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联动

　　莫路似乎对这间房很熟悉，什么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
　　童程在给他准备果汁的时候，他还从玄关的鞋柜深处掏了个黏土手办出来，有模有样地对它敬了个礼：“剑圣大人，感谢您守护莫家寨！您辛苦了！”
　　你还安排了剑圣在这里值班？莫家寨又是什么地方？
　　童程对此深感疑惑。
　　出于礼貌，他没有擅自搜查过这所房子里的物品，反正刚住进来的时候，这里看着就是个单身男性的住所，没想到还藏着那么多充满违和感的东西？
　　这孩子之前住在这里，跟娄本物一起生活吗？
　　然后娄本物把他送去了福利院？
　　不对，这不合理。
　　根据王南的调查，这间房子的所有者不是名叫丁力辉的经理人吗？
　　之前娄本物也不住在这里啊。
　　他觉得这其中还是有问题，自己当时是默认了0630就是丁力辉给娄本物提供的落脚点，而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于是他给王南发了条讯息，让他再往前摸排一下0603这间房的历任租户。
　　同时，他自己也从孩子这边套套话。
　　童程把果汁放到莫路面前：“你之前住在这里吗？”
　　莫路喝了一口果汁，又摆弄起手里的剑圣：“是啊，我和奶奶一直住在这里的。”
　　“那为什么……”
　　“有什么就问我吧，他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娄本物打断他的话，给莫路打了个进房间的手势，“你奶奶的东西我放那个大盒子里了，自己去看。”
　　“哦。”莫路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抓着剑圣走进房间，“我就是想来看看，奶奶给我买的《一步登天》的手办还在不在了。”
　　说着他关上了房门。
　　童程有点担心：“这孩子……”
　　“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娄本物道，“他留了几个最喜欢的玩具在这里，不肯带去福利院，就是想找借口，时不时回来看看他奶奶的遗物。”
　　“这间房子原本是他奶奶的？”
　　“准确地说，是他奶奶租的。”娄本物难得有兴致解释这么多，“廉租公寓是我上任后推行的第一个政策扶持类项目，目的是给外来务工人员提供比较便宜的租住地。
　　“作为联邦最繁荣的经济和科技大州，东临州原本就是各种人才的聚集地，那时候又在推进一项大工程，那项工程设计了三年，施工了五年，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因为各种内部矛盾和势力斗争，一直没能完工。这导致了一系列问题，设计图纸大改、工程停滞、预算崩盘，许多参与工程的人领不到工资，又离不开岗位，只能一天天耗在这里。
　　“所以我在全州推行了廉租政策，同时斥资建造了四幢廉租公寓。当然，钱不是我自己出的，放了几个大集团的血，总算把这事做成了。
　　“莫路的父亲，就是参与那个项目的建筑工程师之一。他以自己的名义租下了这套房子，带着年迈的母亲和莫路住在这里。”
　　童程眸光微闪：“你说的大工程，是东临跨州隧道么？”
　　娄本物点起一根烟：“你知道？”
　　随着他的吸气，银丝烟草泛起橙红的火光，散发出独特的味道。
　　透过薄薄的烟雾，童程审视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轻轻咳嗽起来：“抱歉，我不太习惯烟味，出去透个气。”
　　娄本物丝毫没有灭烟的意思，任他离开：“好。”

　　其实童程挺喜欢这烟草的味道，当初他还学着娄本物的样子，抽过好几根。
　　之所以出来，是因为他的通讯器响了。
　　王南在联系他。
　　接起电话，他听见王南说：“少判，我查到了，这间房的租户只变更过两次，第一次租的人叫莫威山，他就是莫路的父亲，之后在跨州隧道坍塌事故中身亡。第二次租的人叫夏美英，她是莫威山的母亲，也就是莫路的奶奶。
　　“按照东临州的廉租政策，夏美英和莫路符合外来人才家属的优惠条件，所以夏奶奶续租了这套房，和小孙子继续居住。直到今年年初，夏奶奶因病去世，这套房子才又回到经理人丁力辉手上。”
　　莫路的父亲死于跨州隧道事故么……
　　童程说：“好，我知道了。”
　　王南又补充道：“哦对了，还有件事。夏奶奶临终前，用自己所有的积蓄把房子翻新装修了一遍，之后才交还给丁力辉，以至于都没给小孙子留下什么现钱。”
　　“是夏奶奶翻新的？”他一直以为是娄本物接手后重新搞的。
　　“对啊，我也很震惊，从没见过这么无私的人。自己家租来的房子，住了这么些年，装修家电什么的肯定陈旧老化了，还给人家的时候还花自己的钱打扫翻新，夏奶奶这是住出感情来了吧，也算是对这项政策的报答了。”
　　报道吗？
　　童程叹了口气：“小王啊，你还是太嫩了。”
　　在王南的一头雾水中，他挂断通讯，返回了0630。

　　娄本物一根烟已经抽完了。
　　童程坐到沙发上，开门见山地说：“这房子你租不出去了，是吗？”
　　娄本物挑眉看他：“你查过了？动作挺快啊。”
　　童程点头：“夏奶奶临终前用所有的积蓄翻新了这套房子，不是在感恩，更不是什么报答，这只是她的私心罢了。
　　“因为从那个时候起，这套房子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她的遗产。按照东临州的法律，即便房子不属于她，里面的东西也是属于她的，在她身故之后，将由她的孙子继承。”
　　娄本物笑道：“跟童少判聊天就是省事，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感情用事，也不会把人平白无故想得那么高尚，你只会从事实揣测人心，干脆利落，也很无情。难怪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少判，还被参议院委以重任。”
　　童程抿了抿唇：“其实她这么做，违反了你的政策规定，你完全可以把公寓复原，把拆下来的所有装修和家电，连同莫路一起打包送进福利院。只是娄总督你没有这么做，夏奶奶也认定你不会这么做。
　　“之后你从丁力辉那边暂时接手了这套房子，以自住的名义把它保留了下来。你是在等莫路成年，等他有资格继承这里，有能力支付这里的租金，再重新以当初人才家属的身份入住，真正拥有这套房子的使用权，是吗？”
　　娄本物不置可否：“总之就是惹了满身腥，莫路到现在都觉得是我霸占了他奶奶的房子，然后就要我负责，开始强行喊我爸爸，整个一牛皮糖。”
　　童程的心思却已经飘到了另外的问题上。
　　他直视着娄本物问：“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就是一时不慎惹上了麻烦……”
　　“娄先生，你很了解我。”童程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相信，“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鉴查厅少判，我用事实揣测人心，我不会把人平白无故想得那么高尚。所以，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夏奶奶为什么认定你不会那么做？”
　　娄本物没有说话。
　　童程努力克制着自己，但还是带上了审讯的语气。
　　他问：“娄本物，你对跨州隧道那场事故，于心有愧是吗？”
　　所以你几乎跟东临州的几大商业巨头翻脸，逼迫他们赔偿损失、支付抚恤金，给遇难者的家属捐钱捐物，顶着所有的压力，继续维持着廉租公寓的运作，甚至自己投资建了萤火虫福利院。这一切，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善”。
　　他等待着娄本物的回答。
　　娄本物看着他说：“是。”
　　就这一个字，几乎点燃了童程的理智。
　　他说：“事故之后，跨州隧道的建设进度直接递到了总统面前，你的所有阻碍灰飞烟灭，拖了八年的隧道在一年内建成，简直堪称奇迹，是你政绩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还有谁记得，事故就发生在你颁布那条‘设计改道’的政令之后，多少人毁在那条隧道里，可是那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娄本物道：“摧毁他们的不是我下的政令，让这件事不了了之的也不是我。相反，它在我这里，永远翻不了篇。”
　　童程不自觉地握拳：“事故之后，你没有受罚，谁都没有受罚，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娄本物冷笑一声：“这个该问你们鉴查厅。”

　　这场聊天不欢而散。
　　娄本物走出房门，又抽起了烟。而童程在短暂地失去理智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想，自己哪有资格说王南太嫩了。
　　在这个人的面前，明明自己也破绽百出。
　　至今他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娄本物的时候，那种炫目而激动的心情。
　　他远远地看见了他。
　　看见他在这座钢铁丛林中，毫不畏惧地面对着那些未知的狰狞。
　　看见他公然挑衅着那些表面光鲜、实则肮脏丑陋的追名逐利者。
　　看见他就像一束破云的光。
　　然而第二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
　　他们都已经身处黑暗。
　　在那条阴冷而漫长的甬道里，他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裂缝。
　　一个不敢上前，一个不敢回望。
　　这一次，是他们真正的交锋……
　　童程发现，原来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
　　大概永远无法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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