　但他还是不理解季冉和自己做了那件事，并且心甘情愿地不理解下去。

　　S市以一场连绵不绝，无休无止的雨迎来了冬天。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小的时候像烟云，雾雾蒙蒙，缓缓飘落到地面。大的时候密密匝匝，重重砸在地面上，溅出一朵朵水花。
　　陈雾在公交车站牌等车，车迟迟不来。他刚从季冉家里出来，要到福利院去看小夏，因为地铁站很远，只得挤公交。他动了动手指，将袋子提手变换了一个位置，被勒得发白的肌肉痛感有所减轻，逐渐转移至下一处。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灰色的折叠伞，毫无疑问是季冉的。
　　陈雾闲着无聊，仰起头看铅色的天空，密集的雨点由上空坠落，像一条条若隐若现的银飘带。他很不喜欢下雨，A城雨水少，并且多是轰轰烈烈的阵雨，像例行公事，每次都是匆匆来又匆匆离去，干脆利落。而S市的雨却像赶不走的潮气，绵长无尽，打伞觉得没有必要，不打伞一路下来衣服会被充分淋湿，湿得透透彻彻。
　　公交车仍旧不来，站牌前已经站了很多人，多是穿着深色的衣服，显得冰冷而拥挤。陈雾一路撤到角落，最后又不得不撑起伞暴露在雨中。他有些不耐烦了，烦躁地掏出手机准备打车，看到季冉发来的信息。
　　“到了吗？”
　　陈雾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决定说实话。等编辑好的信息发送出去以后，陈雾才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对季冉产生了一种日益强烈的依赖。
　　“找家咖啡馆坐着等，我十分钟后到。”
　　陈雾握着手机，扬起唇角，然后转过身朝后方的商铺环顾一番，看到一家装修简约的咖啡馆，盯着招牌上的表示“正无穷”的LOGO，想起季冉似乎订过这家的外卖，便走了进去。
　　陈雾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待的心情突然变得不一样，是冷冰冰的公交车和鲜活的季冉的区别。
　　咖啡厅里人不算少，多是些躲雨顺便办公的上班族，桌面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手指在上面飞速跃动。突然一张熟悉的面孔闯入视线，陈雾很快想起是常去薄荷酒吧的那个女人，不过最近似乎没有见她来过。
　　女人和晚上时很不一样，化着精致的妆容，戴一副黑色细框眼镜，镜片反射出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整个人看起来睿智而富有朝气，似乎变得年轻很多。她坐得笔直，时不时端起右手边的咖啡啜饮一口，神色专注地盯着电脑，眼神跟着浏览的内容上下移动。
　　陈雾记性很好，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很难将眼前的人和酒吧里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又过了一会儿，陈雾见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脸上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笑容，陈雾觉得奇怪，没来得及深究，季冉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窗。
　　季冉一定是刚起床。陈雾盯着他略显蓬乱的头发想，紧接着又是一阵愧疚。
　　他从前面取了咖啡和面包，踩着地垫上大大的LOGO走出去，走进季冉的伞下，愧疚感被微风吹走了一多半，陈雾感到自己近来变得越发没有良心。
　　“看什么呢？喊了你半天。”季冉把伞举得高高的，问陈雾，语气里有种难以捉摸的成分，陈雾暂时还无法将这种成分解离出来，他对于很多未被挑明的感情还太过于迟钝。
　　陈雾摇了摇头，很自然地说没什么，他将早餐递给季冉，自己从他手中接过雨伞。季冉也自然地递过去，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他又透过朦胧的玻璃窗朝内望了一眼，随后同陈雾一起上了车。
　　坐进车里，陈雾帮季冉理了理头顶翘起的几缕细发，季冉对着镜子憨憨地笑起来，显得有些窘促。
　　车子沿着马路平缓行驶，周六的早上并不会堵车，两人很快就抵达了福利院。陈雾解开安全带，拿起雨伞，见季冉迟迟不动，面色犹疑。
　　“我，可以进去吗？”季冉问。
　　陈雾笑着点点头，“小夏也很想见你。”陈雾很久之前就想带季冉来见见小夏，只不过他不确定季冉有没有时间。
　　“可是我没带礼物啊......”季冉盯着陈雾的手提袋，撇了撇嘴。
　　陈雾注意到季冉的视线，拇指开始不由自主地摩挲袋子的提手。
　　“其实，我帮你准备礼物了。”陈雾经常同小夏提起季冉，致于后来小夏很想见见，可陈雾又不好意思向他提出这个要求，只好每次来的时候推脱季冉很忙，没有时间过来，然后另外买上一份礼物，说是季冉送的。
　　“阿雾真是周到。”季冉怀抱着陈雾从袋子里拿出来的一个系蝴蝶结的粉色纸盒，夸得陈雾脸很红，心里有点不安。
　　“其实......”
　　“嗯？”季冉好奇地盯着他。
　　陈雾别过脸去，“没什么。”
　　季冉盯着陈雾微微泛红的侧脸，似乎会错了意，上扬的嘴角突然耷拉下来，面部肌肉也逐渐变得僵硬，显得心事重重。
　　走进一楼大厅，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冲陈雾笑了笑，显得很是熟稔。陈雾接过她递来的笔，将自己和季冉的名字登记上去，其间，她不住地打量着季冉，以一种善意的好奇目光。
　　陈雾说季冉是自己的老师，她亲切地笑了笑，引着两人一同进入后方的庭院。
　　季冉以前没来过这种地方，充满新奇，眼神不住打量，又很怕自己探究的目光与敏感的人群有一刹那的对视，所以小心翼翼地觑探，落在陈雾的余光里，显得生动可爱。莫不如说季冉的一举一动都令陈雾感到由衷的喜爱，仿佛加了某种深刻的滤镜。
　　这一次，没等工作人员通知，小夏便着急忙慌从房间里跑出来。时隔数月，小夏又开朗许多，这得益于陈雾长久以来的关爱以及所有工作人员坚持不懈的陪伴。小夏脾气很好，话不多，但很贴心，同陈雾一样，做多于说。所有人都对她的变化感到欣慰，陈雾则更然。
　　不过小夏头一次见到季冉，还是有些胆怯。几人站在走廊里，她拉住陈雾的手，躲在他身后，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以及一双好奇的双眼，怯懦地问陈雾，他是不是季冉。
　　陈雾笑着点点头，将她从背后拉出来，半蹲下身，双手放在她肩膀，让她和季冉面对面。
　　“小夏，不要怕，季冉哥哥很好说话的。”
　　小夏默默点了点头，仍旧低垂着，不敢与季冉直视。她显得有些窘促，转过脑袋想要寻找陈雾的眼睛，浅蓝色的小皮靴不停与地面摩擦，很快蹭了一个鞋尖的脏污泥水。
　　陈雾眼见小夏把自己的鞋子弄得越来越脏，实在是难以忍受，想要拿纸巾帮她擦一擦，手刚伸进口袋里，季冉已经拿了一包纸巾，朝他伸过来。
　　陈雾看了小夏一眼，“小夏，鞋子脏了，让季冉哥哥帮你擦一下好不好？”
　　小夏以一个安全感十足的姿势背靠在陈雾身前，胆怯地看着他，经过很久的思考，她终于朝季冉的方向将鞋子伸出一点，动作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但是足以表明小夏的决心。她愿意相信季冉。
　　季冉冲她友好地笑了笑，用纸巾耐心擦拭掉鞋尖的污水，崭新的鞋子又重新变得光洁。小夏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戒备心消失了一大半，腼腆地冲季冉打招呼。她说陈雾哥哥经常提起他，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季冉不怀好意地盯着陈雾，问小夏，“哦？有多要好啊？”
　　小夏歪起嘴巴努力思索一番，说道：
　　“就像胖虎和小夫那样要好。”
　　陈雾感到十分无语，小夏最近疯狂迷恋《哆啦A梦》的漫画书，他本来还在担心她会说出大雄和静香的名字，但没想到会是这两个。陈雾搞不懂相似之处在哪里，并且打心眼里也没觉得胖虎和小夫有多要好，况且季冉长得那么好看。
　　季冉听到以后开怀大笑，笑声使整个晦暗的天空重又变得明朗起来。小夏不明所以，她认为自己的比喻十分贴切，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但也跟着笑起来。她很喜欢季冉的笑声，陈雾也在笑，一定也很喜欢。
　　小夏对季冉的隔阂彻底没有了，她像接受陈雾一样接受了季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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