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作者:一捧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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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国之君


      在城外刘家寺渡过元宵节的赵桓自然没有受到什么太周到的优待。但较之身在敌营的皇帝,作为太上皇的赵佶,在这本该属于一年之中最盛大的元宵佳节,却躲在这偌大的皇宫大内,如坐针毡。

      今年的元宵节格外凄凉,没有满城灯火,通宵达旦,没有市井街头,欢声笑语。有的只是城中百姓战战兢兢的啜泣声,还有皇宫大内人心惶惶的死寂。

      等江策他们顺利潜入大内,找到太上皇赵佶的时候,已是深夜子时。

      赵佶躲在自己的寝殿里辗转反侧,自是无法安然入睡。他的儿子,大宋的皇帝已经离宫,身在敌营多日。原本粘罕允诺只要皇帝待上两日,等民间凑齐赔款就放他回来。

      可事到如今,百姓不清楚,朝廷官员与皇宫大内有谁不晓得,民间根本凑不齐这笔巨额的数目。既然凑不到,那赵桓便永无归期。

      或许,其他人还只是心惊胆战地担忧着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但赵佶毕竟曾经身处高位,有着旁人没有的,属于帝王的绝对灵敏。他最担心的是,倘若金国皇帝收到降书还不满足,倘若汴京城永远凑不齐那些巨额赔偿。是不是意味着,总有一天,他们这些人将被金人的铁骑踏在脚下,视为阶下之囚,去赎罪?

      毕竟,金国一直以来发兵的借口,都是冠了他赵佶往日时常言而无信的由头。虽然赵佶拒不承认,却也不得不一直龟缩在这里,躲躲藏藏,就怕让金人抓住自己,惨遭羞辱。

      当事人能想到这儿,江策倒是挺意外的。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纵使精神萎靡不振,身形消受,面色极差,赵佶还是那一副居高临下的狡奸猾,细长的眉眼总是平添几分刻薄,让人对他同情不起来。

      “如果看你的笑话,能挽回那些枉死的人命,我必当身先士卒,笑个够!”江策一看见他,如一潭死水的内心就平静不起来,厌恶憎恨一个人,真的不论过去多久,都是无法消灭仇恨的。

      “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哼~”赵佶不屑地打量着被人背进来的江策,见他被人放下后就没再动弹过的双腿,眼神中竟不自觉地流出一点同情来。

      “贱命一条,苟延残喘。”江策对他的任何神情都没有感觉,对这个人除了憎恶,再无其他。

      气氛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凝滞了半晌,倒是江策忍不住率先打破了平静。

      江策冷声道:“我今日来,便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是来救你的!”

      闻言,赵佶蹙了蹙眉,而后不由得朝江策身后两个人望去。

      宋问和隐七一左一右跟个门神一样守着江策,他们双双抱臂,侧对着这边,从进来以后就跟江策一样没向赵佶行过礼。半点没有尊敬的意思,竟然说要来救他?

      江策像是料定他会如何揣度自己似的,一语道破赵佶阴暗的遐想:“确实,救你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一心想替赵璟做些事,除了他最敬爱的太后娘娘已经过世。皇家宗室还有些他的兄弟姐妹,更有不少他曾经耐心教导过的皇子公主,这些人的命无不比你珍贵。”

      顿了顿,江策抬眼直视着赵佶险些气得背过气去的铁青老脸,又道:“想必,你也该猜道,赵桓在金军大营是回不来的。不仅他回不来,就连你自己,也迟早得被金人‘请’过去。如果你听我的,带着太子和一些皇子公主,提前趁乱逃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另外,如果可以,最好将皇室宗族的赵氏族谱改一改,能划掉的名字就尽早划去,免得将来跑不掉,连一个种都留不下。”江策这句话说的并不客气,虽然他从入殿开始就没说过一句客气的话,但这句话放在从前是要诛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言。

      即便宋问已经逐渐习惯了江策这几日来的胆大妄为,站在身后,为他撑门面的自己,还是不免替江策狠狠捏了一把汗。

      至于他们该如何逃跑,怎么逃,江策并没打算管,因为他也没能力去管。

      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先去一趟端王府,想看看端王府还剩下几个能留用的人。现在除了一个刚被解救出来,虚脱无力的隐八,真的是没有一个可用之人。

      不过,江策也不是特别担心,其实纵使如今大宋投降,汴京城陷。江策知道,身为太上皇,至少有足矣调动大内禁军的权力。只要能够豁得出去,别说是逃离汴京,就是一路逃到江南去,这些人也必然是愿意誓死跟随的。

      可坏就坏在赵佶胆小如鼠,不仅不敢照做,更是卖女求荣,他竟然能想到用这些宗室子弟的命,向金人摇尾乞怜,想求一个安稳的晚年。

      江策前脚刚离开皇宫,次日天还未亮,后脚赵佶就派了使臣前往金军大营。

      赵佶认为,粘罕一直不放皇帝回来,是因为大宋缴纳不起战后赔款,但既然已经搜刮彻底,国库和所有皇亲贵胄,世家大族,乃至平民百姓都实在缴纳不出更多金银。那么,用其余的方式抵押赔款数额,也未尝不可。

      经他这么一提,粘罕更是打开了新思路。不仅开始索要皇家宫庭用品包括玉册、车辂、冠冕等代表皇家标识的东西。还要求将皇家教坊乐工,内侍省官员,手艺技人,等若干如数上贡。

      最过分的是金人开始索要女人。上至帝姬、后妃,王公贵族的夫人,下至民女百姓,舞姬宫女,甚至是幼年女童。但凡是女的,不论是否婚嫁,也不管是不是年幼未曾及笄,就统统往城外送。

      第二日正午,开封府一接到上方指令,便立即派遣人员四处抓捕这些人,他们挨家挨户地搜索,以免有所遗漏。整座汴京城,由南往北再次陷入暗无天日的悲恸之中,哭嚎之声回荡在苍穹之上,久久不绝。

      皇家会同意,朝廷会熟视无睹,除了因为他们战败,更因为这些可怜的女人并非白白被抓走的。他们都担负着替皇家,替整个大宋还债的责任。

      一个宫女售价银五百锭,一个歌女售价银二百锭,一个普通民女售价银一百锭。这些都是教便宜的,但好在人数众多。

      那些卖的最贵的自然是王公贵族的夫人和女儿,还有宫里的妃子和帝姬。

      短短三日,就抓了几百人,甚至连装运这些女人,将她们送往金军营帐的车驾,都不够用。

      江策自元宵节那日出逃便没再回去,也不可能回去,没谁愿意再回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地方。但当他隐匿在人群中,除了为躲避完颜宗望的人搜寻,还是不忍看到这一幕发生。

      这一天,大街上哭声撼天动地。

      一队被押运上路的女人们正好经过南薰门,四周聚集了无数人。但最为显眼的就是站在最前列,那些期盼能以此赎回皇帝的朝中官员们。

      就在这时,队伍中有一个女人高声大骂:“尔等任朝廷大臣官吏,作坏国家至此,今日却令我辈塞金人意,尔等来何面目!”[1]

      一人出声,便如石子落水,一时激起千层浪。原本那些还在抽咽啜泣的女人们,纷纷开始指着那些头顶乌纱的大臣们破口大骂。但无一句不是泣血之言,诛人诛心。

      那些带着悲愤的痛斥,就像是一根生了倒刺的鞭,一鞭一鞭挥打在这些大臣们的脸上,让他们就连被唾骂,也一句还嘴的话都不敢说,纷纷把头别过去,不敢再看那一车车被送走的牺牲品一眼。

      不过,也有人看不下去,想要上前阻拦的。

      这些人是一些太学生,有的还是进士,不过他们都是一群只会握笔杆子的读书人。除了能在笔墨间引经据典的指桑骂槐,真要站出来去抵抗什么,力量根本微乎其微。

      有几个敢冒头,想要拦下囚车的年轻人,还没抓到囚车的锁链,就被运送这些女人的官差给一刀砍死了。

      就这么杀了两三个奋进的,后面也没人敢再上来送死。毕竟就算是送死也是徒劳,胳膊根本扭不过大腿,一人之力如何力挽狂澜!

      这句话,江策同样说与了宋问听,他闭了闭眼,揉了揉眉心,倍感疲倦地道:“不是我不想救,是根本救不了。整个国家都病了,这不是你我一两个人可以左右的事,纵使你武功再高,医术再强,也只有两手空拳,最终又能挽救多少人?”

      宋问红着眼,根本无法言喻自己此时悲愤的心情,他昨日去韩家拜访了韩老夫人,看到了韩家兄妹的墓碑,一腔悲痛更是无处发泄。他重重一拳捶在了客栈后门的立柱上,赤红着眼,咬牙强忍,转眼那根苍白的原木柱子上渗着殷红的血。

      许久,江策才沉声说了一句:“我不劝你,我也没资格劝你。真要说起来,今日的一切,或许还是因为我当日的自以为是。我若不进宫,不去妄图提醒赵佶,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罪魁祸首,还是我!”

      起先,宋问刚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确实有过片刻迟疑,但转念又想,恐怕金人早就在等待着宋人提议的这些“好办法”。其实他们早就虎视眈眈了,只不过美其名曰,不准手下兵将随意烧杀抢掠,却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得城中鸡犬不宁。

      如今有了“正当”理由,他们自然会更加肆无忌惮。毕竟,是宋人自己提出要“卖女求荣”的,一个人一笔价钱,他们可是容许这些女人用真金白银来抵偿的。

      所以,既然是迟早的事,又怎能去责怪江策的初衷。

      江策不禁自嘲道:“就像完颜宗望铁了心想要攻打大宋的理由,起因竟是我的一句话,冥冥之中,我以为这些与我无关,却又都与我息息相关。”

      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如何继续苟延残喘了。

      江策如是想着。

      宋问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之前不是说过,只要康王一日不回京,大宋的命脉就不会断。那么,如何能确保康王必定不回汴京。倘若金人逼迫官家下旨诏令康王即刻回京,那又该怎么办?”

      虽然,江策不能与他说明康王一定会没事,他一定会留下来,成为南宋的开国之君。

      但同时,江策也深深的担忧着。会不会,有些事还是出现了变数,康王毕竟年少不经事,只身一人在外,不知会不会遇到危险。他的生母韦贤妃至今还留在宫中,如果金人用他母亲做要挟,逼迫他回京受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沉吟良久,江策才道:“你说的也对。”

      宋问乍然慷慨激昂道:“既然我们留在汴京也是束手无策。不如去寻一寻康王,确保他安全无虞,再一起寻找足矣抗金的力量!”

      如此,江策一行四人便计划着出京往北,去寻找康王赵构的踪迹。

      只是,不曾想,汴京城中看似松懈的追踪只不过是敌人的掩耳盗铃之法,为的就是要引蛇出洞。

      引出江策这条自以为是的大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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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选自《汴京之围》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这个故事快要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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