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月朗星稀，夏虫嗡鸣。江策攥着拳头，胸中愤懑，怒气冲冲地走在江宁府杳无人烟的大街上，赵璟就这么一路跟着他，落后一丈远的距离，看着他倔强的背影，也不知为何莫名心疼。

　　赵璟没忍住，突然轻声唤道：“江策！”

　　虽然赵璟这声很小，但实在是临近子时，街上空无一人，这一声“江策”清晰无比地传入江策耳中，令他顿时如梦初醒，呆怔地站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开脚步。

　　一瞬间，江策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滚烫了，这一声久违的“江策”恍若隔世。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赵璟这么喊他，难道赵璟也过来了吗？他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声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就像刚才醒来的瞬间，赵璟近在咫尺，他真的以为自己回去了，因为刚刚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赵璟，用极为担心的目光看着他。但当药效褪去，江策才知道那一瞬，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赵璟见他迟迟没有应答，便款步上前，来到江策的对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整个人已经呆住的江策。

　　二人就这样站在空旷寂静地大街上，彼此对视良久，江策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却听得赵璟非常不合时宜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冷不丁地伸手胡乱摸了摸江策的头顶，打趣道：“小鼻涕虫竟然都长这么大了？难怪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你！”

　　“……”

　　此时的江策只剩下一脸茫然，他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适合一个表情包，就是大写的懵都无法诠释当下的状况。

　　紧接着，赵璟又拍了拍江策的肩膀，道：“还装？本王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江策小朋友。没想到十多年未见，如今已经长成如此亭亭玉立的模样，还有方才那一刀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呢！”

　　等等，他在说什么？此时，江策的脑袋已然搅成了一堆浆糊，赵璟言语中的亲昵并不是过去那种感觉，倒像是一个大哥哥与分别多年的小弟弟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

　　只听得，赵璟再道：“怎么？你当真不记得了？”他略一思忖，随即又似有所悟：“也对，那时候你不过才四五岁的年纪，不太记得也是应当。可是后来我也有去过太傅府上寻你爹爹，你可有印象？”

　　赵璟问的一脸认真，江策听得是一脸懵逼，不过懵虽然懵，即便没有幼年的记忆，他还是大致能猜到赵璟再说什么。祖父江若谷曾任太傅，亦是赵璟的启蒙恩师，小时候他们见过，自然不甚稀奇，只是即便他拥有过去的记忆，不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也是正常的吧？现在谁成年后还记得穿开裆裤时候的糗事呢！

　　想到这里，江策轻咳一声，解释道：“王爷恕罪，我八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小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

　　赵璟一愣，脸上写满了疑惑，江策看了他一眼，有些赧然道：“是真的，您或许当年不再汴京，不太清楚，不过……对您还是有印象的，祖父偶尔也有提起。”也只能这么解释才算比较合理了。

　　赵璟看似也没有多疑，眼角微扬，像看一个新鲜玩意儿一般打量着江策，道：“小鬼，你现在胆子不小啊！小时候最多是在延福宫里面随意乱跑，现在都敢背着家里，一个人跑到江宁府来了？说，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江策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就是为了来找你吧！只能讷讷地垂首听训，没错，此时的江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偷跑出去玩儿的小学生，在外面被邻居家大哥哥逮到了，在这里进行深刻的思想教育。

　　“这就委屈上了？都没怎么说你呢。怎么不拿出你刚刚那样凶神恶煞的气势了？还有白天在马场外诓我的时候，不是很神气吗？”赵璟负手而立，站在那里，对着江策念念有词。

　　江策倏地一抬头，眼眶湿润，赤红着眼，望向难得有些故意捉弄人的赵璟，赵璟被他这猝不及防地一瞪，顿时一个激灵，手足无措道：“这怎么还哭上了？我最怕你这个了，你…你故意的吧！好了好了，本王不逗你了……哎~好了，本王不说你了，可好？”

　　偷偷掐大腿，挤了半天眼泪，终于完美把赵璟骗住，江策委屈道：“那……王爷，不告诉祖父行吗？”江策眨着他那双水汪汪骗人的大眼睛，乞求着。

　　赵璟躲闪不及，从小到大，第一个揭开他伪装面具的人就是这个孩子，原本以为“吴念璟”会是第二个，不成想，还是他。赵璟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替你隐瞒总归得告诉我原因吧？不然，太傅他们寻不到你，会很担心，不是吗？”

　　江策抹掉眼角几乎没有的泪花，避开赵璟的目光，径直朝前走，边走边道：“祖父他们希望我能早日成家。”

　　赵璟随口应道：“嗯，这是好事儿啊！”

　　江策捏了捏拳头，面对这个不开窍的钢铁直男，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他咬咬牙，道：“可我不喜欢那个姑娘啊！”

　　赵璟思索了片刻道：“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听，不过以我的了解，太傅也并非那种完全不通情达理的长辈，你若有心仪之人，想来与他们说清楚，即便家世不太合适，只要是良家女子，贤良淑德，品貌端庄，太傅也未必不会答应。”

　　江策仰天，对着一轮无辜的明月，翻了个大白眼。他心道：我总不能和他们说我心仪之人是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你吧？

　　这个话，显然当下是不能说的，现在的赵璟可能会被他吓死，之前没透露身份的时候，用“吴念璟”的假身份调戏他，他都能唯恐避之不及了。现在没了这一层挡箭牌，以后的路还不知道该怎么走呢！

　　江策再瞪了一眼无辜的月亮，低下头，继续装可怜道：“可是我喜欢的人，家里一定不能接受怎么办？而且，那人也不知道，我喜欢他。”

　　赵璟仿佛这才恍然大悟，他柔声安慰道：“原来如此，不过虽然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但能让我们阿策不惜为她抗争父母之命，想来必然也是一位极为温柔貌美的姑娘，若是你不方便说，本王爷可以替你走一趟，亲自与太傅说一说。”

　　江策当真不想再与他继续下去这个令人糟心的话题，敷衍地应付着格外热情替他张罗亲事的赵璟，没过多久，便走到了江策暂住的小院门口。

　　“我到家了，多谢王爷一路相送，您请回吧！”江策第一回有赶紧把赵璟送走的想法。

　　“好，等清风查出今日那人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再派人来告诉你。”赵璟顿了顿，没来由地冒出这样一句：“不过，你怎么都不请本王进屋里坐坐？”

　　江策苦着脸，既不想这么快与他分开，又不想被他当小孩儿一样训诫。可既然王爷都开了金口，他也不能无缘无故把人拒之门外，颓唐地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寒舍简陋，王爷莫要见怪。”说完，便一推门，率先一步走了进去。

　　但是进了院子，江策就呆住了。

　　眼前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正四仰八叉地倒在院子里，部分书籍画卷的残肢碎片也纷乱地被扔出了屋子。这个只有三间屋子，一目了然的小院，像是被小偷入室抢劫了似的，哦不对，不能说像，应该说就是。

　　赵璟落后一步，也跨进门，见此场景先是一怔，不过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他警惕地把江策护在身后，道：“小心，我先进去查看一番，你站在院子里别动。”

　　江策愣了半晌，才想起小烧饼和丫头被留在家里的，院子里没有丫头的踪迹，江策赶紧跑到小烧饼的屋子，大声喊道：“小烧饼！小烧饼！”

　　屋内却空无一人，江策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又去查看了自己的卧室，还有一间储物间，都没人。

　　赵璟确认完，屋内屋外确实再没别人，才放松了警惕，一回头江策神情紧张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丢了什么东西吗？”

　　江策再次冲进小烧饼的屋子，打开衣柜，发现里面替他买的几套新衣服，仍然一件不少的叠放在衣柜里，心里又是一紧。

　　赵璟叫住他，问道：“你看看屋子里有没有少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些匣子都大开着，若是平常的入室抢劫，明日我让人去报告官府，让他们去查。”

　　江策又跑回自己的卧室，见原本藏在床榻后面的那一箱耶律淳给的金子果真不翼而飞了，紧绷的脸又是一松。

　　赵璟见状，不禁好奇：“为何，你从侧屋里出来吓成那样，再从主屋里出来，又没那么害怕了？”

　　江策抬眼看了赵璟一眼，他还是这般观察入微，江策叹了口气，忍不住蹙了蹙眉，道：“贵重物品确实都没了，尤其还有一箱耶律淳放在我这儿的金子，里面可能有一万两，而且丫头也不见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院子里有个小孩，平时替我看门护院，洒扫收拾换洗衣物的，可是他也不见了。”

　　赵璟凝眉，道：“你怀疑，是那孩子偷盗了这些东西？”

　　江策摇头：“起初我也以为是他，可是我在他屋子里确认过了，若真是他偷盗的，这里不会一片狼藉，他一个人在家这么长时间，我值钱的东西放在哪里，他都一清二楚，没必要把屋内屋外都翻成这个样子。我出去了这么久，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在这里慢慢搬东西。”

　　赵璟更为疑惑了，问道：“那方才，你在担心什么？”

　　江策侧过身朝小烧饼的房间望去，道：“小烧饼平时连我给他做的几套新衣服都不舍得穿，一直是穿着自己身上缝缝补补的两件旧衣服，若他当真是贼，那几件衣服也值几个钱，为何不拿走？我是担心，他会不会也被贼人掳走了，毕竟他一个小哑巴也不能喊救命，若是负隅顽抗被人杀了，丢弃在哪个荒郊野外的泥地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赵璟扶额，无奈道：“你是不是想象力太过丰富了些，先不说这屋子里里外外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就算要杀人，直接在这里杀了，扔在这里就是，何必把一个活人拖出去，这不是故意让巡逻的卫兵发现吗？”

　　说的也有道理，不能怪他有被害妄想症，主要是来到这里之后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一直就没有安生过，基本上消停几天以后必有大难，他都快被吓出应激恐惧症了。

　　江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小烧饼的屋子，他虽然不能非常确定那孩子会因为一饼之恩和收留之情就对自己肝脑涂地，但他觉得那孩子也绝非那种鸡鸣狗盗之徒，他连要饭的时候都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从不强求对自己施恩的人。那样的温吞的性子，又怎会？

　　赵璟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上前一步，轻拍了一下江策的脑袋，道：“好了，别再胡思乱想，什么都让你一看就想明白了，还要官差作甚？你若信不过官府，我一会儿就先派人好好调查一番，现在城门紧闭，今夜他也绝无可能逃出城去。不过，我看你这小院也不安全，现在又是乱七八糟的样子，今天还是随我回沈宅住吧！”

　　江策还在犹豫思考，一不留神，就被赵璟直接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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