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作者:胖别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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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山上游人不算多,几人在离老桂树不远的地方找了一片空旷地,展开野餐垫,拿出来事先买好的零食,开始了野餐。
      陈雾很小的时候憧憬过这种活动,但他只参加过一次班级里组织的,很孤独,后来陈雾就不再去了,老师们也并不强求。每一个人都习惯了陈雾的孤僻、不合群,并且很配合地不去打扰他独处。
      “陈雾,想什么呢。”蒋林冲陈雾挥挥手,递给他一块杜潇潇女朋友做的奶油蛋糕。因为一路颠簸,蛋糕的形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但是蛋糕胚很松软,奶油也无比醇厚。
      奶油和桂花的香味融合在一起,陈雾盯着手指尖上沾到的一点乳白,不知该抹去还是像蒋林那样毫无形象地舔掉,他陷入沉思,并且思绪沿着一片白飘向很远,模糊而缥缈。
      陈雾印象里唯一一次吃蛋糕是在三岁的时候,在此之前陈国栋似乎还很正常,李静淑也爱笑,喜欢捏陈雾鼓鼓的脸蛋,抱着他去公园,去动物园,去陈国栋上班的修理厂。
      小小的陈雾被陈国栋抱在怀里,指着橱窗里的蛋糕说好看,要陈国栋买给自己。陈国栋指了指白色的,陈雾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不是,陈国栋又指向另一个,陈雾生气地撇嘴,用小拳头锤了一下陈国栋的肩膀,说“臭爸爸”。
      陈国栋捏了捏陈雾的小鼻子,松开手时,柔嫩的鼻尖泛起一层红。他顺着陈雾刚刚指的方向,问是不是,陈雾重重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珠盯着陈国栋,手指伸进嘴巴里吸吮,看起来就像一个馋猫。
      “阿雾生日了给你买蛋糕好不好?”陈国栋温柔地问,看着陈雾的眼神充满慈爱。
      “那阿雾什么时候才生日啊?”陈雾口齿不清地问道。
      “快了,等街上的树都变得光秃秃时,阿雾的生日就到啦。”
      陈雾皱起眉头,撇着嘴又要哭起来,
      “可我不想让树变得光秃秃,那多可怜啊,他们会冷的,爸爸,我不要过生日了。”
      李静淑在一旁看着他们幼稚的对话,不禁笑出声来。
      一家三口悠闲地行走在人行道上,枯黄的秋叶开始飘落,陈雾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接住一片,放在陈国栋头顶,充作帽子。
      这本是某个极其普通平常的一天,陈雾还很小,或许再大一点,拥有记忆也不迟。因为日子好像会一直这样平淡幸福下去,陈雾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长大,慢慢记事,慢慢感受来自于父母的爱。
      那天以后,陈雾总是喜欢迈着笨拙的脚步跑出门去,看道路旁的树木,一边期待又一边怀有恻隐,就在这样纠结的心情里,陈雾迎来了三岁生日。
      陈国栋下班很晚,回来时带了陈雾喜欢的蛋糕,绿色的草地上卧着一只小狗,旁边是一个短头发的小孩儿,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草地上,望向陈雾。
      陈雾对蛋糕爱不释手,吹完蜡烛以后迟迟不舍得切开,一直守到快要睡着,陈国栋有事突然被叫回工厂。
      后来发生的事情陈雾只有片刻画面的记忆,像一张又一张的幻灯片,陈国栋揪着自己的头发沉默不语,李静淑在哭,时钟滴答滴答地走,草地上的人物变得模糊不清。
      一整个蛋糕,陈雾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吃完,三天里,只吃了蛋糕。奶油一点一点变硬,最后产生了些异味,陈雾了解到食物变质的全过程。
      后来陈雾再也没有吃过蛋糕,陈国栋也没有再抱过他,李静淑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少。
      一阵风刮过,日子突然间就改变,陈雾还没来得及记下一些快乐,树叶就落光了。

      指尖的奶油带来一种黏腻的触感,蒋林的餐盘还悬在半空,陈雾接过去,放在了一边。
      他没有吃太多东西,肚子却觉得饱胀,一种强烈的反胃的感觉,酸水朝上翻涌,陈雾很想吐,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陈雾,你不舒服吗?”蒋林看他有些不对劲。
      陈雾强压住呕吐的欲望,冲蒋林摆了摆手,朝远处的溪流走过去。
      流水自上方蜿蜒而下,像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水很清冽,陈雾蹲下来洗了把脸,感觉自己好了一些。就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视线顺着溪流一直向上望去,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他早就已经记不清陈国栋的相貌,自打记事起对他的印象仅仅是疯狂,恐怖,令人窒息。可从陈国栋去世以后,陈雾又总会莫名其妙想起陈国栋残破的好来,从脑海里很深的地方,飘出来一些记忆,不像是自己的。
      这些记忆像是一条条毒蛇,随着年龄的增长,非但没有消退,反倒从褊狭的缝隙里一点一点钻出来。在看到李静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这种记忆会愈发清晰,甚至于记忆中李静淑的脸逐渐与面前微笑着的相重合,周围的背景变得模糊,像被热气熏蒸变形,陈雾觉得可怕至极。
      陈国栋死了,陈雾却活在一片浓重的阴霾里,从此以后充斥胸腔的皆是满含霉腐味的空气。
      从很远的地方刮起一阵风,凝滞的桂花香气一阵又一阵被送到陈雾鼻腔,他从绝望的窒息里喘过一口气。

      裴冰玥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默默站在陈雾身后,过了很久,才试探性开口,声音很轻柔。
      “陈雾,没事吧?”
      陈雾收回视线,回头看了裴冰玥一眼,“嗯”了一声。
      “是不是晕车了?要喝点水吗?”
      陈雾摇了摇头,缓慢站起身,裴冰玥想去搀扶,被陈雾巧妙避开。
      “走吧,时间不早了。”
      “好。”裴冰玥紧跟在他身后,朝几人走去。

      面包车中途将陈雾送到酒吧附近,带着余下的几人回了学校。
      乔一天没营业,感觉自己损失了一个亿,天还没黑就站在店门口眼瞅着招牌发呆,看见陈雾过来了,转而盯着他,注意到他毫无血色的脸。
      “阿雾,生病了?”陈雾有点纳闷自己看起来到底是有多憔悴,每个人见了都要问一问。
      进去之后,当然又没有躲过阿让的火眼金睛。
      “怎么了陈雾,表白失败了?不可能吧。”
      “......”
      陈雾不想理他,阿让又没皮没脸地凑过来,这次不怕死一样离得很近,满头黄发的根部显露出新生的黑色,像被枯草隐匿的道路,陈雾不想和人接触,往旁边躲了躲。
      阿让又顾自开口。
      “哎呀,看开一点嘛,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看......”阿让手托下巴眼神朝上努力思忖了一会儿,“前几天来喝酒那个就不错,人是有点轻浮,但长相还真不算赖。”
      陈雾擦杯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他觉得阿让可能误会了些什么,想要开口解释。
      季冉没有骚扰自己,也并不轻浮。
      陈雾刚张开嘴巴,阿让又说道:
      “你可别生气啊,我是真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般......般配?”陈雾默默重复,好像不理解这两字的意思一样。
      “对呀,跟你喜欢那个人长得挺像的嘛,就是这两天没来过了,啧啧,怪可惜的。”
      阿让耸耸肩膀,摆出一副深感遗憾的模样,好像真的在为陈雾讨不到男朋友而惋惜一样。陈雾在酒吧工作了很久,对于男的和男的谈恋爱这件事情也见怪不怪,但是阿让刚来没多久,他以为自己的喜欢会不容易被人接受。
      但事实却是很多人都轻而易举接受,并且习以为常。
      陈雾再一次感到S市是一个很包容的城市。

      “他是我的老师。”陈雾说道。
      “谁?谁啊?”阿让一头雾水。
      “季冉。”
      “季冉是哪个?”
      陈雾开始后悔,果然跟别人解释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上次来的客人。”
      阿让又问:“你认识他啊?”
      陈雾点了点头,“嗯,也是我喜欢的人。”
      阿让震惊,张开的嘴迟迟没有合上,信息量有点大,一时间消化不过来。感情上次不是什么轻浮客人骚扰清纯男大学生,是小情侣打情骂俏啊?
      操!阿让呕了,亏了自己还自以为是见义勇为。
      “你怎么了?”陈雾见阿让一脸嫌弃的表情,不解地问道。
      “没……没怎么。挺好,挺好,喜欢就去追嘛,我看他对你也挺有意思的。”
      陈雾听到这句,猛地睁大眼睛。
      “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阿让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无所适从。陈雾虽然人长得帅,脾气也好,但是莫名自卑,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导致的,不过在阿让看来完全没有必要,阿让的世界里没有自卑两个字。
      于是他鼓起勇气拍了拍陈雾的肩膀,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过来人,郑重其事地说道:
      “陈雾,放心吧,凭我丰富的阅人经验,可以肯定,他喜欢你。”
      陈雾显得难以置信,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心里很没底,可是阿让的语气听起来很有自信,令陈雾感到迷惑。
      “季冉真的喜欢自己吗?”
      一整个晚上,陈雾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并且试图从两人短暂的相处里搜寻一些蛛丝马迹。
      无果,陈雾觉得自己的大脑在这些方面没有任何作用。
      酒吧打烊前十分钟,陈雾在弯腰收拾东西,阿让朝他挑了挑眉,一副看戏的表情。
      陈雾直起身,转过脸,看到季冉。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长风衣,里面是薄薄的衬衣,整个人看起来略显单薄,但并不孱弱。季冉不算矮,不过是因为陈雾太高了。
      陈雾看着季冉朝自己走过来,风衣随着步伐摆动,走到近前停下,温暖的空气里飘进一股携着淡淡香味的冷空气,是季冉身上特有的味道。
      陈雾并不觉得冷,反而感觉季冉会冷。
      “忙完了吗?”季冉微笑着看陈雾,问道。
      “快了。”陈雾盯着季冉眯起来笑的眼睛,不由自主握紧了手里的抹布,两根手指夹着布片来回摩挲。
      “怎么穿这么少?”
      季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一本正经答复:
      “不少啊,秋天不就应该这么穿嘛。”
      陈雾无奈地看着他,季冉是一个讲究风度的人,在暖和和好看之间不会选择前者。他很想摸一摸季冉露出的半截手指是不是冰凉的,很想替他暖一暖。
      陈雾出神间,眼睁睁看着那双白皙的手从袖口里伸出来,抢走了自己手里的抹布,触碰的一瞬间,陈雾感受到一阵如他所料的凉意。
      季冉认真地问陈雾还有哪几张桌子没有擦,陈雾还没有回答,季冉已经卷起袖口,擦拭起了他身后的桌面。
      “不用的,这张我已经擦过了。”
      季冉直起腰,指了指后排的几张桌子,“那几张呢?”
      陈雾摇了摇头,“没有了,都擦完了。”
      “哦。”季冉遗憾地鼓起嘴巴,看起来就像一只冬天里没有储备足够食物的松鼠。
      “没有帮上忙啊,下次我来早一点。”
      陈雾看着季冉诚恳的眼神,感觉自己的心正在缓慢融化,像一块放在平底锅上的黄油。
      “活不重的。”陈雾温柔地冲他笑了笑,可能是灯光朦胧昏暗的缘故,看起来有一丝缱绻。
      季冉看到陈雾难得的笑容,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他有两天没有见到陈雾,再一次看到他的脸,心情莫名舒畅,可能是陈雾的笑容太好看了吧,不过好像有点憔悴。
      一旁不时有下班的人走过,阿让收拾完自己的吧台,看到两个人傻站在那里,嫌弃得要死。
      “陈雾,你们两个还不走吗?”
      陈雾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接过李冉手里的抹布,端到水池里洗了洗,让季冉回车里等,自己又去换衣服了。
      季冉随便在吧台坐下来,阿让冲他点了点头,说了几句话,随后也往更衣室走过去。
      进去的时候,陈雾已经换好衣服,准备穿鞋。阿让贱兮兮地“啧”了几声,随即感慨道:“谈恋爱真好啊,羡慕呀。”
      陈雾弯腰系鞋带,黑色的阴影遮挡住红通通的脸颊。
      “阿让,不要胡说。”
      阿让可能是饿了,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苹果,靠在柜子上边啃边对着陈雾调侃,活像只老鼠。
      “就你们现在这腻歪相,真谈了恋爱可别出现在我跟前啊,我怕我眼瞎掉。”
      陈雾觉得阿让总在说一些没影的事,不想理他,匆匆系好鞋带,拿着书包准备出去。
      阿让对着他的背影含混不清地喊,“陈雾,我看人很准的哦。”
      陈雾没理他,走了。
      酒吧的灯都关掉了,只剩吧台柱子上一盏小灯。季冉坐在昏暗之中的唯一光亮处,周身散发出迷蒙的光晕。
      陈雾又好像在做梦,迟疑片刻,才朝季冉走过去。
      “怎么不回车上等?”
      季冉站起身,“一起嘛,你又不知道车停在哪里了。”
      陈雾笑了笑,两人并肩走出酒吧。
      街道上没有什么人,连路灯发出的光都显得格外清冷,尘埃在光束中跳着无人欣赏的舞。两人走向不远处的汽车,发动引擎,朝着温暖的地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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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经常加班,更得有点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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