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陈雾将小号换了一个头像，是季冉经常发给他的柴犬，然后重新申请进了微信群。
　　群里聊天的风向一时间全变了，陈雾起初不太明白CP是什么意思，于是上网查了一下，看到搜索出来的结果时更是一头雾水。他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在一瞬间转变了态度，按道理说应该会很气愤吧。陈雾不太确定，因为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而且很多人不讲道理。
　　但是心里有些难以捉摸的喜悦，原来陈雾和季冉在一起，也不是一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陈雾突然有了一些自信，但很快又气馁。
　　季冉并不喜欢自己。
　　陈雾放下手机，闭上眼睛躺了很久，直到再次睁开时，眼睛已经完全能看到黑暗环境中的所有轮廓。
　　扶手，窗台，花盆，都在夜里显露出本来的形状，陈雾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些。
　　季冉仍旧没有发来任何消息，他有许多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陈雾感到自己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他想起下午时钢笔在笔记本上洇出的墨点，竟无端羡慕起来，陈雾在漆黑笼罩的夜幕中想象自己成了一管墨水，正在逐渐变大。
　　可他没有办法流进季冉的心里，只是在徒然增大，徒然流逝着生命。
　　夜色逐渐变得稀薄，像是一点一点被调和进白颜料。蒋林的手机响起来，陈雾听到他关掉闹钟的动作，五分钟以后，继续重复同样的一套动作。
　　陈雾坐起来，蒋林听见动静才猛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时间，急急忙忙把另外两人喊起来。
　　“别跟我说你昨晚没睡。”蒋林半眯着惺忪的眼睛，打量着陈雾死灰一样的脸说道。
　　“你打鼾声音太响了。”说完，陈雾下床洗漱去了，留给倏然震惊的蒋林一个背影。
　　蒋林的表情像个呆鹅，显然对自己打鼾这件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觉得难以置信，于是默默扭脸看向对面两个还在被窝里蠕动的人。
　　“我昨晚打鼾了吗？”
　　杜潇潇没睡醒，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知道，没听见啊。”
　　周和明缓慢爬起来，坐在床上，身披被子，像尊佛。他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没有听见。
　　蒋林更加迷惑起来，一直在回想自己到底有没有打鼾的习惯，导致收拾东西时不断分神，最后带了什么也不知道。
　　时间很赶，几人匆匆收拾完便启程出发了。
　　早晨天很冷，陈雾里面穿了件衬衣，外面套了一件黑色毛衣，最外面是防风外套，下身着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普普通通的学生打扮，站在学校门口时还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陈雾不喜欢这种被人盯着指指点点的感觉，想要钻进车里，蒋林非要站在外面迎人，并且死死抵住车门。司机悠闲地坐在驾驶位，敞着窗户抽烟，也不催促。
　　陈雾没有办法，只好戴上外套的帽子，拉链一路拉到头，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黑色的刘海和一双狭长的眼睛，看起来心事重重。
　　等到女生们说说笑笑走过来，几人才一同上了车。
　　裴冰玥主动和陈雾打了声招呼，陈雾很轻地“嗯”了一下，发出的声音有点像地面结出的一层白霜。
　　车上一共有三排座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蒋林让陈雾坐了副驾驶，其余六个人则在后排。透过后视镜，蒋林看到裴冰玥的脸上闪现过一瞬间的不悦，他悻悻地滑下座位，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几个人坐满了一辆面包车。车是蒋林叫的私家车，专门在大学门口接拉人的业务。车略显破旧，挡风玻璃上落了很多灰以及蚊虫残碎的尸体。蓄短髭的中年司机师傅放着过时的音乐，并且附和着吹起口哨，没有丝毫跑调，声音清脆而悠扬。引擎声隆隆作响，街道旁的树木加速向后奔跑，几人渐渐远离市区，驶向无人的山谷。
　　杜潇潇和他女朋友一直把脑袋凑在一起聊天，两人时常不知道在讲什么，莫名其妙同时笑起来，其他几人鄙夷地盯着他们两个，蒋林则不住地说好酸好酸。
　　“哎，你们有没有嗅到一股恋爱的酸臭味啊？”蒋林贱兮兮地问道。
　　杜潇潇女朋友脸红起来，裴冰玥也跟着起哄打趣他们，并且时不时偷看陈雾的反应。
　　陈雾不怎么说话，只有聊到他时才应答几句，全程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没有任何消息，但是看到季冉发了一条朋友圈“水煎包好难。”配图是一条长长的队伍，尽头是陈雾昨天早上买水煎包的店，绿底白字的招牌，在队伍的尽头只显露出一角，却又极其醒目。
　　陈雾不会做饭，又不清楚季冉平时喜欢吃什么，出了小区门口看到很多人在排队。他看到一对老夫妻朝他走来，还听到他们说这家水煎包好吃是好吃，就是难买。
　　陈雾看了一眼时间，决定去排一下。
　　队伍很长，而且出锅也慢，大周末的可能都不上班，排起队来也不感到焦急，悠哉悠哉，互相侃天。
　　年轻人不愿意掺和这种，多是中老年人，所以陈雾站在那里格外突兀，遭受了长达半个小时的眼神问候，如果不是一直在低头装作玩手机，陈雾可能又会被问有没有对象。
　　水煎包提到手里，热腾腾的蒸汽熏蒸着手指，陈雾感到如释重负，同时也抱有强烈的期待，不知道季冉会不会喜欢。
　　陈雾现在知道了，季冉很喜欢，于是鼓起勇气点了一个赞。
　　很快，陈雾收到了季冉发来的消息，一张柴犬长长的嘴巴趴在桌面上，眯着眼睛的表情包，看起来很不开心，就像没有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肉骨头。
　　“没有排到。”
　　陈雾甚至能够想象出季冉沮丧的表情，他可能又要吃散装三明治，虽然没有什么不好，但陈雾想要季冉可以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
　　“很好吃吗？”
　　“对啊，阿雾简直是发现美食的天才。”
　　陈雾被季冉一阵溜须拍马夸得脸又红起来，嘴角也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并且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蒋林坐在斜后方，觑到了一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可思议。
　　陈雾居然笑了，对着手机。
　　蒋林脑洞很大，但着实想不到，甚至完全不敢猜测陈雾谈恋爱了这件事。裴冰玥很漂亮，放在整个专业都算是凤毛麟角，然而陈雾却从来不给她任何眼神，就好像，根本看不到这些。
　　蒋林一度怀疑陈雾性冷淡，可他现在笑得像个初坠情网的白痴。蒋林心里充满浓重的好奇，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令陈雾露出这幅模样。
　　“明天我去买。”陈雾顾自傻笑完又接着回复。
　　“不要吧，人这么多。对了，星期天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吗？好不容易不工作。”
　　陈雾告诉季冉要和室友一起去爬山，季冉似乎很有时间，两人有的没的聊了很久，多半是季冉在说，陈雾附和。
　　陈雾回消息很慢，因为要思考。平时说话“嗯嗯嗯”的好像没什么，可是一旦转换成文字就显得格外冷漠。
　　陈雾不想让季冉认为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于是他每句回复都尽量多打几个字，一来二去，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桂山算不上是一个正规的旅游景点，无非是附近的居民知道，山脚下也没有人在收费。
　　因为冷，车窗一直关着，阻滞的空气导致整个车厢的味道十分难闻。车停了以后，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加之山林里空气也异常清新，几个人贪婪地吸着冷风，感觉整个人的心灵都得到了有效净化。
　　山并不高，但是上面长满了桂花树和松柏，放眼望去一片浓荫，其间夹杂着黄色的桂花，丝毫没有任何萧条的景象。
　　几人沿着附近居民踩出来的土路往上走，一边走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蒋林听说山顶附近有一棵很古老的桂花树，大概有几百年的树龄，周边很多居民会特地去树下许愿，听说很灵。
　　几个女生听了纷纷表示要去，蒋林在前面开路，说自己也不确定具体位置在哪里，只能凭着感觉找一找。
　　上去的路越走越窄，几个人渐渐连成一条长线。蒋林后面跟着周和明，杜潇潇和他女朋友，还有另外一个女生跟在后面，陈雾则走在最后，裴冰玥渐渐放慢脚步，到了他的前面。
　　“我帮你拿一点东西吧。”裴冰玥看陈雾背了两个包，冲陈雾友好地笑了笑，主动说道。
　　“不用。”
　　裴冰玥收回了伸在半空中的手，略显尴尬，快要抵达山顶，路面也平坦了许多，她跟陈雾走成了一排。
　　“陈雾，”她边走边看着陈雾的侧脸，眼睛很大，里面包含某种复杂的神色，显得凄楚。
　　“我觉得你对我有很深的误解。”
　　陈雾脚步停顿，眼睛向后暼了一眼，很快又加紧了步伐，裴冰玥跟得越来越吃力。
　　“你想多了，我们只是不熟。”陈雾淡淡地说，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裴冰玥的眼里闪过一抹哀伤，她抿紧了鲜红的嘴唇，似乎还想辩解些什么，陈雾却没有给她机会，独自走到了队伍的前头，甩了蒋林一大截。蒋林看着陈雾走到前面，疑惑地向后望了一眼。
　　裴冰玥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煞白。眼里的哀伤也不见了踪影，她死死盯着陈雾渐行渐远的背影，高大的，挺拔的，同那时完全不一样的。
　　裴冰玥来自A城，同陈雾一样。她了解陈雾所有不为人知的过去，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陈雾的感受。

　　陈雾会喜欢她，陈雾只能喜欢她。

　　“冰玥，怎么不走了？”
　　“哦，来了。”裴冰玥勾起唇角，恢复了惯常的笑容，朝前面的女生跑过去，视线始终追随陈雾。
　　“别看啦，瞧你那花痴的样子。”女生打趣道。
　　裴冰玥羞涩地垂下头，长长的卷发遮住一边精致小巧的脸，她伸手去撩，顺势别在耳后，露出一朵茉莉花样式的耳钉，看起来清新靓丽。
　　“你说陈雾会喜欢我吗？”她问，声音很小，有些怯懦。
　　女生爽朗地点了点头，“你那么优秀，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裴冰玥又抿嘴笑了，笑得很克制，表现出一种腼腆的形式。

　　绕着崎岖的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几个人最终找到了那棵桂花树，粗壮的树干，茂密的枝叶，宛如山上陡然张开的一柄巨伞。树杈上面挂着许多红布条，载满了虔诚的心愿，远远望去，令人心生一种强烈的敬畏。
　　身历其境的人总是会不由自主被这种震撼人心的场景所感染，即使陈雾从来不相信这些。
　　他信步走过去，站在参天巨树下仰头看了很久，树冠过于高大，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令陈雾想起小时候李静淑带自己看过的烟花。明明升空时是那么小的一颗光点，像流星一闪而过，倏尔而逝。
　　一般这种巨大的烟花只有结束时才会有，在短暂静默以后，开满整片天幕。像有人用布袋偷走了所有的星星，由于贪婪，袋子被撑破，星星在一瞬间飞跑出来，匆忙逃窜。明亮如白昼的天幕重新恢复为蓝紫色，灰色的余烬也随风消逝，星星重新隐匿起来，躲藏在云层背后，以免再一次被抓到。
　　陈雾仰望苍穹，直到脖子变得酸涩不堪，才依依不舍地垂下来，在心里暗暗期待下一场美妙的烟火。
　　后来陈雾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绚烂而震撼的烟火，狭小的窗口，连云朵都只能窥见到一半。
　　陈雾踱到树干旁边，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了摸青绿色的树皮，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阵风吹过，落下了许多黄色的小花，其中一颗掉落在陈雾鼻尖，他睁开眼睛，小心捏起。花很小，像烟花中的一点，陈雾仔细地看，然后浅浅地笑了笑。他把花摊在手心里，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季冉。
　　“不要忘记许愿。”季冉叮嘱。
　　“老师也信这个吗？”
　　季冉不太信，但是不许白不许，万一实现了呢。
　　陈雾说自己没有什么愿望，不过可以替季冉许一个。季冉想了很久，最后打出一行字。
　　“希望陈雾天天开心，早日发财。”
　　陈雾盯着手机屏幕，眼睛有点酸涩，他深吸一口带着清香的空气，将手掌附在树干上，手心里的小花紧紧贴着树皮，又缓慢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那就希望我们两个天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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