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楔子

　　陈国栋死了，尸体被人从一口枯井里发现。湿滑的井口长满青苔，上面有一条新增的划痕，井里狭窄幽暗，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息。
　　原本人烟罕至的枯井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既害怕又好奇的神情。他们睁大双眼，屏住呼吸，伸长脖子朝井里张望。
　　“嘶......”
　　人群中时不时传出一阵骚动，随着打捞人员的动作，骚动声时高时低。
　　陈雾呆立在最外围，离人群尚有一段距离。透过一个窄小的缺口，他远远可以觑探到：一个女人，在尸体被打捞上来的一瞬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颓然倒地。
　　陈雾呆呆站在原地，陈国栋是他的父亲，女人是他的母亲。

　　第一章

　　夕阳洒下金光，在附满灰尘的窗玻璃上，男孩用双手比划一只螃蟹，在光里爬呀爬。细小的腿，宽厚的壳。
　　这是A城的秋天。
　　小窗在一幢旧民房的顶楼，前面一幢比它稍高，灰色的水泥墙遮住了远处大半个天空。所以A城的秋天，陈雾只能从小窗里窥见片段。
　　阴暗狭窄的巷子宛如大地上陡然开出的一条裂隙，从裂隙上空探出一颗仙人球似的小脑袋，白净的脸上清澈的双眼一眨不眨望着苍穹。
　　“坐井观天。”陈雾小声念道。
　　大门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陈雾匆忙从桌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到了木条凳上。条凳是老式的宽长凳，从陈雾爸爸小时候用到现在，表面磨得油亮，像涂了一层蜡油。上面镌刻着大大小小很多个名字，字迹千变万化，有活泼如龙飞凤舞的，也有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陈雾匆忙坐到条凳上，因为阻力小，屁股从条凳上呲溜了出去，顺着滑坐在地板上。他刚准备爬起来，抬眸的瞬间，看到凳面底下刻着的两个名字，中间画了一颗心。
　　“李静淑”，是妈妈的名字，另一个，应该是爸爸吧，陈雾不太记得，莫不如说他对爸爸整个人都没有太多印象——除了没日没夜歇斯底里的吼叫，以及偶尔，转瞬即逝的温柔。
　　陈雾没有功夫细究，急忙站起来，却忘了自己还在桌子底下，猛地一抬头，只听“咣当”一声闷响。
　　“啊，好疼。”
　　他摸着脑袋坐下来，桌面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语文课本，于是不由自主又用童稚的声音念了一遍：
　　“坐井观天。”
　　最后一线光亮坠入裂隙，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这时，房间门被推开了，李静淑挟着一股暖风和柔和的光线走了进来，令陈雾觉得很舒适，头上的疼痛减轻了几分。他转过身来，看到李静淑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上面印有一个深棕色的头像，底部浸出几片油渍。陈雾迅速站起身推开条凳，欢心雀跃地朝妈妈奔过去。
　　“马记！”陈雾兴奋地喊出来，便伸手要去够李静淑手里的烤鸡。李静淑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陈雾即刻绷住了嘴巴，屏息和妈妈一起朝外张望。
　　“小声点，爸爸睡了，别吵醒他。”李静淑半似嗔怪。
　　陈雾垂下头轻轻点了点，活像只霜打的圆茄子，眼中的神采也黯淡了几分，他想说些什么，努努嘴终究还是没说。
　　李静淑将陈雾拉进房间里，顺手关上了嘎吱作响的房门，客厅的光线被隔绝在外，只留下微末的触角扎进门缝。
　　“这么黑了，怎么不开灯？”
　　李静淑伸手摸索着打开了绿色的小台灯，将烤鸡放在桌面上展开。扑鼻的香气同暖黄的灯光一同弥漫进整个屋子，陈雾摸了摸干瘪的肚皮。
　　“饿了吧？快吃。”李静淑笑着摸了摸陈雾粉嫩的脸颊，随手抄起他书桌上的课本翻看了起来。
　　书桌和条凳并不匹配，是一直一来便放在房间里的，起初也不是做书桌用。桌面上铺了两层透明玻璃，最上面一层被岁月的爪尖磨花了，隐约露出下面一层摆得整整齐齐的相片。陈雾认不太全这些人，很多他从未见过。但他仍旧时常指着玻璃问李静淑，每即此刻李静淑都会露出异常温和的神态，脸上挂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笑容，好像沉浸在往昔的快乐之中。
　　“嗯！”等到批准，陈雾欢快地点了点头，小黑手伸向牛皮纸包里的半只金黄色的烤鸡，旋了两圈，将唯一的鸡腿摘了下来。刚准备放进嘴里，圆溜溜的眼睛转过去觑了觑李静淑，咽了咽口水，随即将鸡腿伸向她。
　　“妈妈，你先吃，这个很好吃。”
　　李静淑轻轻扬起唇角，冲陈雾微微一笑，
　　“妈妈在店里已经吃过半只了，肚子好撑啊，现在什么也吃不下了。”
　　陈雾眨了眨懵懂的双眼，随即不满意地撅起嘴巴。
　　“哼！妈妈坏，自己在店里吃，让阿雾在家等这么久！”说完，将鸡腿拿了回去，恶狠狠地啃了一大口，满嘴油光。吃着也不解气，陈雾兴奋劲儿一过，刚才撞到的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加上被关了整整一下午，顿时心里涌起一股酸水，就这么委屈地哭了起来。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去，一直流到张开的嘴巴里，就着烤鸡边哭边嚼。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像阵雨一样急。
　　李静淑想不明白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起来，只好眯起眼睛做求饶状，眼角的细纹也跟着弯起来。
　　“好了，阿雾，别哭了，爸爸睡着了，别吵醒了他。”
　　不提陈国栋还好，一提起来陈雾的泪更像是决堤似的，怎么都收不住了。
　　“臭爸爸！坏爸爸！我才不管他怎么样！”
　　“阿雾！”
　　李静淑瞪大一双圆目，原本温和的眼睛因为气愤而微微发红。
　　陈雾泪眼朦胧，根本看不清李静淑的表情，但从压低的声音里，他知道妈妈生气了。可几岁的小孩儿估计控制脾气的神经系统还没有发育完全，一旦哭起来自己也收不住，况且他也不知道这种场面除了继续哭还能怎么办。
　　李静淑在饭店打零工，今天店里有客人包桌，一直忙活到下午两点多。她一般早晨十点多骑自行车回家给爷俩送午饭，今天只好打包了两份饭，托旁边便利店的刘姐倒班时顺路给老公儿子带回去。
　　“嗨，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刘姐叼着根男士烟拍了拍胸脯应承道，结果没下班就被一牌友约去打牌，把捎饭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李静淑实在是累得紧，着急忙慌一下午，好容易喘口气。老板今儿个盈利多，给一人发了点奖金，她想着中午给两人打包的饭太简单了，加上陈雾老是嚷嚷要吃马记烤鸡，于是又蹬着自行车跑到大南边，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买到。哪知道回到家以后陈雾一点也不领情，最可气的是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虽然陈国栋的精神病已经远近皆知，但是李静淑依然听不得任何诋毁他的话，更何况是陈雾。
　　李静淑气得浑身发抖，五指合拢就准备往陈雾脸上抽。
　　就在这时候，客厅里响起了很大的动静，李静淑以为陈国栋被吵醒了，狠狠地剜了陈雾一眼，朝外面走去。陈雾这时候已经只剩干嚎了，被李静淑这一眼看得心里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到了内心深处的开关，酸酸涩涩的，是以前从有过的感觉。
　　“都怪爸爸。”陈雾这么想。
　　陈国栋一米八五的个头，站在客厅中央，头快顶到天花板上垂着的灯罩。灯罩因为年代久远，呈现出焦黄色，上面积了一层灰。
　　灯光打在陈国栋瘦骨嶙峋的脸上，在他脚底投下一圈暗色阴影，像一口井，又像是黑洞。
　　“你……出去了？”李静淑显然有些惊愕，往大门上瞥了一眼。她看陈国栋穿着那件只有出门时才舍得穿的灰色呢绒西装，那是陈国栋第一次参加工作时李静淑送给他的礼物。
　　陈国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盯着李静淑看了片刻，随即移开了视线。
　　“嗯，去看咱爸。”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是从瑟瑟秋风中穿梭而来。
　　李静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爸的忌日，她给忙忘了，往年这一天她都会和陈国栋一起去坟前祭拜。
　　陈国栋正常的时候很正常，甚至给李静淑一种他从未生过病的错觉。他们的幸福生活似乎从未改变过，甚至于会一直延续下去。
　　李静淑生出了这种错觉，上前一步想要替陈国栋脱掉外套，手指将要碰到他的领口时，陈国栋条件反射般退后一步，用袖子打开了她的手。
　　“我去睡了。”
　　李静淑看着他费力地脱掉外套，挂在玄关的铁钩上，径直走回房间，关上房门。隔了一会儿，鼾声从房间里传来，像陈雾口中恶魔的低语。
　　李静淑轻轻叹了一口气，凌乱的发丝在灯影里飞舞。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阳台，隔着生锈的铁栏杆，望见一角清冷的月色，惨白的光打在她脸上，朦胧而哀伤。
　　李静淑长得很漂亮，瓜子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鼻梁高挺。陈雾长得很像他，不过眼睛狭长了一些。
　　秋风打在脸上，透着凉，吹干了泪痕。李静淑长叹一口气，从阳台的柜子里找出陈国栋和陈雾的棉拖，摆到玄关的鞋柜里。而后轻轻推开陈雾的房门，坐在床头盯着睡着的他看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关掉台灯，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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