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作者:一捧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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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梁换柱


      一个月后,睦州与杭城交界处。

      赵璟刚刚获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那便是江策被困在了起义军的大本营。赵璟揉着眉心,从一开始的假装无所谓,到后来的烦躁,再到此刻的提心吊胆,他觉得自己的心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一直被那个浑蛋臭小子给牵引着,如今更是被他提到了嗓子眼儿。

      帮源峒是什么地方,那是狼窝虎穴,之前派去的人,十个里面有九个人都是有去无回,根本不知道其中深浅。那里地势复杂,又隐匿在群山深处,没有当地人带领,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混不进去。

      这一次的消息还是一个月前,第一批派出的几人,乔装成搬迁过去的村民和猎户,漫长艰难地取得了当地人的信任,这才勉强混进了他们每月初一十五信奉坛主的聚会。进去之后才知道,这哪里是普通的信奉神明的聚会,这简直是一场煽动无知村民的蛊惑大会。

      阿策当初说的没错,他们利用村民们对贪官污吏的怨愤,对未来暗无天日的绝望,在这些人面前营造了一个天降救世主的假象,把一个名叫方腊的人信奉为神明,尊称“圣公”。他们还自立年号,设置官吏将帅,建立政权,等于在帮源峒创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朝廷。

      其心昭昭,也不知道这群人已经聚集了多少,又分布在哪些地方。而江策只身一人在其中,怎教他不担心。

      清风徐来分别垂首侍立在两侧,二人挤眉弄眼一番,最终依旧是清风败下阵来,他咽了咽口水,无脑地撞向赵璟的刀口道:“主子,江公子当真有胆有谋,他竟然一早就深入险地,还大致摸清了这群无知乡民的底细,又想方设法通过乔装混入的隐一传信与您,可真叫人佩服啊!不过,江公子到底是怎么识得隐一是咱们的人?眼力未免也太卓绝了些。”

      徐来从清风信口开河的找死就开始默默退后,别过脸,准备与这个二五眼划清界限,不想因他的愚蠢受到波及。不曾想,赵璟并未对清风的口不择言大发雷霆,反倒是对他最后一句话上了心。

      赵璟道:“是啊,为什么他认出了隐一?”

      隐一从未在人前现身,可以说朝廷上下,江湖内外,无人知晓他是赵璟的隐卫,隐一隐二一直被他安排在民间,从未在人前出现过。江策又是从何知晓他的身份,并且还一眼识破了隐一的伪装,通过他给自己通风报信的。

      这些都令赵璟困惑不已,就如一开始,江策用假身份接近自己时的所言所行一样,有许多事都很不同寻常,一直以来,事情一桩接一桩,根本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

      如今亦然,虽已知晓他尚且平安,但是孤身一人在那样的龙潭虎穴,怎能叫人放心。赵璟只能先把心中疑惑暂且搁置,厉声吩咐道:“徐来,你照江策所述迅速排查睦州地界所有山林,找出这个帮源峒,另外,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不要轻易进入青溪县各村,不然我担心江策在里面会有危险。清风,你与隐三隐四分别前往杭城和睦州,暗中彻查都有哪些官员与朱缅勾结,先掌握证据,一样要不动声色,不能让他们发现半点异样。”

      二人齐声应是。

      赵璟再次沉声道:“若真如江策所述,恐怕这次将不会是几个暴民闹事这么简单,这是一场大规模,有组织,有纪律性的抵抗,形势不容小觑。”

      闻言,清风徐来也收敛了神色,相视一眼,纷纷退下,赶紧去办大事了。

      帮源峒~

      江策心怀忐忑地站在一处石壁前发呆,他也不知道隐一有没有把自己写了满满一头巾的讯息带出去。

      而小烧饼,哦,不对,如今已经改口叫他方亳了。而方亳正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临摹江策布置的课后作业。

      教人识字江策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了之前教授小七和时安练字的经验,江策依葫芦画瓢,直接把形式照搬,亲手临摹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大字,日日教方亳识字并临摹,以此增强记忆。

      这孩子虽然启蒙晚了些,却异常聪慧,短短一个月,以上三本早已烂熟于心,就是其中意思还没能完全领会,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依照江策的强迫症,偏要纠正别人字丑的毛病。只能兢兢业业地亲自一笔一划写下字帖,让方亳照着练习临摹。

      方亳可能以为江策是定下心来,真心实意的把自己当作徒弟在教,其实江策还存有另一个私心,那便是他必须有碰到笔墨纸砚的机会,尤其是独自碰到笔墨的时间,如此才有机会将这里的情况传递出去。

      因为他知道,赵璟一旦查到此处,一定会派人混进来,只要他一有机会,必须能随时把这些日子收集打探的一切消息,交给这个人,让他带出去。也许只有如此,才有可能避免更多无辜百姓受到戕害。

      而这个人就是隐一。

      【虽然八月初一那日的朝圣大会只有内部人才能进来,但也不知隐一是怎么做到的,他即便乔装的非常谨慎,却还是给江策看出来了。毕竟赵璟身边的人江策实在是太熟悉了,尤其是清风徐来和这八个隐卫,过去在自己面前刷存在感的次数太多,一些五官特征江策都牢牢记住,自然不会看错。

      在朝会散场的时候,江策巧妙的制造了一个偶遇的机会,他虽然出不去,但是方腊也的确信守承诺没有限制他在峒中自由。江策利用教授方亳的机会,一直秉承着实践才能出真知的道理,向来都是变换地点,灵活授课的。

      那日,他特地把语文课改成了数学课,平时也偶尔教过九九乘法口诀,所以这么一调整,也不显得违和。课题就是要他数清楚,这一次聚会一共来了多少人,其中红头巾几人,黄头巾几人,绿头巾几人,蓝头巾几人,散会后东南西北,这些人又分别去往了什么方向。

      看似幼稚儿一般的题目,着实让方亳认认真真数了好久,从散会前,他就领着江策蹲守在外面,看守的人见小少爷抱着纸笔,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就坐在那儿掰手指头,江策站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自是知道江公子又在教授小少爷了不起的算术题了,自然没人多疑。

      当人潮涌出的时候,江策恨不得给自己安上一双鹰眼,这略显统一的服装,又有四个颜色的划分,简直是五彩斑斓地在江策眼前纷纷晃过。即便再困难,他还是一眼找出了隐一,这个隐在人群中最最普通的脸。他应该是易容了一些,不过原本的五官轮廓还是能看个大概的,好在这里所谓的易容术不能像电视剧里那样整个换脸,若是那样,他怕是瞪成斗鸡眼儿,也找不出来。

      见隐一戴着黄头巾往北走,江策与方亳说了一声便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一个奇山峻岭的险要处,四周没什么看守的人了,至多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准备从这个口子下山的村民,江策必须在他走到前方出口前把东西交给他,因为他是绝无可能混出去的。

      他佯装闷头在地上找东西,然后就拼劲全力地往隐一的背上撞了过去,“砰——”一声闷响,江策真的就被隐一撞倒了,隐一也很顺势地倒了下去。江策知道他一定是装的,并且早就知道自己一直跟在身后,所以才渐渐放缓脚步,好像在等自己过去一样。

      当然,体型上江策更显瘦弱一些,所以隐一理所当然的先爬起来,过来扶江策,就在隐一俯身扶起江策的时候,江策低声耳语一句“交给璟公子”。江策假装脚崴了一时不知抓哪里,胡乱一通摸,顺势从隐一头上一把拽下黄头巾,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袖中,同时从袖子里又掉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黄头巾来。

      这一切都发生的很突然,却又极为自然。隐一在把江策扶起之后,这才慢悠悠地捡起地上的头巾,又重新戴到自己头上。好像没有任何异常地向江策作了个揖表示歉意,便同几个相熟的村民一道往北出口下山去了。

      直至人完全出了把守的卡口,江策才将一颗紧张的心,放松下来。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最有可能带出去消息的法子了,每回聚会他都想方设法要来这里候着,好整以暇的等着一个眼熟的人托付。另外最难的是每一个卡口都异常严格,进出都要搜遍全身才放行,若是多一样不该有的东西你都带不出去,即便只是一张白纸。

      江策也是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日夜才想起头巾这个可以复制,又能轻易拿到的东西,只能在身上偷偷藏了红黄蓝绿四面头巾,以备不时之需。

      做间谍真的太刺激了,心惊肉跳的把这个消息送了出去,后面只需要静候赵璟的佳音就好。】

      江策还没能洋洋自得的等到下一次大朝会的日子,就被王大牛亲自带人来,从石壁前的课堂上请到了方腊的峒中喝茶去了。

      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江策也逐渐有些了解此人的脾性。他是一个真正能不喜形于色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城府深,这是一个江策对付不了的人。所以江策也尽量不在他面前伪装自己,向来都是直言不讳,无所顾忌的。

      但这次,他的心里去打起了鼓,毕竟前不久刚送消息出去,也不懂赵璟他们有没有开始行动,这个帮源峒就他一个外人,若是有人泄密,自己必然是首当其冲被怀疑的对象,所以赵璟一定不会鲁莽行事,除非有十足的把握救出自己,不然绝不会轻易打草惊蛇。可是赵璟近两日并未派人或是通过什么途径与自己取得联系,今天就被方腊请来品茗,要说不害怕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表面上的云淡风轻,作为一个天生读书人外形气质的江策来说,还是拿捏的非常到位的。他接过方腊亲自捯饬过的功夫茶,有些哭笑不得的佩服这人东施效颦的顽强意志,当真是文人雅士做什么,他就学什么,一点儿也不像当初传言的那般只知舞刀弄枪的大老粗。虽然也确实模仿的不怎么像,但这也许就是他维护自尊的一种方式吧?

      江策从不戳穿他,只是自己默默消化着。

      方腊道:“我听下面人说,前段时间江公子丢了支笔在路上,到处寻找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人,因此扭了脚,不知脚伤好些没有?”

      江策料到会有这一天,早就在心里设想了无数个开场白,随即应对自如地佯装顺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脚踝,笑道:“嗯,已经消肿不疼了,多亏了亳儿拿来的药。”

      方腊也是眯着他的细长眼,就如往常睥睨众生的模样,不苟言笑道:“那便好。”

      可是,接下来江策却料错了,他没再继续走那个莲花座上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神明形象,转而变了脸,化作一个会轻易动怒的寻常人,竖着高眉,沉声质问道:“看在亳儿的面子上,我本想留你一命,等将来事成,也可以放你自由,为什么你要向外通风报信,为什么要利用亳儿做这件事?!”

      “……”

      时间仿佛静止了,尴尬令江策神色一滞,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便被他的笑意掩藏在眉眼深处,江策道:“难道,你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对的吗?”

      方腊没想到江策会直接承认,转守为攻,来反问自己。他面不改色地道:“我为所有活在苦难中的人创造了一条生路有什么错?做错事的人难道不是那些尸位素餐,仗势欺人的狗官?”

      江策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动怒,看来赵璟那边一定非常接近这个大本营了。江策的一颗心,从原先悬着,到现在“砰砰”跳个不停,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

      但,江策还是必须与他斡旋一番,遂,只能耐着性子道:“一个当官的不好,不代表所有当官的人就都是那样,朝廷上下,大大小小,有那么多官员,再不济还有王爷,最上面还坐着官家,总归能有人下来管一管。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往这条死路上冲呢?”

      闻言,方腊意味深长地看了江策一眼,道:“闯一闯,冲一冲,也许能有一条路给我们喘口气,但如果认命地留在原地不动,任人摆布,你能想象在光明降临前,我们这些人里面,还会有多少个钱果子?又会有多少个方亳呢?”

      他虽然并没有多么激烈的语调,也只是平淡的叙述,和微微扬起的几声质问?却深深击在了江策的心上。

      是啊,他们若不聚在一起,拧成一股绳,还是向过去一样的软弱无能,就是朱缅、朱冲这些人手里随便一捏的软柿子,可能即便被蹂躏到血肉模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不会眨一眼。毕竟,脚下这些都是蝼蚁罢了。

      方腊再道:“你说朝廷很大,总会有人来拯救我们?江公子,你真的太天真了。难道你不知道,让我们这个地方人民活得痛苦艰难的罪魁祸首是谁吗?”

      江策蹙眉。

      方腊完全不理会江策不悦的表情,继续道:“你听说过花石纲吗?”

      江策道:“略有耳闻。”

      方腊道:“这些日子,我放任你在此处随便走动,想来你也看到了,我们睦州山林间盛产漆树、楮树和杉木,这些都是极为珍贵的木材,还有外面几座山里的采石场,这些都是为了给远在汴京,安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建造一座供皇室贵族享乐,叫‘垦岳’的皇家园林。可那些奇花异石,并非天然,那些东西,都是我们这一带人用血肉铸成的,你知道吗?”

      江策一怔。

      方腊嗤笑一声,再道:“咸水村,钱果子的爹就是这么变成废人,如今只能在床上等死。你知道睦州地界,两浙路乃至整个江南,有多少人和他们家一样吗?你还知不知道采石场一天能死多少人?有多少原本勤勤恳恳种地的人,被强行抓去做苦力。多少人就是这么有去无回的!朝廷?哼~这么多年,有哪位青天大老爷肯纡尊降贵地南下来看一看呢?即便来了,这么一大摊事,谁又能揽得起呢?”

      听到这番话,江策脑海中也短暂只剩一片空白,即便他不了解朝廷,也知道没人能管,唯一能管的,恐怕只有赵璟了。但他一旦管了,就是和整个两浙路官员作对,甚至与整个朝廷,乃至官家作对。江策甚至觉得,如果不让这群“暴|民”闹上一闹,当真危害到上面那位的切身利益。即便赵璟把一切都扼杀在摇篮里,上面那些人会停止对这些百姓的迫害和压榨吗?

      江策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地攥得更紧些,手心的汗也慢慢渗出来。这些大逆不道的思想不是他能决定的,也不能一时半会儿就被方腊左右了意志。他必须坚定地明辨何为大是大非,闭了闭眼,江策暗暗长舒一口气,再次凝视方腊。

      方腊站起身,收敛起方才仿佛虚妄般的喜怒哀乐,又变回了那个眼帘微抬,只会“普度众生”的神明,他低声道:“你比我想象的要更难被动摇,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放弃你这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说罢转身离去,不一会儿,王大牛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虽然带了些纠结,但明显浑身充满杀气,江策知道,要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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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江策心志坚定,很难被“传|销”头目洗脑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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