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完颜宗望纵使再如何兵法了得，阴险狡诈，他终归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便是年少轻狂，经验不够丰富，更不够心狠手辣！

　　所以，当赵构迅速提出割地赔款时他才会轻易地动容，并且格外放松警惕。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除了一些人马在蠢蠢欲动，大宋朝廷内部也是异常混乱。

　　这个时期的大宋朝廷，因为新皇登基，那些当年鼓动支持赵佶与金国签订《海上之盟》，联合抗辽的徽宗旧臣，一下子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论是朝堂上下，还是民间百姓，都对这些丧权辱国的卖国贼怨声载道，恨之入骨。纷纷表示建议新皇将这些人罢官抄家治罪，以平民愤。

　　其实，闹得如今这般民怨沸腾的地步，还有一大缘由，便是之前徽宗在位时为了从金人手里赎回燕京而耗尽了国库。自此，如今金军兵临汴京城下，新皇赵桓为了与完颜宗望谈和，除了割地，最重要的还是赔款。

　　但，国库早就被徽宗败光了，再怎么东拼西凑也没办法变出一大堆金银来。所以便有臣子提议赵桓可以向官员士大夫们索要，美其名曰是救国于燃眉之急。

　　可是，那些多年来最为富庶的大贪官，像蔡京、童贯、朱勔等人早就跟着徽宗携款南逃了。留在京中的官员拼拼凑凑加起来，还不能凑到赔款巨额的零头。所以，这时又有臣子提议赵桓可以向民间索取，当然又是美其名曰的捐赠救国。

　　起先还只是向民间商贾富户征要，后来发现数额还是远远达不到，就只能再把手伸向了平民百姓。皇帝以救国为民的名义，正大光明的向百姓搜刮民脂民膏。

　　有不服者，有不配合者，就视为奸细、乱臣贼子，全部押入大狱，打到屈服为止。

　　与此同时，官府放话恐吓百姓们，只要大家万众一心，慷慨解囊，凑齐赔款，便能平安度日。否则，城外的金军便要强攻入城，金兵残暴，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届时整个汴京城都将血流成河，沦为人间炼狱。

　　大多百姓何曾见识过这等场景，他们已经上下几代不曾见过，甚至都不曾听过战争。因为百年前与辽国签订的《檀渊之盟》，他们已经习惯了与大辽比邻而居，互不侵扰的太平日子。

　　如今，金兵压境，更是一路破关斩将，长驱直入，杀到了家门口。这让汴京都城的百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更何况，太上皇南逃，端王战死，各地勤王之师还未曾集结赶到。所以，他们不得不无奈接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命运。

　　于是，就这么拼拼凑凑地勉强搜刮到了赔款巨额五分之一的财富。以至于，此时的赵桓和他的臣子们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那便是在慌忙谈判下约定的赔款数目，是他们根本凑不齐的巨额。

　　这是令这位新晋的年轻帝王万万没有想到的。

　　赔款根本凑不齐，也不可能达到，这让朝廷内部的主战派又看见了希望。他们认为，其实金军只是表面上所见的骁勇善战，但他们军队的人数是远远没有大宋多的，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孤军直入，约摸有十万左右，只要各地勤王之师迅速集结到京师，几十万大军将他们重重包围，现在的困境便很快就能迎刃而解。

　　所以，凑不齐赔款的赵桓再一次动摇了。

　　之前金军没有兵临城下的时候，他支持主战派，要全力抗击，但是燕山府一破，完颜宗望势如破竹，挥军南下，直接杀到了家门口，把这位年轻的小皇帝吓破了胆。于是他便听信了身边主和派官员的谏言，派出使臣与完颜宗望谈判，答应割地赔款。

　　现如今，他再次走上了自己父亲的老路，那便是出尔反尔，不守信用。谈和赔款，凑不齐，就又想抵赖，但抵赖的唯一途径便只有武力抵抗。

　　虽然，长远来看，主战派的想法是正确的，割地赔款便意味着宋王朝的衰败灭亡。但是，怏怏中原大地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能担当重任的武将，来集结各地勤王之师，更没有能够守卫京城，奋力抵抗城外金兵的统率将领。

　　这让赵桓自觉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万分苦恼，纠结不已。

　　也正是这时，守城军中出现了一个非常有威信，且在之前守城战中斩杀了无数试图攀墙入城的金兵的年少将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女扮男装混入军中的韩攸宁！

　　他在宋问与沈义伦收到讯息赶往云州城的时候，就被自家大哥想尽一切办法，打晕了，派家将偷偷送回了汴京城。

　　韩将行像是早就预知自己会败，会守不住燕山府似的。提前将亲妹妹平安送回了汴京，并且千叮万嘱韩夫人严加看管，不能再放任韩攸宁肆意妄为。

　　但，当燕山府兵败的消息传回汴京，韩将行战死的消息送回将军府的时候。韩攸宁还是没忍住，她万分后悔自己没有再坚持，没有更小心谨慎地留在那里，与哥哥并肩作战。

　　于是，当金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她不顾韩夫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换上男装，在汴京城仓促征兵的情况下，顺利混进了军营，再次披甲上阵，巾帼不让须眉。虽然没有人知道她是巾帼，因为她确实比许多男儿还要强悍。加上韩攸宁本就出身行武世家，又自小在边关长大，更是待在燕山府数月，习到了不少对阵抗敌的本事。

　　所以，在她的浴血奋战下，一路从一个普通士兵，荣升为一队统领。在她的顽强抵御之下，其实当夜被金兵狂轰乱炸的西水门并未失守。只不过赵桓在皇宫大内听见了城西的巨响，以为金军就要攻破城门了，所以吓破了胆，才立即举手投降。

　　这一点，也让当时在西水门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心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韩攸宁却不似过去年轻气盛的时候，她不仅没有因此不满，反而竭力劝阻自己手下士兵包括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们放平心态。

　　她说：“敌人进攻我们便战！朝廷谈和我们便守！总之，身为大宋子民，身为汴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必须拼死守卫我们的家园，竭尽全力保护我们的家人！”

　　众人齐呼，纷纷响应。

　　后来，短短几日，她便名声大噪，她的英勇事迹传遍军营，传到民间，也传入了宫里，直达天听。

　　于是，赵桓在得知此事之后便擢升了她的官职，派给了京城四壁守御使李纲为副将。

　　就这样，一个名叫“韩宁”的无名小卒，在这乱世之中，以光速攀升到了一个许多士兵戎马半生也望尘莫及的高度。说起来，倒也有些神话传说的色彩。

　　“哦~真想不到汴京城里竟还有这么一号人物。韩~宁~这位将军姓韩？”江策难得起了点兴致，这语气必然是有些怀疑的意思在里面了。

　　果不其然，机智聪慧的康王殿下很快便明白了江策的言外之音，他解释道：“具体的我便不大知晓了，确实有传言说他是韩家军的人，只是韩谦守城不力，韩家现在的处境在汴京也比较敏感。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如今国难当头，只要是我大宋子民谁不愿抛头颅洒热血，去为大宋出一份力呢！”

　　听到韩谦的名字，江策心底不由得一恸。但好在不慎外泄的情绪让他尽力掩盖过去了，再抬眸时又是那个清冷淡漠的神情。江策没有回应康王热血沸腾的慷慨陈词，只是几不可闻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自在随性若康王，赵构并未在意他的淡然，只是略有不解地问：“公子今日特地安排与本王在这个隐蔽的角落巧遇，应该不止是为了听本王说这些英雄故事吧？”

　　江策毫不避讳地打量他，良久，忽而郑重其事地道：“康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赵构不明白江策突然说出这句话的用意，满眼迷茫地望着他。

　　不过，江策似乎也没有要解释更多的意思，转动轮椅，隐七推着他便要离去。只是，还是在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活下去，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平安走出大营。”

　　突如其来的关心并没有让赵构觉得释然，他虽然能稳住心性，但面对这个频频向他示好的人，且似乎又隐藏着许多秘密的人，太好奇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人一定还会来找自己，一定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罢了~

　　当夜，金军营地突然之间，人嘶马鸣，四处火起。

　　还在营帐中熟睡的康王等人瞬间惊醒，有人来报说是宋军派兵劫营。似乎是冲着主营的方向去的，来人扬言要拿下完颜宗望的人头。

　　可是，第一个传信的人还没走多久，第二个传信的人便又冲了进来。

　　“王爷，大事不好了！劫营的七千兵马被三万金军从外包围了！带兵的两位首领，一个带着一队人马突出重围，另一个被俘虏了！”来人惊慌失措道。

　　听到这个消息，康王顿觉不妙，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到了，金人必然会将他们这些人质杀掉以报复宋军。

　　再怎么坦然如赵构，也不由得为自家皇兄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决策，感到心寒。他暗暗攥紧了拳头，额角的冷汗也在这倒春寒的二月初一后半夜，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

　　果然，等营帐外的喧闹声慢慢安静下来，金兵便派人来带走了赵构。

　　当他立于完颜宗望的主帅大营时，已经天光大亮。

　　主营帐外堆叠了数百面宋军旗帜，都是昨夜的劫营者留下的；还有被俘的数十名宋军，皆狼狈不堪地被捆成了粽子，像畜生一样丢在了特制的牢笼里，有的看似几乎奄奄一息。

　　完颜宗望身披盔甲，还是一副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骄傲肃杀。但，赵构就是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定力，纵使心中再怎么翻江倒海，他还是岿然不动地屹立在偌大的毡帐之中，心怀坦荡地与完颜宗望对视着。

　　只是，这个对望持续了很久，久到赵构隐隐觉得自己要站不动了，久到完颜宗望从他的眼神里并未读到半分心虚的神色，才肯打破这状似剑拔弩张的情形。

　　“康王殿下，今日贵国的军队突袭大营，想要割下本帅的人头建功立业，不想反被本帅瓮中捉鳖。这件事康王殿下怎么看啊？”完颜宗望言语不屑中带着挑衅的意味。

　　赵构背着手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道：“完颜将军料事如神，战无不胜。这般隐秘的偷袭您身在大营内都能提前预知，及时部署，做好防范。想必，今后再不会有人敢如此愚蠢的冒进了吧！”

　　“哦？康王殿下难得夸赞本帅，倒让本帅有些受宠若惊啊！”顿了顿，完颜宗望又道：“不过，贵国皇帝屡次出尔反尔，在已经谈和交接的重要关头，再次毁约。看来，你的皇兄压根儿没把你这个皇弟的安危放在眼里啊！”

　　此言一出，莫名有点挑拨离间的意思。完颜宗望自是能想到宋军的这次行动必然与康王没有干系，毕竟康王做为人质已经被关在大营半月有余，自然不会与那没用的皇帝小儿串通一气。

　　只不过，他向来看不起先前的徽宗，没想到徽宗的儿子亦是个耳根子软，且优柔寡断的主儿。

　　倒是这个康王，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难得有些王者风范。但，作为金国第一文武皆备的元帅，若不趁此良机离间一下他们皇室内部的兄弟感情，又怎么能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精心谋划呢！

　　但，康王似乎半分不为所动，他就像一樽铜像，轻易推不倒，又攻破不了，而且看似在宋朝皇室又不大值钱的样子。这不免令完颜宗望开始质疑，作为人质的赵构是否足以威胁皇帝，又能否确保带着这个人质能拿着钱安然退兵渡过黄河，去交接割让的土地。

　　这一次的突袭让完颜宗望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点疏失，似乎早该了解清楚康王在皇室的地位，再接受人质的。

　　正这般想着，赵构却义正言辞地道：“将军，即便本王不曾提前知晓劫营之事，但一路过来，见到外面那些俘虏和旗帜，显然不是城内的守军。他们极有可能是某一支勤王的军队，他们陆续到达，为了向皇兄邀功才这么做的，皇兄可能并不知情。”

　　闻言，完颜宗望微一挑眉，抬起眼皮，觑了神色凝重的赵构一眼，笑道：“哼~你这般为你皇兄说话，他知道么？”

　　赵构负手而立，神情肃然道：“本王不过是根据观察，和正常的逻辑，思虑下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将军明察秋毫便是。”

　　其实，赵构说的半分没有错。

　　完颜宗望确实在被俘的首领身上搜到了一封那人写给皇帝的书信。信上表示：他瞒着皇帝出击是为了立大功，等胜利后想请求皇帝给予封赏。如果他死了或者被俘，金人从他身上搜到这封信，便会知道皇帝是不知情的。

　　现在，这封信的内容与赵构的说法吻合，倒是证实了赵构的观点。

　　只不过，完颜宗望并不会完全相信罢了，他安插在汴京城中的密探正是发现了蛛丝马迹的动向，才第一时间传递消息出来，让他们做好了完全的防备。倘若，皇帝当真完全不知情，城中内应又怎么能听到风声呢！

　　这些错综复杂的纠葛，完颜宗望便不打算再与康王赵构辩个清楚了。

　　他很快放了康王，而康王从主营帐内出来，虽不说如释重负，却也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怅然。

　　但没走多远，便又见到了隐匿在角落里，好整以暇等待已久的江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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